六月的最后一天, 高瑞仍然是在北静郡王和那几个世家公子的严密“保护陪伴”下度过的。
北静郡王水溶是一位年轻的王爷,离三十而立尚有五六载,行事看似人如其名,性情谦和, 竟是一位贤王, 其实却是软硬不吃,让他无从下手。
水溶带来的几个世家子弟虽然年轻, 心性比不得他, 这十来日下来, 有两三个都对高琼心动了, 偏他们也败在年轻, 在各自家里都做不得主,对于朝事政事竟是一问三不知。
一直联系不上暗探,高瑞已经有些灰心。
他也不指望高琼能从那几个世家子弟嘴里能套出什么有用的消息了, 送走水溶等人, 他便令高琼自回房中去, 与副使等人彻夜商讨, 他们只能直接求见大周皇帝, 看大周提出的条件, 他们能不能答应了。
高瑞知道,中国有句古话,叫“不入虎穴,焉得虎子”。他不是王后嫡出的王子,在兄弟们里也只排第三,如果想得到王位, 就必要立下别人都比不上的大功。
与大周议和的事筹备了一整年, 父王极看重这次出使, 必要一王子或公侯为正使。渤海成年的王子就他和大王兄二王兄三人,大王兄母族不显,却在海关任对倭大将军,实权在握,二王兄的母妃李夫人背后有左丞相李家,而他的母妃娘家只是平平,甚至还不如大王兄,他也才成人不久,在朝堂军中未有寸功。
但他有一个大王兄和二王兄都比不了的优势。
王室唯一能去和亲的公主是他同母的亲妹妹。
大王兄掌军,自然不能出使,二王兄有意想争一争,但下手犹豫,被他抢了先。
母妃在侍寝的时候求了父王,与他同行的两位副使都是朝中得用的中坚力量。
他来大周主要有四个任务。
第一,把琼妹嫁到大周王室,最好能为大周皇帝的妃子或是太子妃嫔。
第二,与大周约定至少五年的和平。
第三,将大周的新式火·器拿到手。
第四,重新把渤海在大周的情报网组织起来。
父王对他说,这四件事只要他能办好两件,或者只把新式火·器拿到,等他回国,就会封他为国公。
大王兄这十年在海关杀了多少倭寇,也不过是国公。
高瑞本还自信满满,以为两件事算什么?他路上筹谋已定,如果顺利,甚至能连四件事都办妥,等回到新城,太子之位必然也是他的了。
可为什么自从进了大周京城,他就没有一件事是顺心的?
五更已过,将到天明,高瑞终于和副使们理清了他们现在的情况。
除了对大周皇帝服软以外,他们已经无计可施。只能听大周的条件,再做打算了。
副使们各自回房安歇,高瑞吩咐手下转告二门处大周内侍,说他今日身体略有不适,想在府内休息一日,就不劳动北静郡王看望了。
站在院子里,看着将落不落的弦月,高瑞面上浮起一个自嘲的笑。
他还在北静郡王面前说什么“在大周一无所见,无法与父王和诸臣描绘大周气象”。
大周一个二十余岁的年轻郡王就能把他拘得无计可施,只比他大一岁的清宁侯还是女子,已立下功劳无数,还做了一整年兵部尚书,清文县君一个从医的女子,两次骑射都赢了琼妹,他在大周不是“一无所见”,而是见识得太多,却下意识忽视了。
但他能这么认输吗?
任由大周牵着鼻子走下去,等他回到新城,大王兄和二王兄会怎么对他落井下石?王后亲生的四王子只比他小三岁……
高瑞抿起嘴唇。
他和王兄们争储位,大周皇室难道不争?
大周的二皇子……这二皇子是贵妃所出,贵妃,是大周后宫内仅次于皇后的高位妃子。
二皇子只比太子小三个月,他不信他就没有一点儿争位的心!
但首先,他要从被软禁的处境里脱身出去。
*
晨光熹微,贾宝玉——贾瑛睁开眼睛,并没有叫人,而是自己摸到了枕头下的怀表,看了一眼时辰。
贾家虽早比不得几年前了,但怀表这一类东西还能用得起。
贾瑛没叫人,但睡在外面炕上的袭人已经听到他起身的动静,忙下了炕入内服侍。
正是盛夏,天气炎热,袭人又早和贾瑛有过房·事,并不避讳,只穿着一件薄红抹胸,下面白绫儿裙子,另外披了一件杏色的纱衫进来。
贾瑛正自己穿衣裳,袭人忙上去帮忙给他系汗巾子,说:“二爷起来怎么也不叫人?”
把鞋穿上,又穿了外面的袍子,系上腰带,贾瑛拦住袭人拿梳子要给他梳头的手,说:“你先把衣裳穿好,叫他们进来服侍罢。”
贾家说是还有一位国公夫人在,到底已经败落了。贾母亲自掌家,严命家中厉行节俭,不许再有铺张奢靡之事。贾母自己只用四个贴身丫头,下面邢王两位太太和尤氏李纨减一等,都只用两个大丫头,另外各有三四个粗使小丫头。府里的姑娘们都出去做女官了,不算在内,小爷们就再减一等,每人只许有一个大丫头,两个粗使的婆子,两个小厮使唤。
贾政又说,贾瑛等年幼,正该专心有功读书,放一个大丫头在屋里,难免让他们动心移性,便都不许用,只令小厮男仆服侍。
贾赦已被流放,贾琮便跟着贾政这二叔过,余下贾环贾兰都是他的儿子孙子,也听他的。只有贾瑛本把屋内所有丫头都托付给了林黛玉,但袭人不肯去,是贾母点头命留下,贾政见了袭人乃忠仆,又因前次被王太太吵了一回,见贾宝玉果真用心上进了,也就默许袭人在贾宝玉屋里,将来给他做妾了。
荣国公府内使唤的人少了,主子们住的地方也都小了不少。现贾瑛、贾琮、贾环、贾兰四人分住两所院子,贾瑛贾兰一起住,贾琮贾环一起住,都是年长者住正房,年幼者住东厢,西厢做书房使用。
因贾瑛屋内有袭人,贾兰为了避嫌,从不往贾瑛屋内进去,有事只在门口等贾瑛出来,不管刮风下雨俱是如此。幸而院内都有抄手游廊,倒还不至于让他被风吹雨打。
贾瑛已不是从前不知——或者说不想关心世事的心性,他将贾兰的尴尬看在眼里,自己也觉得和兄弟侄儿们有了一层似有似无的隔阂。
可袭人服侍他这么多年,两人总有恩情在,她又是苦求留下,让他怎么好狠心把她送出去?
他活了十七年还一事无成,父亲和母亲他护不住,姊妹们还要护着他,别的丫头他都托付给了林妹妹,只剩下袭人一个。
看到袭人,就好像看到他从前和姊妹们一家和乐融融的日子。
如果连袭人也留不下护不住,那他这十几年都是活了什么呢?
但现在,他只能放袭人走了。
梳洗毕,便有小厮匆匆来给贾瑛传话:“二爷,北静王府的人来,说今日歇息一日,不用出门了。”
贾瑛忙问如何招待了北静王府来人,小厮笑道:“二爷,王府的人来了就走了,连茶也没喝一口,小的们也没法儿招待呀。”
今日不用出门,正是解决的机会。
去给贾母王夫人请安之前,贾瑛狠下心,对袭人说:“我放你出去嫁人,把我这些年所有的体己都给你陪嫁,你想想罢。”
“二爷怎么忽然又说这个?”袭人勉强忍住泪,笑道,“二爷放心,我不走。”
“我……”事关机密,贾瑛没办法告诉袭人实话,也不忍心看袭人的表情,只好偏过头,“等我回来再说。”
看着贾宝玉匆匆离去的背影,袭人在原地怔了半日,手脚一片冰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