宁荣两府的大管家换了人, 亲近之家不久便都知道了。
现下林家与贾家只是面子上客气,过得去罢了,但两家关系特殊,贾家是林黛玉的亲外祖家, 林棠便命人时刻盯着两府的动静。
因此赖家一被抄, 林棠便知道了消息。
打听出赖家所有奴仆都被贾家抄走时,林棠正和林黛玉在谢家。
她派人给林如海送口信, 说:“当年我还在赖家做丫头, 赖大母亲身边有一个王婶子, 还有一个叫彩兰的丫头, 对我还算照顾。现下她们当是都被抄到了贾家, 不知是死是卖。我有心把她们买回来,在咱们家里也好,送到庄子上去也好, 总归会过得比在贾家好些, 也算全了当日的恩, 父亲觉得是否合适?”
林如海送口信回来:“两家只是淡了, 并非要成仇, 你想要几个赖家的奴才, 不算什么,就如寻常交际一般,先递帖子过去罢。”
林棠又问过梁月安之意,方写了帖子,交给人送到荣国公府,只派人等着消息, 并不时时过问。
她现在有更要紧的事要办。
白院使找上谢家门来了。
牛痘之法公布了将近半个月, 京中几乎已是无人不知。
种牛痘比以往种痘所需花费少、时间少、风险低, 但因是才出来的法子,世人又都认为动物比人低贱肮脏,这牛身上的疱疹,种到人的身上,焉知不会有什么脏病也传给了人?
所以太医院虽在京城四个方向都开设了痘苗接种处,也接受各家预约上门接种,但到现场和预约的人家尚还有限,或者说,几乎是寥寥无几。
林棠发现她把推广牛痘疫苗的事想得太过简单。
即便是在观念开放了百倍不止的现代,还尚有许多人接受不了新鲜事物。在民智未开,民间识字率可能还不到百分之二十,中·央对基·层掌控力大不如几百年后的这个时代,以为新出的牛痘苗会立刻让所有人接受,实在是有些想当然了。
何况这还不是免费的。
富贵之家在等着更多的人种过牛痘无恙后,再让自家孩子去试,而现在京中并无天花之疫,平民百姓之家也都在观望。贫苦人家更是连便宜了许多的种痘钱都拿不出来。
朝廷不给拨款,太医院也不能自掏腰包垫钱给人种痘。
等了十几日,纸面上实在是不好看,白院使便带了记录求上林棠:“郡君您看,咱们是不是该去各家问一问,为甚都不愿意来种牛痘?朝廷封赏厚重,可这来种痘的人太少,咱们实在是愧对天恩呐。”
去挨家挨户统计让儿童接种牛痘苗的意愿,和为什么他们都不愿意接种牛痘苗,既费时间间费人力,又没什么意义。
最有效的方法,就是让宫内适龄的公主皇子们全种上牛痘,再把这消息传出去,让皇亲国戚、高门大户之家优先种痘,平民百姓之家想给孩子种牛痘的自然会蜂拥挤过来。
这时候太医院放出风声,说牛痘苗数量有限,抢不着的人家只能给孩子种人痘,只怕太医院连带全京城的民间大夫都会忙不过来。
人便是如此,得到的越轻易,越会不以为然。而什么东西一但“限量”“紧俏”,自家抢不着,就似吃了亏似的。
白院使在宫内几十年,林棠不信他不知道这个道理。
太医院不敢提出让皇子皇女给天下人做好表率,先行种痘——天家何其贵重,岂能为寻常百姓承担风险——所以,先摆出这个阵仗。
若有人来,种了牛痘的人家知道好,传出去人人都愿意来,自然是好。若没人来,上头不是还有一个她顶着?
牛痘是林棠为了自己能在这世上立住进上的,即便比她预想的低些,她想得的爵位已经得了,还有了这样好的义父义母,既为了事情有始有终,也为了多得些功德,她就该把牛痘推广的事负责到底。
但这不代表她就心甘情愿的被太医院当·枪使。
她和黛玉得了爵位,太医院的人难道没因这事得到封赏?
林棠接过白院使手上的一叠记录翻看一回,将整件事情想清楚,心内嘲笑自己竟然能对只有利益关系的太医院失去警惕,又笑她来了这里四年多,竟还没适应这里的世情,理所当然的以为国家推行什么,民众就会全盘接受。
这里的中·央朝廷代表的并非百姓的利益,而是皇家的、士大夫地主的。
林棠反思自己,得封爵位后,就一心扑在新的能得到功劳的事物上,到了谢家一处上学,被谢家姊妹们学的东西吸引住,又分出大半的时间在学里,把还没完成的牛痘苗抛在脑后,竟然十四天也没有去主动了解进度。
虽然现在看来,她对太医院的不闻不问其实对她和黛玉有利。
她颦眉问:“怎么会这样?牛痘苗咱们试得好好儿的,怎么这都十三四日了,全京城只有两家人送孩子来?”
说着,她还认真用不解的眼神看白院使。
白院使忙道:“在下也不知,所以来问郡君的话,是否要派人去各家问问。”
林棠示意林黛玉不要开口,对白院使叹道:“我们姊妹虽然有爵,这牛痘之法也是我们姊妹试了一年,写条陈献上的,可终究您才是太医院之首,我们前些日子来往太医院,不过是协助供奉们验证牛痘之法。现下既验真了,五月二十九那日,咱们在太医院,不是说定此事就全权交给供奉们?我们姊妹年幼无知,诸位供奉都拿不准的事,恕我们不敢开口。”
白院使见她这样说,忙又恭维她和林黛玉数句,又起身道:“郡君县君之才能,在下早已见识过了,老圣人也是知郡君县君非寻常女儿,故赐下爵位,以彰功德。现今牛痘几无人理睬,自然是在下与太医院诸人无能,但若宫中不满,以此追责,只怕郡君县君虽无职,也难逃得咎。还望郡君细想啊。”
他话中意思未尽,犹有深意。
这是从她和黛玉的爵位看出来上皇对她们成了谢家义女不满,所以轻视她们,看恳求不成,便以此来要挟了?
林棠心头怒火渐起,余光瞥见黛玉的眼中也盛满怒意,先和黛玉对了几个眼神,接着便示意丫头续茶,她和黛玉吃上冰果子压火,只是不理白院使。
郡君爵比侯位,县君爵比伯位,虽然没什么实权,连俸禄也只领四五品的,但晾一个太医院的正四品院使还不算大事。
看白院使已站得满头是汗了,林棠才缓缓开口:“供奉才刚说的话,我再怎么细想,也不大懂得。”
“上皇赐我们姊妹爵位,并非是看我们有什么异于常人之处,是因我们不过侥幸寻得了牛痘能防天花,所以赐下爵位,以示褒奖之意。”
人人都这么想,但有谁敢明着说出上皇给她和黛玉的爵位太低?给白院使一个胆子他也不敢。
“牛痘验真了交给太医院,这么好的防治天花之法,能救多少人的性命。圣上对太医院多少褒奖,太医院却让这法子无人问津,宫内自然会追责太医院无能之罪。可我们姊妹并非太医院的人,朗朗乾坤在上,供奉为何会觉得宫内会追责到我们姊妹身上?”
白院使敢说上皇不喜皇后娘家,会迁怒到谢家义女身上?
看白院使的神色越发虚了,林棠忽然又一笑:“我知道太医院现下肩上担子沉重,没人来种痘,供奉着急上火,病急乱投医,也情有可原。但我们姊妹早把诸事和太医院交割完毕了,我还未及笄,妹妹更小,今年才十一岁,您有烦难的事,不与诸位供奉商议,也不回禀陛下,怎么来问我们两个未出阁的女孩儿了?我实在是不大懂这道理。”
白院使已是张口结舌,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上皇不让朝廷拨款,还下令两年内让京中七成的人都种上痘,他左思右想,唯有满京宣扬宫内皇子公主们都种了这牛痘,各家才会积极花钱送孩子过来。
可宫内本没有的事,太医院怎么敢胡乱宣扬?
对上皇提,怕圣上记恨,对圣上提,又怕上皇不满。更兼万一牛痘有什么没发现的不好之处,宫内小主子们便没种痘,只对外传出种了痘的话,一旦出现什么意外,两位圣人怪罪到太医院身上,说是太医院传出去,让天下人咒坏的,那可是杀头的大罪。
幸好这牛痘并非太医院发现,上面还有两个人可以顶缸。
白院使本还遗憾他只得了些金帛之物,不似林家姊妹们有爵,现下倒庆幸起来。
他想着上皇对谢林交好两家不满,不管是谢大人林大人,还是郡君县君,必然都心知肚明。太医院怕宫中怪罪,谢林两家当更怕才是。
谢家是皇亲国戚,让承恩公夫人对皇后娘娘提,不比他们直接对圣上说保险?若谢家也不敢说,他记得谢家尚有三个未满十岁的男孩还没种痘,谢家先让自家的孩子试了牛痘,再对宫中提,也显得忠心不是?
至于承恩公府会不会因此对林家姊妹们有芥蒂,那他就管不着了。
得了爵位的又不是他。
只是没想到清宁郡君如此谨慎机敏,把他的心思看得透彻不说,竟还真不怕上皇怪罪夺爵!
他以为清宁郡君和清文县君是能顶缸的,可,可……
说一千道一万,在京内推行牛痘一事,上皇确实只交给了太医院,并没提一个“林”字。
林棠看差不多了,起身送客,说:“您心里有什么主意,还是与诸位供奉商议了去办罢。”
是她让太医院的功劳来的太容易了。
白院使走了,林黛玉对着他的背影轻轻哼了一声,让诸人退出去,问林棠:“姐姐,咱们真不管牛痘的事了?”
“怎么不管?”林棠说,“当然要管,但不能被太医院牵着鼻子走。不然,等以后成了例,功劳是他们的,罪过都是咱们的。”
“石太医不管这些乱七八糟的,一心钻研,只怕还没察觉,也有可能察觉了没发现不对劲。吴太医和李太医……”林棠沉吟,“他们才入太医院,尚不知白院使的心思倒也不是不可能。”
“等明日休沐,咱们回家当面问他两个。”她说。
林黛玉十分失望:“我本以为白院使和众位太医们不是这样的人。”
林棠道:“咱们与太医院本就是因利而和,又因利而散,不过常理。是咱们身份立不住,年纪又太小,所以白叫人看轻,以为能利用。”
林黛玉压住心中的气恼和失望,思索道:“今日与白院使表明了态度,将来上皇怪罪,他必不遗余力的把责任往咱们身上推。咱们没了爵位事小,只怕上皇借机牵连到父亲与义父义母身上。如今看来,白院使是心机深沉,善于体察宫中之意,又不择手段的人,他为了保全自己,很可能故意讨好上皇。”
谢家比林棠想象的要好得多。谢家的子女能学的,她和黛玉也全都能学,毫无藏私。太太和二婶子格外尊重她们,姊妹们也很好。白院使递帖子求见,太太并不问缘故,便专指出一处外书房给她们见人,还说往后在谢家,这里便随她们用。
“太医院不等到实在包不住火,必不敢让宫中知道,咱们至少还有半个月的时间。”林棠起身。
“种牛痘到症状结束只需不到十日,咱们现在去找太太。”她叫上人,带着林黛玉就去找梁月安。
梁月安出身仕宦大族,自小饱读诗书,深明礼义,又随父母各地调动,身为长女,教导家中弟妹,见识并不居于内宅之中。
与谢云正成婚后,她上侍奉公婆丈夫,下抚育子女,无不做得尽善尽美。又因谢家家风,男子若三十无子,方可纳妾,夫妻之间没有姬妾,她与谢云正举案齐眉,相敬如宾,她常与谢云正商议家中之事,谢云正也不避讳把朝堂上的事告诉她,让她知晓情势变幻。
年近四十,梁月安逐渐察觉,那些在朝为官的大人们,有时候还不如她活得明白。但世俗不许女子出门抛头露面,女子要贤良淑德,温婉端庄,在家依靠父兄,出阁依靠丈夫儿子,若无男子支撑,便无法在世上立足。
反观男子,不拘出身来历,只要学得本事,文能科举入仕,武可上阵杀敌。妻子不贤,便能休妻再娶。男子不纳二色,能赢得交口称赞,但女子略有不甚,便于名节有亏。
圣人说,“良才善用,能者居之”,世上为男者其实不如女子多矣,可即便是宫中自小受各位大儒教导的公主,也不如一个草芥出身的男子能掌实权。丈夫不如妻子的也多了,但几乎没有女子能越过她的丈夫,真正成为一家之主。
三从四德、男尊女卑、夫唱妇随,这些也都是圣人之言。
圣人们是认为女子非人,还是认为不论本人能为如何,女子就该比男子低上一等?
还是说……因为“圣人”们都是男子,所以才不顾彼此,说出这些前后矛盾的话?
想得越多,梁月安越觉得无力。
她从未把她思考过的这些告诉过任何人,包括她的丈夫谢云正和她的四个子女。
梁月安知道,女子在世上想要过得好,夫家和丈夫的选择是重中之重。
正是因父母将她嫁到了谢家,她才不似有些女子——比如皇后娘娘——过得看似尊贵,实则内中滋味只有自己知道,或是如她认识的几个女子一样,被夫家公婆丈夫拿住一些似是而非的错处,几乎明目张胆的折磨。
所以她教导女儿们,不管在学里学了多少男子该学的道理,也要表现得温婉贤良,还从宫内请来嬷嬷们,让她们学后宫阴私,人心叵测,又早早给大女儿选定了自家堂侄做夫婿。
梁家虽不同谢家一般,子弟几无蓄姬纳妾者,但清儿未来夫婿公婆的人品她都信得过,清儿真受了委屈,爹娘兄嫂也会护着清儿的。
还有二弟妹的娘家颜家也是极好的人家,明哲那孩子如此出息,两家虽还未定准,但她与二弟妹心中皆有了默契,若两个孩子合得来,将来给她们定亲成婚自是顺理成章。
可惜她看得出来,沁儿对明哲并无超出对兄长的喜欢,明哲对沁儿和对年节里见的别家亲戚的姊妹是一样的,谦恭守礼至极。
她本以为是两个孩子都还没开窍,可她两个新闺女来的第一日,她便发觉明哲看玉儿的眼神不一样。
原来这孩子的缘法竟在这里?
但明哲若真对玉儿有意,只怕这桩婚事……不是那么容易的。
林家无子,棠儿终究非林大人亲女,或许林家已有默契,是想让玉儿招婿传嗣。
明哲是二弟妹兄嫂的长子,十三岁的秀才,如何能到人家为婿呢。
她也看到了棠儿和玉儿眼底的野心。
世上千万女子,出了这两个孩子,她想知道,她们会不会如平阳昭公主、花木兰、梁红玉一般,在这男尊女卑的世上,能与男子并肩?
若棠儿玉儿能立住,清儿和沁儿是不是也能……
林棠用她最诚恳的态度,请求梁月安答应让谢家的孩子试种牛痘。
她和黛玉用尽心血写成的条陈仍一字不忘的记在心间,在太医院的一个月,一百二十五个小宫女内侍和贫民之家的男女也都平安经过了种痘。
虽然在黛玉面前似是胸有成竹的把两家利益分析了一番,但梁月安会不会答应她们,林棠心里其实没底。
谢家与林棠林黛玉平辈的共有四男两女,算上颜明哲七个,最小的三个谢泽、谢江和谢淮都还未种痘。
谢江是梁月安之子,谢泽谢淮是颜慧之子,梁月安若应,颜慧很有可能也会应。若梁月安不许,颜慧一向和梁月安一样行事,当也不会许。
梁月安问:“你们两个早都种过牛痘了,是不是?”
林黛玉说:“去岁在扬州,我和姐姐便互相种过痘了。”
“这么多人都没事,想必阿江他们也不会有事的。”梁月安笑道,“可惜沁儿前两年种过人痘了,要不是我心急,也留到今年,她还能少受些风险。”
这是答应了?
林棠没想到竟这么容易。她看着梁月安,没说出话。
梁月安道:“种痘都需准备什么?快和我说来,我去办。你们二婶娘那里也是我去说。他们早些好了,咱们也好早些入宫。”
她对两个义女一笑:“在咱们谢家,可从没有任人算计的道理。”
作者有话说:
来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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