与贾琏和离, 从荣国公府脱身之后,王熙凤自认她没有对不起贾家的任何人,唯独会对女儿贾巧姐觉得愧疚。
贾巧姐年已八岁,因从小跟着三春等姑姑们读书学针线, 和王熙凤来清宁伯府半年, 她又同先生们上学明理,已把《四书》学完了第一遍。
清宁伯府里和贾巧姐年岁相近的女孩子不少, 有常女史的女儿, 现在沈明照的妹妹也常住了, 都是可人疼的好孩子。她们都比贾巧姐大两三岁, 平常一处上学一处吃饭, 都肯做姐姐照顾着贾巧姐。
除了这两个女孩子外,伯府中还有清宁伯和清文县君买回来从小培养的小丫头。小丫头们十岁以下的不当差,一概先上学, 到了十岁再分派轻省的差事。若有天资极好, 自家也想上进的, 可以一直边当差边上学。这些小丫头上学是和贾巧姐等在一所院子, 经同样的先生上课。
清宁伯和清文县君选人进来有一套严格的标准, 再经细细的教养, 小丫头们无不是品行极好的。上学出入时,她们本就会照顾年纪小的,贾巧姐等又是女官们的女儿,也会格外得些尊重。一来二去,贾巧姐和这些丫头们也都极好。
每日见贾巧姐高高兴兴的放学回来,王熙凤都恨不得把天下所有最好的都给她, 又怕她是人小心却细, 其实心里想着贾家, 但怕做娘的伤心不说。
但她小心看了这半年,女儿人确实比在荣国公府更爱说爱笑了。
晨起,贾巧姐先在院子里打拳两刻钟,说是梅先生让的。跟着上午念书,下午或是骑马,或是习武,或是学礼乐书画,上什么课都和许多女孩子一起,大家既热闹,也都能静心。因每日课程多,还有习武骑马这等耗费体力的课,贾巧姐的饭量也长了一倍。她吃得香睡得好,不到半年,身量就窜了一寸,面色也更红润,甚至王熙凤看着,她眉眼舒展,人也似生得更好了些。
怕是自己看错了,问过平儿,王熙凤便试探问葛女史常女史,觉得贾巧姐有没有什么变化。
葛女史和常女史一则比王熙凤大八·九岁,都是三十多的人了,二则也都是极聪明的人,是林棠从几十个投帖子的报名者里精心选出来的,三则和王熙凤共事了半年,彼此脾气性格皆很熟悉,两人一听便知她这一问是为了什么。
常女史先笑道:“依我看,巧儿确实是越长大越好看了。”
葛女史说话就直接些:“离了那里对你们母女都是好事。去年咱们刚来,我看巧儿总觉得这孩子其实过得不高兴。可现下我看着,她人开朗多了,也敢说敢玩儿了,昨儿还要和我家那个小的去掏鸟窝呢,得亏沈丫头她们拦住了。”
王熙凤瞪眼:“她还要上树?”
平儿忙拉王熙凤的手,让她别动气。
常女史葛女史相视一笑。
葛女史笑道:“伯爷把你们的女儿都当儿子养,小孩子上个树怎么了?你今儿为这事教训她,她明儿还敢!孩子小,等大了就懂事儿了。”
王熙凤本就是假充男儿养大的,心中好强不输男子,听葛女史如此说,她也觉得有理,只是难免担心:“我看她从树上掉下来怎么办?这一摔着,别说有个三长两短,就是在屋里养几个月不能上课,看她后悔不后悔!”
左右府里已无事,三人都有一肚子孩子经,连带平儿也在旁边,四人不觉便说了起来。
等到天晚了,孩子们将要放学的时候,王熙凤才忙要回去等巧姐儿。
葛女史拽住她道:“你也别回去了,咱们一处吃饭罢。宝娘子和伯爷出了差,你那院里也没别人,多没意思。”
王熙凤便留下,让丰儿去院里直接把贾巧姐带过来。
葛女史有两子,常女史有一子一女,都是十岁左右的年纪,连上沈明淑贾巧姐,五六个孩子都不大,长辈也都在,且不用避讳。
春深了,天气和暖,这一日又是大晴天,无风无雨,葛女史便命人在院中支了一个大桌,十来个人团团围坐,大家尽兴一餐,看孩子们玩笑,至晚才散。
因国孝后难得开荤,王熙凤多吃了些酒,常女史便主动把沈明淑和贾巧姐留下睡,让王熙凤不用管了。
被平儿扶到卧房床上躺下,王熙凤半眯着眼睛,看灯光下平儿低着头给她脱鞋,乌云似的头发上不比在荣国公府时插戴得华丽,只有一支镶珠赤金簪和一簇桃花簪在鬓边,衣衫也不比从前华丽。
“平儿,跟着我出来,你后悔吗?”她忽然问。
平儿抬头,笑道:“娘子怎么问起这个了?”
王熙凤来了兴致,把手枕在脑后,微微支起身,说:“你看,你在那边的时候是人人称颂的好平娘子,在下人面前和我也差不多了。你吃穿用度,一概比在这里高一层。贾琏他们恨我,并不恨你,你若留下,说不定将来还能有个一儿半女的。可和我一出来,我是少史,你却不能管事儿了,一概都有别人帮我,我带你去议事,又不想你端茶倒水,不带你,你就只能在屋里孵蛋。吃用虽然并不委屈,到底差一些儿。我好歹有个巧儿,你是再不能有孩子了。你后悔不后悔?”
平儿站起来,并没立刻回话。
王熙凤指着床边:“坐呀。”
坐下细想了一回,看王熙凤不知什么时候已把眼神瞥到一边了,不肯看她,平儿心中好笑,忙拉王熙凤的袖子:“娘子听我说?”
王熙凤轻哼一声:“你说。”我倒要看你能说出什么花儿来。
平儿笑道:“其实娘子说的那些我也想过,有时候在这屋里闷着,我也觉得没意思。可我从小从老太太那边出来,就一直跟着娘子,说句不好意思的话,我舍不得娘子。”
王熙凤红了脸:“你这蹄子满口胡说什么?”
平儿低头一笑:“娘子觉得我是胡说,我可是真心的。”
王熙凤闭了眼抿唇,又睁开眼睛:“你接着说,我听听还有什么混账话。”
平儿笑道:“其实在这里过了半年,我倒觉得比在那边高兴不少。那里虽然过的富贵,可从上到下,不论亲疏远近,都是你算计我,我算计你,娘子与我何曾有过一天清净日子?那贾琏也是个没良心的种子,我留在那儿也没趣儿,不如跟娘子出来。而且娘子不带我的时候,我也没一直在屋里,常到各处走动的。就算是这辈子没孩子,好歹巧姑娘和我好,我一辈子跟着娘子,巧姑娘也不会不管我。”
王熙凤笑道:“你倒是想得好。我问你,你说的可都是真心?”
平儿道:“若有一句假话,叫我……”
王熙凤捂住平儿的嘴:“我不用你发誓。”
她又问:“那我若现在放你出去,给你置办嫁妆,随意择婿,你去不去?”
平儿忙握住王熙凤的手,说:“娘子,你放心,我不出去。”
王熙凤笑了。
她想一想,索性要下床。可她酒还没醒,身形便是一晃。
平儿忙把她扶住,嗔怪道:“娘子这又是急什么。”
抓着平儿的手站稳,王熙凤笑道:“你既是真心,那咱们就拜个姐妹,我从此认你做妹子,咱们不论主仆,只论姐妹。你知道,我父母远在金陵,京中只有伯父伯娘,虽有一个亲哥哥,也是混账种子。算来算去,除了巧儿之外,只有你是我最亲的人。你不嫁人,做我妹子,就是巧儿的姨娘,她将来敢不孝顺你,我教训她!”
说着,王熙凤就拉平儿在床前跪下。
两个人拉着手,王熙凤道:“天地作证,王熙凤和平儿今日义结金兰,结为姐妹,我王熙凤从此认平儿做妹子,只要平儿在我身边一日,我拿她当亲妹子一日。”
平儿双眼含泪,泣道:“天地在上,平儿若敢背弃姐姐,叫我今生不得好死,永世不得超生!”
两人拜下,又相携起来,王熙凤和平儿面对面站着,互握着手,看了一会儿,眼中都是泪花。
从十几岁相扶到今日,她们互相已比亲姐妹还情真了。
不知过了几分还是几刻,王熙凤忽然想到:“你快把柜子里那个描着金凤的小匣子拿来,那里头搁着你的身契呢。今日天晚了,明儿一早,我就去求黛玉妹妹,上衙门里把你放了良,入到我户籍上。”
平儿要推,王熙凤不令她说话,只催她快去。
看平儿不动,王熙凤索性自己摇摇晃晃的过去,平儿无法,忙跟上扶着她,看王熙凤果真把身契找了出来。
“姐姐不怕放了我,我卷东西跑了?”看着那张决定她命运的薄薄纸张,平儿心中复杂。
“你若是会这样做,也不是平儿了。”王熙凤把身契拍在她手上,“拿着,以后你跟我姓,叫王平儿,怎么样?”
王熙凤仍在醉中,当夜睡前,和平儿絮絮叨叨说了许多话,又问:“你们都说巧儿好看了,那我呢?我离了那泥坑,样子变没变?”
平儿笑道:“没了烦心事,姐姐自然也更好看了。我没读过书,不知道怎么说。”
王熙凤一笑:“你成了我妹子,我明儿就送你去学堂和巧儿一起上学。以后也做个女官。”
第二日起来,反应过来昨晚的事,王熙凤和平儿两个高兴笑了半日。
待贾巧姐从葛女史处回来吃早饭,她们先把这事告诉了贾巧姐。
贾巧姐本来便喜欢平儿,一向叫平儿“平姨”,平常三个人在屋里是一桌吃饭的。
现听了这话,她立刻改口,叫平儿“小姨”,笑道:“小姨怎么不给我红包?”
“你这猴儿孩子。”王熙凤轻轻戳女儿的脑门。
平儿真转身包了一个荷包出来,在王熙凤无奈的眼神中,塞给了欢天喜地的贾巧姐。
觑着林黛玉有空,王熙凤立刻去找了林黛玉。
林黛玉也为平儿高兴,笑道:“这么大的喜事,凤姐姐和平姐姐不请我们好好儿的吃一顿,我是不依的。”
王熙凤笑道:“这算什么,只要你能来,我保你满意。”
她问:“那平儿的事……”
林黛玉道:“凤姐姐放心,三日之内必会办妥了,平姐姐想上学,今日先去先生们那里都打声招呼,拜个师,听先生们让准备什么。”
王熙凤已有打发贾巧姐上学的经验,此时安排起平儿来得心应手。
可她想大包大揽,平儿笑道:“姐姐拿我当什么孩子?巧儿上学有一大半儿是我亲手安排的,姐姐别管了,我自己弄就是了。”
王熙凤佯怒:“好你个平儿,这就拿以前的事出来说,嫌我使唤你了?”
不到半日,清宁伯府阖府皆知王熙凤和平儿结为姐妹之事。平儿的人物品格是众人都看在眼里的,她有今日,众人都替她高兴,闲了都来相贺。
待人散了大半,丰儿说:“柳先生的娘子来了。”
虽然王熙凤答应了尤三姐来上学,她不为难尤三姐,但毕竟有前事在,王熙凤平儿尤三姐三人虽每日有好几个时辰同处一府,却几乎是不见面的。
和平儿对视一眼,王熙凤笑道:“你明儿开始上学,少不了见她,她人都来了,咱们就去迎一迎罢。”
平儿走在前面,王熙凤慢悠悠跟在后面。
两人看尤三姐穿着一件大红的长褙子,下面露着杏粉的裙子,身上头上首饰倒不多,手上提着礼,身后跟着一个小丫头,也提着礼。
平儿忙和丰儿接了礼,笑道:“您怎么有空来?”
尤三姐站在这院子里,也觉得尴尬极了,忙说:“我听得这样的喜事,觉得得亲自来才成敬意。既然礼已经送到,那我就回去了。”
王熙凤也不假客气,谢过尤三姐的礼后,便没多留她,道:“丰儿,送一送尤娘子。”
和王熙凤往屋内走,平儿心怀不解,低声问:“姐姐,你说她这是?”
王熙凤隐约有个想法,因屋内还有客,便道:“咱们晚上说。”
至晚,贾巧姐和沈明淑一处睡,王熙凤照旧和平儿睡。
临睡前,王熙凤和平儿笑道:“我看呐,她是羡慕咱们呢。现在咱们姐妹好了,她姐姐还执迷不悟,非要留在那骚坑里,她也算是个有情有义的人,如何不担心她姐姐?”
没过几日,贾母就被贾赦等气晕了。
王熙凤被林黛玉请去看护了贾母几日,又随她们祖孙一起去告了御状。
除了贾母林黛玉保下的几个女孩子和李纨贾兰母子外,宁荣两府全家下狱,因尤二姐还没进成荣国公府的门,倒是先逃了一场关押。
但贾琏等不肖的罪名之一就是违亲停妻再娶,还和尤二姐在国孝家孝里有孕。贾母住进了清宁伯府,尤三姐心中有愧,且放不下尤二姐和尤老娘,便和先生们请了长假,和柳湘莲说好,每日到尤二姐处探望照看。
尤二姐本便是娇弱女子,更兼心性懦弱,经不得大事。听得贾琏等被捕,她如似失了主心骨一般,当即便觉得不好。
尤三姐忙着照顾她,才看她好了些,偏尤老娘知道贾家大势已去,所受刺激太大,也不行了。
母亲姐姐都病倒了,尤三姐心中又急又气又恨,两面照顾不暇,只恨分身乏术,盼她母亲姐姐早日好起来。
只是尤二姐且不说,尤老娘也不是有刚性的人。她看尤三姐和柳湘莲是再拆不散的,尤二姐腹中孩子的爹已是不中用了,想靠着女儿荣华富贵的心思彻底落了空,又兼也是四十往上的人了,一时想不开,身子竟一日差似一日。
尤老娘尤二姐谁也不好,尤三姐只得在尤二姐这里住下。
柳湘莲要跟着住过来,尤三姐拦他道:“这里不是什么好地方儿,名声早就烂透了。这是我母亲姐姐,我不能不管,可你一来,那些不知情的人更不知会编派什么话。”
柳湘莲说他不在乎名声,尤三姐忙说:“你便不在乎,清宁伯也不在乎?”
任尤三姐怎么劝,尤老娘也不肯看开些,她只得多花心思在尤二姐身上。
尤二姐听尤三姐劝了,倒还顾着腹中的孩子,想着万一贾琏能平安无事的出来,他们还能一起过日子。有亲妹妹照顾,尤二姐也肯吃饭,也肯吃药,一月之间,倒渐渐好起来了。
可还没等尤二姐彻底好全,贾家的判决就下来了。
贾珍夺爵流放,贾赦夺爵流放,贾琏虽没流放,却要杖六十,徒三年,圣旨还不许尤二姐腹中的孩子降生……
尤三姐不敢把这消息告诉尤老娘和尤二姐。
可她不说,宫中派出的女医却早早就上了门。
尤二姐昏厥过去,女医却仍强把落胎药灌进了她的嘴里。
被四五个大力宫女牢牢控制住的尤三姐只能看着,看着尤二姐被灌了药,看着她开始抽痛到面色苍白,看着她下身出血,落下了一个胎儿,听女医说,落下的似乎还是个男胎。
宫中的女医没有尤三姐想象的那样冷酷无情,她们给尤二姐开了养身温补的方子,还等到尤二姐无性命之危,和尤三姐细细交待了如何照顾尤二姐,才回宫复命。
被打掉孩子的尤二姐吃了药,昏昏沉沉的睡着,尤三姐趴在她的床边,泪水濡湿了锦褥。
姐姐,你当日为什么不肯听我的劝……
“娘子!”尤三姐的小丫头跌跌撞撞扑进来。
“怎么了?”尤三姐慌忙站起来。
这小丫头是她派去守着尤老娘的。
“娘子,是老娘……”小丫头哭道。
尤三姐往后一跌,坐在尤二姐的床上,觉得头晕目眩。
*
贾珍贾赦贾琏都没有好结果,王熙凤高兴极了。
她带着一丝不可言说的幸灾乐祸,迈进了荣庆堂的门。
还做荣国公府当家奶奶的时候,这里王熙凤常来。
每日晨昏定省不说,她管着家,有了大事要来回禀,还要随时候着去办长辈们派下的事儿。这还不算,她是晚辈媳妇,得想法子让老太太、太太们高兴,还要小心提防算计,在管事媳妇们面前撑住威严。
王熙凤本以为做女人就得这样儿,外头看着风光,内里就得下足功夫,不然算什么当家奶奶?
可她离开这里,从国公府当家奶奶、五品同知的太太、将来三等将军的淑人成了七品女官,身份看似低了许多,其实相差无几。而做女官要比做当家奶奶舒服多了。
她不用再每日从早和陀螺似的忙到晚,还要担心丈夫又去哪里偷腥,不用怕家族内外的算计,不用挖空心思讨那么多长辈的喜欢,在那么多长辈面前尽量谁也不得罪,不用应付愚蠢左性的婆婆和满心只有自己儿子的姑妈兼二婶子,不用怕刁奴欺主,犯上作乱。
和荣国公府比起来,在清宁伯府几乎是太轻松、太舒心了。
认了平儿之后,她更觉得现在的日子就是给她做皇后也不换。她真希望从来没到过荣国公府,没和贾琏成过亲,也没做过贾家的媳妇。
但她并没有从此之后都不想再踏入荣国公府的心思。
她只想多去几次贾家,让他们看看她现在过得多好,而他们都是什么日子。
在贾家众人被下狱后,她的这个想法就出现得越来越多了。
所以,王熙凤很感激林黛玉能给她这个亲自“抄”了贾家的机会。
进门的第一眼,王熙凤就看到了她的前婆婆,邢夫人——现在只能叫她邢太太了,正用一种混合着愤恨不甘嫉妒的眼神看着她。
王熙凤对邢太太报以一笑。
邢太太先是一瞪,后不知想到了什么,又吓得往后一缩。
这个不中用的,果然还是原样,吓唬她也没意思。
什么时候能去亲眼看贾珍贾琏这哥俩还有贾蓉的笑话,那才有意思呢。
王熙凤这么想着,来至贾母面前,行礼笑道:“恭喜老太太,得了这么好的一个封号。”
王熙凤既来了,林黛玉便站起来,笑道:“这里都交给姐姐,我先去了。”
贾母还要留林黛玉再呆一会儿,好歹吃口茶再走,王熙凤笑道:“我知道,今儿会试放榜,妹妹要去谢家,你快去罢。”
这屋里的人大半都才从牢里出来,贾母等虽在外头,这些日子也无心想着春闱,是以听得王熙凤的话,贾母才恍然:“是了,我记得承恩公府今年有两个孩子下场,依你说,都是能中的?”
王熙凤笑道:“老太太忘了,有一位是承恩公的长子,上一科中的举人,今年才二十二岁,还有一位是谢翰林太太娘家的侄儿,就是那个十六岁中山东第六名的才子,差不多都能得中呢。”
林黛玉笑道:“凤姐姐别把话说太满了,一会儿人来报信,若是都没中,不是现打脸?”
贾母看着自家屋内地下的几个子孙,都还年小,不知前程,不免羡慕人家的孩子,和林黛玉说:“会试放榜也是大事,我不多留你了,你快去罢。”
林黛玉一礼,又凑在王熙凤耳边说:“这两府里的下人我还请刑部的官兵都锁着呢,没放出来,我看老太太有卖人的意思,姐姐帮着些,若要打点刑部的人……”
王熙凤推她:“你快去,有我呢,我你还不放心?”
林黛玉这才又和邢太太三春等示意,带了人往外走。
看着林黛玉离去,深青色用银线绣着水波纹的裙角如阳光下的湖水一样粼粼波动,贾宝玉心头忽然涌起了无限的勇气。
他想叫住黛玉妹妹,哪怕只说一句话,谢过她也好。
“黛……”贾宝玉才说出半个字,忽然外头传来一阵笑声。
“县君,县君!放榜了!”贾宝玉从没见过的几个小厮出现在门口。
林黛玉看清来人,笑问:“怎么来给我报信的是你们几个?”她迈出屋门。
来报信的却是颜明哲的小厮,为首的名叫长松,今年正是十七,和颜明哲同岁。
长松嘿嘿一笑,并不答林黛玉的话,只笑道:“县君,我们大爷会试排了第五名,鸿大爷是第二十七名,特来报给您知道。”
一个第五,一个第二十七,这名次可都着实不错。
颜明哲去年是山东第六名举人,今年便是会试第五名,短短几个月,他又进了这么多名次,林黛玉知道他是为什么这么拼命的,心中不知该如何面对他。
但她也是真的替颜明哲高兴。
“阿弥陀佛,真没白费颜表哥辛苦了这么久。”林黛玉不禁说。
长松看到清文县君这么笑,心险些跳出喉咙口。
老天,县君怕不真是仙女儿下凡,怪不得大爷一刻不忘!
“正好儿我这里无事了,就和你们一起过去罢。老爷在家里呢?”林黛玉问。
“在,都在。”长松口不择言,“不对,姑老爷没在家。额……”
别的小厮看长松这样丢人,都去踢他一脚,打他一下。
长松回头,很没有说服力的一个个瞪回去。
林黛玉和那些小厮们的身影消失在了视线里,荣庆堂五间正房内才又有了声音。
“会试第五名……”贾母半日说出一句,“那孩子真是太有出息了。他,才十七岁?”
“要认真说,还没到十七岁。”王熙凤猜出几分贾母的心思,笑道,“他是四月十六的生辰,还有半个月才十七呢。”
“好,好啊……”贾母最后为此感叹了几声。
“凤丫头,我老了,不中用了,今日厚着脸皮再让玉儿请你来,给贾家收拾烂摊子,我……”她说起正事,“你不必顾忌什么,两府里所有东西,随你怎么去归置,三日后工部便要收回东府,那府里的一概摆设帐幔日常使用的东西,也都要劳烦你了。”
王熙凤笑道:“老太太安心,我正是为此事来的。”
她问明白贾母的打算,便命邢太太和尤氏服侍贾母去安歇,先把贾母的卧房收拾出来。
邢氏满心不愿意被前儿媳妇使唤,可也只能照办。她心里憋闷极了,偏一句话也不敢抱怨,只觉得气得胸口发闷。
尤氏先邢氏一步走过去,才来至贾母身边,忽然觉得小腹一阵剧痛,脚下没站稳,滑在了地上。
没看出来珍哥儿媳妇这么奸,这就会装病了!邢氏心内恨恨道。
王熙凤眼疾手快,一把就将尤氏捞起来,看她双眉紧皱,神情痛苦,不似作假,忙问:“你这是怎么了?”
尤氏捂着小腹道:“似乎是……”
王熙凤忙命琥珀先将尤氏扶到内室歇着。
到底和尤氏曾经妯娌关系处得不错,王熙凤放心不下,跟到里头,看尤氏又不似是平常来月事,一面觉得是她在牢里吃了苦,所以今次艰难些,一面又隐隐有了别的猜想。
万一呢,万一真的是她想的那样,不管是男是女,大嫂子不是都有靠了?
王熙凤在尤氏耳边问:“你上回来是什么时候?”
尤氏想了半日:“似乎有两个月了……”
两人互相看了一会儿,尤氏更加白了脸,王熙凤急道:“我这就去给你请太医来!”
在等太医的功夫,王熙凤怕尤氏撑不住,忙着命人找人参。
贾母知道尤氏可能怀了孩子,忙道:“鸳鸯,去把咱们的那个拿来,快给你大奶奶含上一片!”
太医不来,谁也不能确定尤氏是不是真的有孕。有贾母在里头守着尤氏,王熙凤便办起正事,命:“宝玉,琮儿,环儿,兰儿,你们四个自己回屋子去,我派两个小厮帮你们,打水烧水换身衣服,把自己收拾干净,去罢。”
她补充一句:“别嫌人少,现在比不得从前了,凡事都得学着自己干。一会儿二老爷二太太回来,我还要你们帮忙呢,快去。”
经过这一场,连贾宝玉都有所醒悟,更别说其余三个。
他们对王熙凤行了礼,沉默告退了。
王熙凤又给了贾迎春贾惜春和邢岫烟八个丫头婆子,她们不必梳洗,只管带人把荣庆堂内外几进院子收拾了。又单给贾探春李纨四个人,让她们带赵姨娘周姨娘去收拾梨香院。
带来的几十个人都分到两府各处清点财物,收到荣国公府的库房,王熙凤又带人亲自去见了刑部官兵,寒暄感谢一番,听得太医已经来了,便忙回到荣庆堂里。
尤氏确实有了两个月的身孕,只是胎气不稳,需要卧床精心调养,不能再有任何劳累动气受惊之事。
“好,好,好!”贾母高兴得双眼含泪,说,“珍哥儿媳妇,你只管好生养着,万事都不用操心,我必会保你们母子平安。”
“老祖宗……”尤氏小心翼翼的把双手放在小腹上,一动也不敢动。
活了三十四岁,她终于要有自己的孩子了?
尤氏能保住这一胎,王熙凤也松了一口气。
看尤氏歇下了,她便和贾母商议两府的下人都怎么办。
贾母拿了人口册子,叹道:“凤丫头,我久不管事了,家里这些人我都不知道怎么样,你有印象的,告诉我,你不知道的,我再唤过来见。”
王熙凤笑道:“这个也不难,几位妹妹也能办的。老太太忘了,我也是有二年没正经在这里管过事了。”
贾母忙道:“是我糊涂了。”
三春便又被叫回来,和贾母说她们对家里下人的印象。哪个是忠心肯办事的,哪个是一贯偷奸耍滑心眼儿多的。三人在一起,竟把荣国公府所有的人都认完了。
王熙凤看大体已经妥当,便要乘车去贾政分家后的宅子收拾。
她出了屋门,悄声吩咐带来的人:“把这府里东院抄得干净些,什么都别留,全都登记到册子上。那东府里的东西记得把大奶奶的私房留着别登记。”
左右贾珍大约再回不来,给尤氏多留点儿私房养孩子也没什么。等贾蓉坐完牢出来,尤氏的孩子都四五岁了,也不怕他。
至于邢太太,给她多留了东西,她又该起别的心思作反了,贾琏又只在牢里三年,何必给他机会。不如听老太太分派,那就不关她的事了。
出至西角门坐车,王熙凤才要上车,忽见有一车远远停在东角门处,上头还挂了白布。
她皱眉,让人去问这是什么人,怎么弄得这么不吉利,戴孝停在这儿。
人去了说话,没几句话的功夫,那辆车竟然过来了。
是谁?
王熙凤盯着那车,看车停在离她五丈远处,驾车的小子她认得,是柳湘莲常带的小厮。
谁死了?
车帘掀开,尤三姐鬓边簪着一朵白花,下了马车。
“王少史……”尤三姐双眼哭得通红,含泪对王熙凤低头一礼,“我母亲没了,二姐落了胎,也不大好。我知道,是我们尤家对不住您,可人已经走了,能不能,能不能烦您将此事告诉我大姐……”
“令堂离世,我很遗憾,但我不能让人把这事告诉尤氏姐姐。”王熙凤淡然回视尤三姐震惊的眼神,压低声音,“她才诊出两个月的身孕,胎气不稳,随时有可能落胎。她对你们姊妹算仁至义尽了,你是想让她不顾腹中的孩子去给继母尽孝,还是虽然失礼,但人和孩子都平平安安的?”
尤三姐往后退了半步,又深深对王熙凤一礼:“多谢王少史,我知道了。”
她低头要回车上,王熙凤想了想把她叫住:“有什么缺的少的,柳家没有,来告诉我罢。看在和你姐姐有交情,还有和你丈夫一府共事的份儿上……”
尤三姐震惊得半日才回过神,又认真回王熙凤一礼,才匆忙上车走了。
王熙凤也扶着丫头的手上车,摇摇晃晃来到贾宅。
她下车,招手让一个小厮过来,吩咐他:“去刑部大牢告诉贾琏,尤二姐肚子里孩子已经没了。告诉他们爷儿几个,义忠荣国公夫人是请了我来收拾他们两府的烂摊子。对了,你先回去找你平姑娘,给牢头塞银子,让牢头千万把贾珍媳妇有孕的消息死死瞒住了,确保他流放上路之前一个字也不知道。事儿做得干净些,去罢。”
才会试放榜,还有复试殿试,承恩公府并没大肆庆贺,但人人脸上带着笑意。
谢云正分明笑得嘴角都压不下去,却说明日便是复试,四月初六是殿试,殿试之后才是最终的结果,现在不许放松。
他今日就给两人加课,传授复试殿试的经验。
林黛玉有心想听,可她身上还有许多事,只能遗憾从书房出来。
丫鬟关上书房门之前,她看见颜明哲趁谢云正没注意对她笑了一下。
他潋着春光的桃花眼轻轻一眨,用口型对她说了一句什么。
“有空我告诉你。”
作者有话说:
来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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