吃完饭, 向北拉陶南风出去散步。
两人顺着小径往前走,乡村宁静,晚上很少有人外出, 只听到草丛里有蟋蟀鸣叫的声响。
向北看陶南风的嘴巴微微撅着, 知道她被范至诚打击到了,抬手抚了抚她头顶,笑着安慰。
“你已经很优秀了,你爸是你的研究生导师,肯定是要把你打磨得更加出色, 批评与布置任务是正常的。”
陶南风抬眸看了他一眼,眼中郁色渐消。
“范至诚的线描民居画册我也看过, 的确不错。但也不用拿旁人的长处来和我比吧?还布置绘画作业……这么热的天!”
夜色下夫妻俩做任何亲密的举止都不怕被人看到, 向北搂着陶南风的肩膀,左手从她圆润的肩头渐渐下滑,滑腻的肌肤触感令他沉醉。
不过现在陶南风显然心情不太好, 向北将手停在她小臂, 将她往怀里一带, 俯身在她额角印上一吻。
“你也有范至诚没有的长处。天生敏锐的结构安全判断、砌砖开槽天生神力, 再加上你把他多读了高中、大专, 基础知识绝对比他牢固。他从小跟着父亲、爷爷学绘画, 线描水平比你高一点, 也在情理之中。”
向北的温柔劝慰让陶南风脸上渐渐有了笑意。
“哼, 那个范至诚……我本来还同情他在山区农场当了十二年知青, 没想到他一来就让我爸给我布置任务, 可恶!”
向北听陶南风说完关于范至诚的信息, 若有所思。
“他考大学没录取, 考研倒是成功了?真是奇事!的确是有才, 也有心。”
陶南风看着向北:“真的是有心人。他给黄主任写信自荐,这招简直太厉害了!当然……他的建筑民居图的确是画得不错。”
向北社会经验丰富,看陶南风因为范至诚的出现被父亲拿来做对比,便慢慢替她分析。
“从他的长相来看,并不像吃了很多苦的模样。农场艰苦你是感受过的,常年在田间劳作,哪来那么多时间绘画、采风?而且你留意到没有,他手脚无厚茧、皮肤细腻、没有一丝晒黑的迹象。”
听到这里,陶南风“啊”了一声。
“对啊,我看到他的时候也觉得有些不对劲。先前看他写的信、他介绍的情况,应该是一个朴实、勤奋、坚毅的下乡知青。可是真的见到,他却干净清爽得像坐办公室的干部,所以觉得诧异。”
漂亮,倒是真漂亮。陶南风这句话不敢说,怕向北吃醋。
向北说:“你爸是大学教授,所以才对学校考研的消息非常清楚。范至诚又是从什么地方得知江城建筑大学招生、系主任是黄家发,并进一步想出寄作品自荐的方法呢?”
陶南风想了想,回答道:“今年是第一届研究生招生,他可能是从收音机、报纸上得到消息,系主任的联系方式估计是家里人打听来的。这个倒是解释得通,但寄作品自荐这一点,我真的非常佩服。有胆识、有魄力、有思想,当时看到他给黄主任寄的信,我脑子里浮现出来的画面是什么,你知道吗?”
不等向北说话,陶南风很快便给了答案。
“昏黄的煤油灯下,一个年青穿着打着补丁的衬衫,坐在破旧的桌子前,将自己多年以来的绘画习作细心包裹好,眼中闪动着对未来的憧憬。
灯光将他的身影投在土墙之上,他望着这个住了十二年的土屋,暗暗下定决心,一定要离开这个闭塞的山村,一定要回江城读书,一定要坚持自己的梦想! ”
向北长叹一声,将她抱住:“你说得真好。”
陶南风依在他的怀里,听着他沉稳而有力的心跳,觉得内心一片安宁。
“就是因为他这份对建筑的热爱与执着,所以哪怕他考研成绩很差,黄主任与我爸却力推录取,把原本属于我的免试指标让了出来。黄主任与我爸不是为了私利,他们是真的爱惜人才,想要好好培养人才。”
向北看着远处天空,那里繁星闪烁。
“希望他不要辜负教授们一片栽培之心。”向北的声音被夜风吹得很远。
第二天,陶南风为了完成父亲交代的作业,乖乖地背着画夹,和向北一起坐公交车来到江北。
里分,是江北独有的传统民居建筑。最早出现于19世纪末租界内,中西文化合壁,联排别墅与四合院的混合体,两层砖混,红砖红瓦、石柱石门。
要想了解江城文化,到江北里分转一转就能明白三分。
陶南风虽然长居江南,但对这里并不陌生。年幼之时父母也曾牵着她的手来这里采风、绘画,和老居民闲聊。
坐在民主路路口,陶南风将画板放在双腿之上,抽出一张A4白纸夹牢,右手执笔,双目间光芒渐盛,凝神静气,开始认真作画。
向北在一旁看了一会,见陶南风画得认真,不敢打扰。
路口梧桐树下有一片绿荫,那里支着一个租小人书的摊子。
两个扁扁的木匣子打开,变成两扇小小书架,一层一层地摆放着各色连环画,中央一根棉线压住小人书,防止掉落。
几把小板凳放在一旁,有人来租,便从书架上寻找到自己喜欢看的书,拿到一旁坐在板凳上看。
租一本书只要一分钱,有两个小孩子跑过来租书看,舍不得花钱就两个人租一本,头碰头、肩挨肩一起看着,一边看一边讨论着。
小人书摊旁有一个卖凉茶的摊子,一张泛着油光的旧桌子,面前摆着十几杯凉茶,透明玻璃杯,红通通的茶色,面上盖一块玻璃板,免得被蚊虫、灰尘弄脏。
卖茶的老板穿件破了洞的白色背心、一条大裤衩,摇着把大蒲扇,时不时吆喝两声:“凉茶……卖凉茶……两分钱一杯。”
向北买了两杯凉茶,递给陶南风一杯。
民主路两旁种满了法国梧桐,送来一片夏日阴凉。陶南风坐在树荫下画得正起劲,看到眼前出现的凉茶,顺手接过一饮而尽。
租小人书的老大爷笑容满面地招徕顾客:“小人书,好看的小人书,爱看打仗谍战的有《英雄虎胆》、《平原枪声》、《林海雪原》、《永不消逝的电波》,爱看古代故事的有《胭脂》、《审妻》、《生死牌》、《孔雀东南飞》……”
向北听得有意思,大步流星走过去,问道:“大爷,拿本战斗故事我看看。”
连环画大人、小孩子都爱看,老大爷倒没觉得向北过来租书看有什么不对,高高兴兴从架子上取下一本《渡江侦察记》递给他。
向北高中没毕业就去当了兵,在部队也要学文化,看本连环画没有半点压力。接过小人书坐在一个小马扎上,专心致志地看了起来。
哪有孩子不喜欢故事呢?他以前在学校读书的时候没有故事书看,到了部队没有时间看,今天重温儿时梦想,竟看得入了迷。
一本接一本地看下来,老大爷喜得合不拢嘴。
“小伙子,你是当兵的吧?我这里还有一些武侠故事,要不要看?”说完,递过来一本《神鞭》。
陶南风画画,向北看小人书,两个人各做各的事,竟有一种说不出来的静谧美好。
一阵尖利的哭声从巷子那头响起,将两个人从全神贯注的状态中惊醒,同时抬起头来。
陶南风看向北坐在那小小的马扎之上,高大的身形与屁股底下的小板凳形成一种反差盟,长手长脚似乎远处安放,大手掌里捧着本小人书,陡然被惊动时脸上还带着丝茫然,与平时的镇定沉稳完全不一样。
有一股柔情从内心升起,陶南风忽然觉得他这个样子可爱之极。脑中不自觉地冒出一个想法:生个小版的向北,呆萌呆萌的一定很有趣。
陶南风的目光如此灼热,向北很快反应过来,他放下手中小人书,走到她跟前,蹲下.身来看着她:“怎么了?”
陶南风抿着唇微笑,眼波间水光潋滟。她抬手抚了抚他面庞,悄声道:“爱你。”
向北与她四目相对,时光仿佛在这一刻凝住。
世界万物迅速退去,五光十色瞬间失去颜色,陶南风的身后变得荒芜一片,只剩下她的笑脸、她的唇角,散发着魅惑之光,引得向北心跳加快。
尖利的哭声再一次响起,刺得人耳朵发疼。
向北被拉进现实,抬眼看向哭声来源之地,那是一条深深的巷子。
租小人书的老大爷摇摇头:“造孽哦!”
向北站起身,护住陶南风,这才问大爷:“怎么回事?是谁在哭?”
卖茶水的胖老板是原住民,摇着蒲扇也跟着说了句:“造孽哦~”
老大爷看向北一脸正气,压低声音指着巷子深处说:“那是美术出版社的宿舍,这几天不知道哪里来的一个农村女人,天天在那里嚎,哭得跟杀猪一样,吓死人的。”
卖茶水的老板摇了摇头:“听说范家那漂亮小子终于回城了,估计是他招来的烂桃花。唉!我信了他的邪,太漂亮了不是好事哦。”
美术出版社、范家、漂亮小子。
——这三个关键词连在一起怎么就那么魔幻?莫非是指范至诚?
正在疑惑间,巷子里一个女子倒退着走出来,看背影个子不高,穿着朴素、体型壮实。
她手中挎着一个布包,脚下穿一双露出脚趾的解放鞋,用浓重的口音高声叫骂着。
陶南风侧耳细听,努力想听清楚她说的是什么。只可惜她在校园长大,与父母交流都是普通话,连江城话都不会说,更不用说听懂女子的方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