游安华刚刚踏上六楼走廊, 便感觉到了异样。
可是领导殷切的话语犹在耳边,底下还有调查组的手下在鼓舞,他没有停下脚步, 继续向前而行。
他记得先前范雅君走到东头房间时陶南风还没有示警, 直到她劈开房门的时候才有人在底下喊。即使是喊了危险,范雅君也没有马上撤退,而是坚持打开房门这才离开。
游安华心中暗自耻笑着范雅君。
——百无一用是女人,要她上来有什么用?搞得悲壮无比,其实什么有用的信息都没有弄到。
——两个女人故弄玄虚, 一个在底下喊危险,一个在上面抱头鼠窜。要我说女人就不应该出来做事, 乖乖在家里生孩子煮饭不好吗?
可是脚下那虚浮感越来越强, 游安华一颗心吊了起来。
——不会是真的吧?那个孕妇的判断不会是真的吗?
——我不能死,我可不能死,我好不容易混进专班调查组当上副组长, 刚和丁局长搭上线, 前途一片光明, 怎么能死?
忐忑不安地走到东头最后一间房子前面, 范雅君打开的那道木门半敞着, 露出里面坚实的铁门。
我去!这铁门比他想像中的更结实。
游安华想到范雅君挥起斧头劈木门的姿态, 一咬牙高高举起手中斧头。
斧头还没劈出去, 就听到底下有人在喊些什么。他下意识地一转头, 还没看清楚周边环境, 便觉得底下一空, 天旋地转。
整栋楼似乎晃了晃。
脚下楼板垮了!
站在办公楼下的所有人都慌了, 尖叫起来。
“完了完了, 楼板垮了!”
“快来人啊……游组长掉下去了!”
游安华只来得及叫出一声“啊啊啊……救命!”整个人便掉落到了下一层。
丁望简吓得魂飞魄散, 第一反应是往后退。君子不立危墙之下,这栋楼歪成这样,要是再受干扰,倒了岂不是把自己也埋进去了?
一群人跑得像风一样,经过陶南风身边时,听到她不高不低的声音。
“这栋楼的鲁棒性不错,局部受到破坏,并不影响整体的稳定。五楼还好,派个人把游组长救回来不会有什么事。”
丁望简一听到这句话,不由自主地停了下来,看向陶南风。
这个孕妇有些真本事!他算是看出来了。刚才就是她丈夫过来示警,只是自己没有理会。现在她说不会有事,是不是真的没事?
丁望简看向身后的手下:“你们派个人上去,把游副组长背下来。”
没想到刚才还一个个表忠心的手下全都吓得往后退。
“组长,楼要倒了,哪个敢上去啊?”
“游副组长上去的时候签了免责书,出了问题也不归我们负责。”
“对啊,我上有老、下有小,还不想死……”
丁望简看着这些贪生怕死的下属,气得牙痒痒。可是要让他上去,那也是千难万难,绝不可能。
五分钟过去,楼稳稳地立在那里,除了六楼走廊楼板垮塌了一部分,什么也没有发生。
现在每个人都相信了陶南风的话。
所有人的目光都看向挺着个大得出奇肚子的陶南风。她的肚子像个倒扣的大脚盆一般,人站着根本看不到脚面,一般孕妇要是肚子这么大,走路姿态就会随之发生变化。
手会下意识撑住腰部,脚也会变成外八字,这样才能努力维持平衡。偏偏她姿态不见半分沉重,仿佛这个肚子里塞的是棉花,一切都是假相。
刚才是她示警了对吧?
刚才她是不是说楼板会垮,人不会死?
刘森不敢置信地看着陶南风,问道:“你是怎么发现楼板有问题,会在什么时候垮掉的?”
陶南风微笑不语。
范雅君想到陶南风所说对振动感觉敏锐,心里已经相信了十成十,这是特异功能!用来探查工程质量问题比仪器还精准!
化肥厂的领导用略带谴责的目光看着丁望简:“丁组长,你们的人受伤了,真的不去救吗?”
游安华刚才身下一空掉落到下一层,闭过了气,等清醒过来才发现自己右腿呈现出扭曲状态,整个人头脸、胳膊、腰……到处都是划痕,鲜血透过布料渗出来,血糊剌呲的,看着很是吓人,不由得眼泪鼻涕齐流,嚎叫起来。
“救命——救命——”
可是,谁敢上去?
丁望简面皮抽搐了两下:“这楼不安全,怎么救人,各位专家有什么建议?”
刘森叹了一口气:“赶紧让消防队的人派云梯过来吧。如果要等到支撑工程完成再救人,我怕那位受伤的同志会出事。”
丁望简看向化肥厂领导。
化肥厂的人在心里暗自骂人。妈的,我们厂里的职工都撤了出来,只剩下一栋空楼这才没出事。你们调查组的人逞英雄,签什么免责书,搞得好像真的不怕死一样,结果怎么样?还不是怕得要死,到头来麻烦我们!
心里骂人,嘴上却说得客气:“好好好,我们马上派人给消防队打电话。”
向北这个时候站了出来:“不用那么麻烦,我来吧。”
说罢,在所有人的目光注视之下,向北稳稳当当地走上五楼,将跪坐在一片水泥块中的游安华扛在肩头,快速带了下来。
没有摇晃、没有裂缝、没有垮塌……什么事都没有发生。
游安华刚一出办公楼,便惨叫起来:“啊啊啊,我的腿断了,我的腿断了,这是工伤,丁局,这是工伤!”
调查组的人这个时候也纷纷挤过来表达同志友情:“游副组长您受苦了,我们送你去医院。”
向北将游安华交给他的同事,迈开长腿走到陶南风身边,微笑道:“你说对了,五楼暂时安全。最危险的地方果然是六楼,那几个房间超负荷肯定是存在的。”
甲方、设计院、施工方、调查组,四方人马都围到了陶南风身边,目光炯炯地盯着她。
“六楼房间到底放了什么,能够造成这样的后果?”
“这么说不是设计院的问题,是甲方违规使用所造成的?”
“施工单位的嫌疑也能摆脱,搞半天是甲方自己的错。”
“那依你看,到底应该怎么处理?这栋楼还能使用吗?”
被这么多人围着,陶南风感觉周边空气都变得浑浊起来,腹中胎儿开始热闹起来,仿佛在向她抗议。
陶南风原本靠着花坛斜站着,现在站了起来,直起腰,皱眉道:“你们让开一点,我要看看这栋办公楼。”
众人为她气势所慑,下意识地退开几步,让出一条路来。
就连刚才还牛气哄哄的京都力学专家刘森,都认真地跟在她身后,听她分析着眼前建筑。
大家都看出来了,陶南风是真的很厉害!她对建筑结构安全性的把控达到了一个妖异的地步。难怪范雅君上六楼探查都要邀请她来观战,对她言听计从,陶南风是个有真本事的人。
刚才还觉得女人只能在家带孩子做饭、孕妇来现场就是凑热闹的人,都乖乖地闭上了嘴,等着陶南风发言。
方博知道这一回没有办法打压范雅君,脑筋一转便悄悄对化肥厂的人说:“我们设计院来帮你们做建筑修复工程吧?”
化肥厂领导没好气地看了他一眼:“你们设计院?算了吧!来了三拨专家,没一个真正发现问题,反倒是陶南风一眼就找出是六楼超载。我们要请人做修复工程,肯定是请陶南风、陶教授来做。”
施工队的人也在一旁笑:“对啊,何必舍近求远?你们设计院的人啊……我看也就范雅君是个有担当的。”
方院长一张脸气成了猪肝色,只得暗自咬牙。
陶南风现在只想速战速决,不想再纠缠,带着甲方走了一圈,弯腰在眼中绿色光柱处做了记号,说了一连串的专业术语。
旁人听不懂,刘森却听得懂。
——利用桩筏互补的原理,对地基进行特殊处理,形成复合地基加固平台,并在外围对墙体采取立体支撑结构体系。
一边听,刘森一边点头。这些方法他虽然清楚,但却没办法像陶南风这样,一点基础资料都不需要,不经过复杂的力学计算,就在现场开始指挥。
哪里需要加固、哪里需要支撑、哪里需要结构处理……清清楚楚、明明白白。
一个字,牛!
到最后,甲方领导心服口服,问道:“陶先生,按照您的意思,咱们这栋办公楼支撑加固之后还能正常使用?”
第一次听到“先生”这个尊称,陶南风明显有些不好意思。她低头悄悄抚了抚肚子,与庭芝、庭玉踢出来的小脚碰了碰。
对于自己的感知能力,陶南风很有信心,等她抬起头时眼睛里闪着一丝亮光:“能!”
化肥厂的领导、在场的职工都欢呼起来:“耶——”
太好了,如果办公楼只需要修复加固,那化肥厂可以省下一大笔钱!这栋楼是市里的明星工程,也是职工们眼中的宝贝。
要是倒塌、损坏、重建,这得多少钱啊?
丁望简凑过来问:“六楼到底装的是什么?”
陶南风瞟了他一眼:“等加固之后,丁局长亲自上去打开门看看不就知道了?”
丁望简讪讪地摸了摸鼻子,感觉眼前这个女子不太好惹。
因为陶南风还在读研,化肥厂决定以赞助奖学金的形式将设计咨询费一千元打到江城建筑大学建筑系的账户上。
一千块!在助学金一个月26块钱的七十年代末,这一千块钱可是一笔巨款。
事情在江城建筑大学迅速传播开,每个学生都表示羡慕、仰慕、爱慕……陶师姐。
江城的建筑行业内都在传说着陶南风的神奇。
1979年9月下旬,离预产期还有两个星期。陶南风悠哉躺在藤椅上,吃着范雅君送来的小点心,听她汇报化肥厂办公楼的进展情况。
“地基加固,办公楼已经扶正,东头那三间房子也打开了。”
“有什么?”
“你想都想不到!革委会的人竟然在里面用钢筋混凝土砌了个碉堡,装着不知道从哪里搜罗来的黄金、珠宝,说要抵御什么黑武器……”
“荒谬!”
“谁说不是呢?完全没有一点常识,你哪怕在一楼挖个地下室都不至于这么夸张。”
“公安部门连夜提审革委会主任,他说灵感来自于某本书,打造一个空中堡垒。”
陶南风觉得匪夷所思:“这么多水泥、钢筋、模板要运到六楼,真没人知道?”
范雅君耸耸肩:“或许有,但谁敢说?”
两人对视一眼,笑了起来。
这一笑,扯动腹部肌肉,一阵抽搐式的疼痛传来,陶南风呼吸一滞。
范雅君紧张询问:“怎么了?”
陶南风用手撑住藤椅,缓缓站起:“我,可能要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