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城的1982年, 买电视机是大事。
熊和平好不容易托人搞到一张电视机票,又逢小年发了年终奖,志得意满地往江城第一百货商场而去。
江城这个城市很神奇, 说是南方吧, 冬天冷;说是北方吧,夏天热。现在正是腊月寒冬,呵气成冰,一出门就得围巾、手套、大棉袄全都裹上,才能抵御那凛冽北风。
向北的旧吉普车里坐了熊和平、陶南风、姚小桃、范雅君四个人。三个女人坐在后排, 叽叽喳喳地讨论着发了钱应该买点什么。
范雅君说:“南风,我们买几件新毛衣吧?我听说商场进了一批高领羊毛衫, 颜色有好几种, 穿上配大衣一定好看。”
姚小桃一听到大衣二字立马来了兴趣:“大衣?正好!我想买件新大衣,你们陪我去买嘛,好不好?”
难得轻松, 范雅君笑着说:“好, 陪你去买一件。你身材娇小, 穿那种短款、栗色的大衣, 再配条亮色的丝巾, 一定好看。”
姚小桃笑嘻嘻地点头:“好呀好呀, 范姐的眼光肯定好, 那让他们去排队买电视机, 我们仨去二楼逛服装去。”
陶南风听着她们兴高采烈地筹划着先买哪样、再买哪样, 嘴角不由自主地上扬。港城热闹繁华、服装时尚精致, 可是没有合得来的闺蜜一起逛街, 总差了点味道。
等到了商场, 熊和平和向北到一楼电器柜排队, 三个女人直奔二楼。
商场人多,三人一边走一边解开围巾、脱下外套,顺着人流慢慢逛。热气蒸腾而上,三个人都脸色绯红,更显得娇艳如花,引来旁边女人艳羡的目光。
人群里闪过一道嫉恨的视线。
冯悠衣着艳丽,与周若玮一左一右地陪着个五十多岁的女人。女人富态傲气,挽着周若玮的胳膊撇了撇嘴:“你们陪着我买年货,我自然是高兴的。就是有一点,冯悠既然已经毕业上班,你们也该早点要个孩子,让我和你爸享受下天伦之乐。我们家只有若玮一个孩子,你们可不能让老周家断了香火啊……”
冯悠眼眸一暗,没有接话。
一天到晚接香火、接香火,他们家难道是有皇位要继承吗?不趁现在赚钱做事业,将来错过了机会后悔都来不及!
她眼睛盯着陶南风,在心里寻思:陶南风怎么和两个女人一起逛街?她不要管孩子吗?她和向北关系不好吗?看她的打扮,也不见得多有钱,手腕上只戴了个银镯子。
冯悠低头看着自己手腕上戴着的一根金链子,这是今年做了一个大单赚了五千块钱的时候周若玮送给她的奖品。可是一想到上次在南风公司,陶南风轻描淡写官窑古董茶碗招待客人,她又没了底气。
冯悠现在是赚了点钱,可这些钱还远远不够。
她大学毕业之后开了一间小小的房屋置换公司。冯悠在京都大学读书,建筑设计领域的大佬认得不少,再加上爱人周若玮在京都住房统建办工作,人际关系网比较多,夫妻俩在京都住房置换领域渐渐站稳脚,赚到了第一桶金。
只是有一点,现在的京都房地产没有起步,大多数人都是单位分配住房,冯悠的住房置换公司只是小打小闹。虽然明知道未来京都四合院值钱,但冯悠却没有钱囤一批房放着,只能望洋兴叹。
明知道能够赚钱,可惜手上没有本钱——这种感觉真的很让人痛苦。
冯悠这次过年回来是想讨好讨好婆婆,她知道周若玮家境良好,婆婆刘淑嫱祖上也是有钱人。如果能够说服婆婆拿几万块钱出来,就能把归林巷的那套小四合院买下来。放几年,价值翻几番,等到房地产开始起步,她就能赚大钱!
可是刘淑嫱把钱抠得很死,半点也不肯拿出来。只说要冯悠这个媳妇赶紧生个儿子才是正经,至于什么投资、什么公司,她完全没兴趣。
今天来到百货大楼,冯悠一眼就在人群里看到陶南风。
陶南风右手搭一件黄黑格子羊绒短大衣,穿一件宽松的糖果棕棒针衫,一条深蓝牛仔裤,用一根明黄色发带绑了条大辫子搭在胸前,整个人看上去看着既帅气又时尚,说不出来的好看。
冯悠不知道陶南风这一身打扮是港城都市女郎最时兴的,只觉得她的艳光刺得眼睛疼,嘟囔了一句:“一天到晚爱打扮,资产阶级臭小姐!”
周若玮顺着冯悠的目光准确地找到陶南风,眼睛顿时被粘住。这么久不见,陶南风还是这么漂亮,漂亮得眩目。
冯悠悄悄掐了周若玮一把,听到他“嘶——”地一声哀鸣,这才心里舒服了一些。她悄悄凑近周若玮,提醒一声:“你别忘记她以前是怎么羞辱你的!我们得做出点成绩来让她好看。”
周若玮猛然惊醒。对啊,当年陶南风拒绝他的追求,在住宅设计大赛中害他被指责偷范雅君创意,这个女人就是个蛇蝎美女。
色心顿消,周若玮一拉冯悠,拦住陶南风去路,皮笑肉不笑地打着招呼:“陶南风,好久不见啊。”
陶南风停下脚步瞟了他俩一眼,面色淡淡的。
姚小桃好奇地看着眼前一对男女,作为校友,她当然知道周若玮,只是她不理解周若玮为什么面色不善地看着陶南风。
姚小桃下意识地挡在陶南风面前:“周师兄,大路朝天各走一边,你挡着我们的路是什么意思?”
冯悠看到这一幕,莫名地觉得有些眼熟。她嘲讽一笑:“陶南风,怎么总有人跳出来帮你说话?一个又一个好像你自己不会说话,非要找旁人代劳一样。”
姚小桃迅速接过话来:“陶南风人缘好,怎么样?你嫉妒啊?告诉你!你嫉妒也没用,陶南风样样都比你强。”
冯悠最恨旁人说她不如陶南风,晃了晃腕上的金链子,“哪个说陶南风样样比我强?我已经在京都买房了,你买了吗?”
陶南风扑哧一笑。以前恨冯悠恨得牙痒痒,总觉得她是气运之子,受命运眷顾。现在再遇到她,陶南风整个人都轻松下来,觉得冯悠已经不足为奇。
这么一个心胸狭窄的女人,何惧之有?
她如果梦想着把自己踩在脚底,盼望着成为陶守信的骄傲,恐怕这辈子都不能如愿。
冯悠最恨陶南风这个万事不萦于心的模样,一看她笑得轻松,更加愤怒:“陶南风你笑什么!咱们两个一起长大,我还不知道你吗?你整天装出一幅清高孤傲模样,其实就是个家务白痴!一个只能依靠旁人关照才能活下去的娇小姐。就你这样的人,还想和我比?我上得厅堂、下得厨房,孝敬公婆、认真工作,比你强多了。”
周若玮将手搭在冯悠肩膀,努力为她撑腰:“冯悠很好。”
范雅君第一次见识到这么厚脸皮的人,竟然站在人来人往的商场大言不惭地夸自己“上得厅堂、下得厨房,孝敬公婆、认真工作”,这个女人以为现在是居委会表彰五好家庭现场吗?
范雅君啧啧称奇,上下打量着冯悠:“我看你五官清秀,打扮打扮也能让人多瞧一眼,出门怎么没有照照镜子?表扬这件事,最好还是由旁人来评价的比较好,自吹自擂像什么样子?”
都是建筑学专业,冯悠对范雅君并不陌生。见到传说中的范美人,冯悠不敢发脾气,垂下眼帘看向脚背,心里很不是滋味。
总是这样,每次自己和陶南风杠上,她的身边就会有人跳出来帮她说话,就像陶南风是个哑巴一样!
正当冯悠一肚子不满,陶南风的声音却在这个时候响起。
“冯悠,我劝你不要和我比,不然你一辈子都不会快活。京都你有房子又怎样?我在江城有一栋楼;你下得厨房又怎样?我有婆婆做饭心疼。不是我看不起你,你赚再多的钱,也比不过我。”
陶南风平时不喜欢和人争,但一旦她开口,掷地有声、有理有据,寻常人根本不是她的对手。易天成这么厉害的港城风水大师,面对陶南风都会发怵,何况是眼前这个还没有修炼成精的冯悠?
冯悠被陶南风气得直跳脚:“你!”
周若玮也被陶南风的高调惊住:“陶南风,谁说我们赚再多的钱也比不过你?现在京都大搞基建,到处是赚钱的机会,你别看我们开的房屋置换公司起步晚,但和你的设计公司比,赚钱可容易多了。”
在周若玮看来,设计公司只是技术服务,搞一堆专业人才在公司,按标准收设计费,累死累活一个项目最多也就进帐几千块钱,如果甲方不满意改东改西,光是后期服务就能把一个项目拖一年半载。成本高、利润小,赚的就是个辛苦钱。
可他们两个现在开的房屋置换公司却不一样,做的是无本生意,赚的就是个信息差,未来等住宅开发起步,房屋置换公司就能转行做中介,成本小、利润高、风险小,可不比设计公司强多了?
陶南风听周若玮提到他们开的房屋置换公司,轻轻一笑。现在是1982年,京都还在统建住宅,能让周若玮赚大钱的时机远没有到来。
连房地产开发最早的深市特区他们都没有去走一走、看一看,就想躺在京都赚大钱,这样的格局与眼光还想和自己比?做梦呢。
陶南风摇了摇头:“我说了,不要和我比。”
姚小桃在一旁补了一句:“和我家陶总比,你们输定了!”
周若玮被激怒,缓缓走到陶南风面前,声音坚定:“陶南风,我们比试一下吧。你开你的公司,我开我的公司,谁先赚到一百万,谁就是赢家!”
一百万!听到周若玮的话,就连冯悠都惊呆了。
她拉了周若玮一把:“你疯了?一百万!我们哪里能赚到一百万!”
周若玮双目一眯,反问她:“你不相信我们能够赚到一百万?”
冯悠不知道应该怎么回答这番话,只能狠狠地跺了一脚:“一百万我倒是有信心,可现在还不是时机,再说了,你和她打什么赌?”
打赌?陶南风忽然来了兴趣。
在她的记忆里,有限的几次打赌,彩头都很可观。
和苗靖打赌掰手腕,她赢了几个公办老师指标,将三名兢兢业业教书育人的知青民办教师妥善安置。
和易天成打赌比试风水,她赢了两块港城土地,赚了六百多万。
陶南风一挑眉,看着周若玮:“打赌可以,彩头呢?”
周若玮反问她:“你想要什么?”
陶南风:“我想要你们离我远一点。”
周若玮再问冯悠:“你想要什么?”
冯悠:“我想要她和她爸亲手做三菜一汤饭,客客气气请我和我妈一起吃!”
周若玮转头看向陶南风:“彩头如你们所愿。如果你赢了,以后我和冯悠绝对不会出现在你面前,哪怕路上遇到也退避三舍;如果我们赢了,那你就做饭请冯悠、冯悠她妈吃饭。”
陶南风微微一笑:“好!”
周若玮与她订下赌约,便要约下如何比试:“空口无凭,这一百万必须说清楚来路,真金白银地拿出来,或者把公司帐目……”
不等他把话说完,陶南风抬手制止他继续说话,她将背着的小挎包拿到身前,打开金属扣,从里面取出一张浅绿色单据。
“呶,一百万港城银行的汇票,看清楚喽~”昨天收到喻承达托人送来的第一笔买地款的汇票,还没来得及到银行处理,却在这里派上用场。
冯悠尖叫起来:“什么?一百万!”她冲到陶南风面前,下意识地就想把这张汇票抢过来。
陶南风手一抬,将单据举得更高些,免得被她扯破。
冯悠和周若玮抢到她面前,瞪大了眼睛盯着汇票上的数字,嘴里念念有词:“个、十、百、千、万、十万、百万……一百万!”
冯悠的声音高亢而尖锐,引来旁人注目,在一旁指指点点:“这个女的在干什么?大呼小叫的,神经病啊?”
冯悠现在根本没有听不见外面的任何声音,她眼前只有这一张巨款汇票:“你是不是抢银行去了?怎么可能会有这么多钱!”
就连范雅君都不知道陶南风这么有钱,小小一个黑色挎包里装着一百万巨款,她竟然能够悠然自得地和大家一起逛街?她就不怕小偷?
陶南风看着冯悠和周若玮,目光中带着鄙夷:“这是我在港城做土地买卖赚的钱,你们睁大狗眼看清楚,别再在我面前得瑟显摆!你们以后,离我远一点,听到了没?”
冯悠受到了沉重的打击,整个人的精气神仿佛被抽离,她呆呆地看着陶南风,不敢置信地喃喃道:“怎么可能?你不是开的设计公司吗?怎么会到港城去做土地买卖?你怎么可能赚得了这么多钱!我不服,我不信……”
周若玮看清楚票据的题头、金额之后,怔怔地看向陶南风:“你,你竟然走得这么远!”
他在京都住房统建办工作几年,自认为对国内形式看得清楚无比。虽然现在国内市场经济刚刚起步,住宅市场还未形成,但他有信心,只要国家政策一明朗,赚大钱、赚快钱的机会马上就会到来。
所以周若玮才敢和陶南风打赌,赌他会先赚到一百万。
没想到,陶南风早就挖到了第一桶金,一百万现金在手。
原来小丑竟然是自己。
冯悠还想说什么,周若玮却将她往自己身后一拉,颓然转身离去,再没有说一句话。冯悠挣扎着想要甩开周若玮,却被他死死摁住,连拉带拽地不允许她再与陶南风说话。
云泥之别,还比什么?徒惹笑话罢了。
一个胖胖的中年女人迎上冯悠他们,不停地数落着:“你们在搞什么名堂?不是说陪我逛街吗?我刚试了件棉袄就找不到你们的影子。口口声声说孝顺我,结果只顾自己快活,还好媳妇呢,哼!就冯悠你这个态度,别指望我给公司投什么资,除非啊……你赶紧给我生个孙子!”
冯悠苦着脸、咬着唇,敢怒不敢言,一脸的郁闷。
看到这一切,陶南风仿佛听到年幼时冯悠在自己耳边说过的话。
“资产阶级臭小姐,谁也不会喜欢你!”
“长得漂亮有什么用?连句话都说不清楚,真是个绣花枕头。”
“我妈对你这么好,供你吃、供你穿,什么都把你放在第一位,你却连一声妈妈都不肯喊,你什么态度?”
曾经用语言伤害陶南风的人,终于也尝到了被语言伤害的滋味。
善有善报,恶有恶报,不是不报,时候未到。
这一刻,长久以来压在陶南风心口的那一股不平之气终于消散,内心变得敞亮而愉悦。
姚小桃一把抱住陶南风的胳膊,稀罕地瞅着她手中汇票:“陶总,你什么时候去了港城?怎么就敢做起土地买卖?”
范雅君也有些好奇:“南风,到底是怎么回事?我只晓得你到港城转了转,还给我们带了礼物,没料想你不吭不哈做出这么件大事来!”
陶南风哈哈一笑:“我与港城风水大师比试,这是我的彩头。”
姚小桃欢呼一声,跳了起来:“这么多钱!陶总请客!”
范雅君也笑着捶了陶南风一下:“富婆,请客!”
陶南风将票据往包里一放,伸出手一左一右搂过两人,笑容灿烂,没有半分阴霾:“没问题,想买什么,我请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