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4章 六楼

六月炎天似火烧, 一大早知了便叫个不停,那重复而单调的声响让人心浮气躁。

陶南风收到范雅君的消息,约好上午九点在化肥厂见面。

趁着早上天气凉快, 向北开车, 送陶南风、陶守信往化肥厂而去。陈志路的父亲陈大榆、母亲叶元、舅舅叶初都站在办公楼前等待陶南风的到来。

两家人现在慢慢熟悉起来。

叶元夫妻俩喜欢陶南风漂亮和气,也感激她和向北引导儿子越来越有出息。

知道陶南风和陶守信今天一早要过来,叶元三个人便在办公楼银杏树下等着。

范雅君站在一旁,不敢与叶元多说话。叶初瘦长斯文,戴着金边眼镜, 看着范雅君的眼睛里带着压抑的情感。

叶元挡在弟弟面前,瞪了他一眼:“不许跟这个狐狸精说话!”

叶初苦笑道:“我知道。”十年了, 当年因为父亲下放而憎恨范雅君, 两人绝然分手。可是现在看到她,内心却泛起阵阵涟漪。

尤其听说范雅君至今未婚,叶初更是心跳如擂鼓, 莫非……她还爱着自己不成?

范雅君这一次不是一个人过来, 而是与设计院领导、结构组负责人赵亮一起前来。事关设计院的名声, 院领导非常重视, 邀请京都力学专业刘森教授来到现场, 一起查探办公楼倾斜的问题。

刘森年纪与陶守信相仿, 五十多岁, 瘦高个子, 京都口音, 神情间带着一丝倨傲。他施工经验丰富, 参与过大大小小不少结构问题会审, 坊间传说刘森教授只需要看一眼墙体裂缝, 便能找出症结所在。

市里的专班调查组组长是建设局副局长丁望简, 他与其他三位调查组成员、甲方基建科三名成员,热情地与刘森教授握手表示欢迎。

“唉呀,刘大教授前来,真是我们江城的荣幸。您现场经验丰富、眼光独到精准,肯定能帮我们找出问题,提出解决方案来。”

刘森微笑点头:“时间紧,我们先赶紧看现场吧。”

陶南风站在一旁,见来的人这么多,便问范雅君:“今天的阵仗怎么这么大?不是说你一个人上去悄悄看一眼吗?”

范雅君轻声道:“方院长说事关设计院的脸面,必须搞清楚原因。正好趁着刘森教授在,定下解决方案,看有没有办法将建筑扶正。”

陶南风看一眼江城建筑设计院方博院长,这个笑得跟弥勒佛似的五十多岁结构工程师,似乎是在叶荫桐院长下台之后上位的,不知道是整叶老的背后推手、还是坐收渔翁之利的幸运儿。

既然有这么多大专家在,陶南风的态度便非常轻松,全当来看一场热闹。

她与叶元闲聊了几句。

“办公楼的六楼以前是做什么用的?”

“六楼以前是革委会占据了一整层,每天闹腾得很,也不知道干了些什么。去年革委会解散之后,这层楼就空置下来,没人上去。”

“东头那三间办公室呢?没有人进去过吗?”

“没有人进去,锁着呢,连窗户都钉死了。听说以前那里吊死过人,大家都嫌晦气,不愿意上去。”

“那原来革委会的那些人呢?”

“革委会主任和副主任都因为贪污被抓进监狱了,底下那些人本来就是乌合之众,抓的抓、跑的跑,全都不见了。”

听到这里,陶南风便知道问是问不出来什么了,派人上去看看便知究竟。

另一边,刘森教授绕着建筑看过一圈,走到东面山墙之下察看了半天墙体裂缝,摇了摇头,再走到一楼走廊之下仰头看楼板破损情况。

半个小时之后,刘森退后三丈,确认安全之后在方院长耳边低语。

旁人竖起耳朵也听不清,可耳聪目明的陶南风却听得分明。

“如果地基没有地质条件异常的话,那就是主体结构设计的问题,造成基础不均匀沉降,的确是设计院的责任。

现在甲乙双方的存档图纸被毁,死无对证,你们就说是甲方当初没有提供准确的勘测资料,当时的结构工程师叶荫桐因为前期资料不足,这才造成不均匀沉降。

反正你扯我、我扯你,最后总是不了了之。实在不行呢,就让范雅君出面道个歉,她是女人,只要掉几滴眼泪估计记者也不会追究。”

方博连连点头,还竖起大拇指赞了一句:“刘教授您可真是高明!”

陶南风听得直翻白眼:高明,高明个屁。

方博微笑着冲范雅君招了招手。

范雅君走到他面前:“院长,刘教授,你们看出问题了吗?”

方博叹了一口气:“当初施工开挖的时候你应该在现场吧?地质条件并没有异常对不对?”

范雅君有些茫然地说:“六层砖混,基础埋深两米五,这种情况下如果底下有淤泥层,肉眼也是看不见的。所以,虽然我当时在现场,但地质条件有没有异常我并不清楚。”

方博问她:“当初甲方有没有提供地质勘测资料?”

范雅君摇摇头:“没有,不过因为附近地质条件普遍良好,征求甲方同意之后参照旧楼的承载力进行设计。”

方博看一眼刘森,对范雅君说:“前两次结构组专家进场,查看现场之后的结论与刘教授的结论基本一致,大概率还是结构设计的问题。不过也不能把责任都甩到我们头上,毕竟是甲方提供的基础资料不全造成。

这样……你等一下就和调查组的丁副局长解释说,当初甲方没有给地质资料,地基承载力数据不准确,因此结构设计强度相对不足,双方各承担一半的责任。接下来我们出解决方案,协助甲方完成楼体扶正工程。”

范雅君一听,这还是准备让自己背锅啊。

她皱眉道:“方院长,刘教授,有没有一种可能,是甲方擅自改变使用用途,造成六楼楼板超负荷?”

刘森一听便笑了起来:“不可能。如果六楼超负荷,那要是达到楼体倾斜的地步,楼板早就垮掉了!”

范雅君摇摇头:“我想上去看一看。”

方博皱起眉毛,语气变得有些不耐烦:“你这个同志怎么不听劝呢?现在办公楼已经倾斜,没有人敢上去扰动。如果倾斜超过一定数值,整栋楼垮塌也不是不可能,这得造成多大的经济损失!不能因为你一个人的猜想,让化肥厂遭受更严重的损失。”

刘森道:“想知道六楼是否超负荷,找个甲方的人问问不就知道了?哪里需要人上去查看?”

范雅君昨天就打听过,可是什么都没有问出来,办公楼东侧房间在化肥厂似乎是个禁区,竟然无人知晓里面装了什么。

越是神秘,越有可能超负荷。

若不是见不得人,做什么要紧锁房门、钉牢窗户?肯定有问题!

范雅君态度非常坚决:“我昨天已经写了免责声明,化肥厂的领导也签字同意。我一个人上去,出了什么事我负责。”

方博见底下员工不听自己的安排,很是恼怒。

“好你个范雅君!半点组织意识都没有。我是院长,我不允许你上六楼。就按我刚才所说的去代表设计院承认错误,马上着手楼体扶正工程!”

范雅君执拗摇头:“不,结构设计是叶老师做的计算书,没有问题。错的分明是甲方不正当使用所致,我要弄清楚。”

一听叶老师三个字,方博的脸色就变了。

“叶荫桐是个坏分子,因此我们设计院才会批判他。就是他故意搞破坏,所以结构才出了问题。你要是不去说,我去说!正好把责任都推到叶荫桐身上。”

范雅君气得浑身颤抖:“叶老师不是坏分子,他是被冤枉的!他设计的结构绝对不会有问题,你不要往他老人家身上泼脏水。现在已经不兴阶级斗争那一套了,方院长我们要实事求是!”

设计院的人开始内讧,这让甲方的人有点懞。

丁望简提高音量打断他们的争执:“范工,你申请进办公楼探查情况,还签下了免责书,这种为科学不畏牺牲的态度令我们敬佩。现在时间也不早了,你赶紧上去吧。”

范雅君应了一声,深深地看一眼方博:“方院长,我再申明一次。结构设计没有问题,叶老也没有错!”

说罢,转身快步而行。

走过陶南风身边时,范雅君停下脚步,努力平复激动的情绪,道:“那就请你帮我盯着点。”

陶南风点点头:“如果有危险,我会让向北在底下喊,你立刻往楼梯口方向撤退,听到了吗?”

范雅君忽然觉得自己有一种“风萧萧兮易水寒”的悲壮感。

范雅君相信陶南风的判断,办公楼倾斜不是结构问题,而是使用不当所造成。虽说上楼会有危险,但她必须去走一趟。

是她的错,她认。不是她的错,凭什么要认下?

她走到叶元面前,深深一鞠躬:“叶元姐,当初是我年青气盛,错把书记当知心人,说了不合时宜的话,害得叶老师下放到西北。今天我进去探查六楼的基本情况,就是为叶老师证明清白。”

叶元面无表情地看着眼前满脸的愧色的范雅君,抿着唇没有说话。

叶初站在姐姐身后,轻声说了一句:“我父亲做的结构设计绝对不会有问题,我陪你上去。”

叶初作为土木工程专业的大学生,自从父亲被打成反派、他与范雅君分手、调到化肥厂基建科,便一直生活得浑浑噩噩。

每天机械性地做着常规化的工作,做几栋职工宿舍,日常修路、补漏、做防水、外墙维修维护。这些工作根本不需要什么专业知识,曾经的雄心壮志被抛到了脑后。

他不敢出头、害怕拔尖,只想把自己淹没在普通人中间,不要让任何人留意到他的存在。姐姐叶元不知道骂过他多少回,可叶初就是做什么都提不起劲来。

叶初不想成家、不想立业,他觉得未来一片漆黑。

这回办公楼倾斜,他忽然活了过来。这栋楼是范雅君做的建筑设计、父亲做的结构计算,这栋楼不应该出问题。

范雅君听到叶初说出“我陪你上去”这句话,错愕地抬头看向他。

两人目光对视,无数美好的回忆涌上脑海。

范雅君眼圈一红,冷着脸说:“不必,多一个人多一份扰动,平添危险。”十二年对她不闻不问,现在突然冲出来逞英雄,谁稀罕!

叶元反应过来,死死抓住弟弟的手,大声道:“你不许上去!”

叶初觉得范雅君说得有道理,便点了点头:“那你去吧。”

无数人的目光注视下,范雅君从大门口进去,走过门厅,顺着主楼梯一步步向上走。

建筑内部空荡荡的,每一步踏上之时便能听到“噔噔”的声音,在狭长的走廊间引发回响。

这个声音在她的心上狠狠地敲打着,耳膜有些刺痛,心跳越来越快,手心渐渐冒出汗来。

范雅君努力放轻自己的步伐,不敢弄出太大的动静。

办公楼外的空旷之地站着许多人,都站在正对着楼梯口的位置,仰头看着。

按照范雅君的设计,楼梯间是一个向前突出的单独楔块,平台位置用镂空的水泥栏板封闭。透过空花水泥网格,范雅君苗条的身影很快便站在一楼体息平台的位置,然后是二楼、三楼……

所有人都屏息以待,不敢高声喧哗。

只有刘森教授与方博院长站得远远的,悄声议论着。

“妇人之见!连甲方都说不清楚六楼那几个房间做何用途,她上去一下就弄明白?”

“就算是革委会的人悄悄用来堆放些物品,那也不可能突破极限荷载值,并不会造成建筑倾斜。”

“就是喜欢出风头,生怕别人不知道她勇敢无畏。这个女人很有野心,看来瞄准的是我这个院长之位啊。”

当范雅君的身影出现在六楼走廊时,所有人都轻声叫了出来。

“到了,到了,她到六楼了。”

“办公楼还好,没有什么动静。”

“她有房门钥匙没?那三个房间连窗户都钉死了,怎么打开看。”

听到最后一个人的话,众的关注点开始转向范雅君能不能顺利打开六楼房间的门。

陶南风一直专注地凝神细看,一分一毫都不敢松懈。

到目前为止,六楼的浅粉色区域并没有明显的变化。虽然随着范雅君的靠近,有星星点点的红色小光点汇聚,但并不足以引发大的变动。

叶初大气都不敢出,死死地盯着那道苗条的身影,眼中满是眷恋与热爱。

她还是那么勇敢,还是那么有冲劲。她对建筑的热爱,永远都如此热切。明知山有虎,偏向虎山行。

比起范雅君,叶初觉得自己既懦弱又无能。

父亲的悲剧不是范雅君一个人的错,那是时代的过错。

真要论起恶,当时的书记、方博主任才是真正的恶人。可是他既不敢对抗恶人,也不敢憎恨社会,却将这份痛苦迁怒于最为弱小的范雅君。

范雅君终于来到最东头的房门前。

当她立定,从包包里取出一把小巧斧头之时,底下人集体倒抽了一口凉气。

“呵……这个范工好野蛮。”

“我还好奇她没钥匙怎么开门,原来是准备直接破坏!”

“这决断力!不愧是女中巾帼。”

范雅君深吸一口气,对准锁口狠狠地劈了下去。

随着范雅君的大力劈下,陶南风的眼前陡然发生变化!

无数的小红点从四面八方汇聚,尽数积在范雅君的脚下,颜色越来越深。

陶南风大吼一声:“危险!”

这一声吼扯动腹部,引来一阵疼痛,陶南风一只手护住肚子,另一只手猛地一推向北。

向北反应迅速,马上双手合成喇叭,对着六楼方向高喊:“危险,撤!”

范雅君听到,却没有马上撤退,伸出手拉开房门。

向北暗自咬牙,再次高喊:“范雅君,撤退——”

门开了一半,楼上的范雅君明显后背僵硬,愣了半秒,快速退回楼梯口。

楼梯间四角设置有钢筋混凝土柱子,刚度与强度都比其它地方更高。当范雅君退到楼层平台,先前的红色光点消散,陶南风这才放下心来。

情绪一放松,她才感觉到腹部一阵发紧,整个人有些喘不上气来,这是宫缩!

《孕妇手册》中的提醒在脑中闪过,陶南风慌忙深呼吸,努力让自己心情平静下来,双手轻轻抚摸肚子。

深呼吸十几下之后,腹部终于不再紧绷,剧烈的胎动也停歇下来。

陶守信在一旁看女儿反复地“呼!吸!”,又在肚子上按摩,吓得不轻,忙扶住她后背:“怎么了?是不是不舒服?”

陶南风待这一阵宫缩结束,方才定下心神,冲父亲笑了笑:“我没事,就是刚才孩子们有点调皮,踢了我几脚。”

陶守信稍稍放心,皱眉道:“还是得悠着点。”

“嗯。”陶南风点了点头。

旁人没有见过向北,见他在那里大呼小叫的很不满意。只是当时他那吼声太过响亮,吓得大家没敢开口。

待范雅君快步从楼上下来,一切如常,什么事都没有发生,议论声便开始响了起来。

“哪来的莽夫,瞎嚷嚷什么?”

“危险,哪里有什么危险!”

“这么多结构专家都没有开口,就他在那里瞎哔哔!”

范雅君没有在意旁人的议论,走到陶南风面前,一脸的感激:“多谢,多谢!”

她在六楼劈下那几斧头的时候,内心的恐惧感越来越盛。陶南风的示警响起时,她有一刹那的犹豫。

房门就在眼前,冒险也要拉开看一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