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月, 榴花开遍透帘明。
花坛里鲜花盛开,校园里裙摆飞扬。
向北在江城停留了十几天,安排完买房、施工队事宜之后便回农场。
院后村的屋子陶南风亲力亲为, 成就感十足。先前陶守信还心疼女儿每天在建筑工地上搞得灰头土脸, 后来见她兴致盎然,半点不觉得辛苦,便也由着她。
这一天陶南风回到家,陶守信看她手、脸都是泥灰,便打了盆热水过来, 忍不住嘟囔了一句:“两地分居,就是这点不好, 房子翻修这样的事情一点忙都帮不上。”
陶南风从毛巾架上取下毛巾, 和手一起浸在脸盆里,扑哧一笑。
“爸,我喜欢这种自己做主的感觉呢, 向北就算在家, 基建这一块也得我说了算。”
她看一眼父亲:“爸, 咱还得买家具呢, 什么时候我俩一起去逛逛信托商店, 买点旧物回来?”
江城的信托商店由民国时期最大的典当行改造而成, 买、卖旧物。此前破四旧, 信托商店收上来不少古珍玩物, 床、衣柜、桌椅板凳、字画、瓶瓶罐罐……什么都有。
只是老百姓没有钱, 谁舍得花钱买这些旧东西?因此信托商店平时冷冷清清, 没什么人逛。
陶南风考研的前几天, 报纸上《实践是检验真理的唯一标准》文章发表。禁锢人们思想的那些条条框框渐渐被打破, 信托商店现在也热闹了许多。
因为以前家里被小将们抄过一回家, 陶守信有些谨慎。
他悄声问女儿:“信托商店那里倒是有不少好木料,黄花梨、紫檀、红木……只是咱们买这些会不会太打眼?”
陶南风道:“爸,你忘记我做过的梦了?今年开始,全面解放思想,未来这些古旧物件会越来越值钱呢。趁着现在我们手上有钱,不如先到信托商店看看。”
陶守信心中豁然开朗,感觉一直压在胸口的那块巨石被挪开,整个人变得神采奕奕。
“对!咱们现在不怕花钱。走,现在就去。”
江城市信托商店店面很大,摆放着不少桌椅板凳。因为店面大,层高便略显得有些低,给人一种压抑的感觉。
“同志,请问要买些什么?”一个三十岁左右的女子迎上来。
陶南风左右看看,没有发现床、衣柜这样的大件,便问:“请问有好木料的床吗?”
店员上下打量着陶守信与陶南风,似乎在评估他们是不是真正的买家。
陶守信戴眼镜,外形儒雅,穿的是件棉麻衬衫;陶南风肤白貌美、长得倒是挺漂亮,只是最近跑工地,穿的是旧衫。
一看就是没有钱的臭老九。店员从鼻子里发出一声冷哼:“床倒是有,只是……价格很贵,你们买得起吗?”
店员的态度让陶南风有些不愉快,买个东西还要被评估,这种感觉令人心头不爽。
陶守信板起脸,沉声道:“买得起!”父女俩这回可是取了五百块钱放在身上,什么家具买不起?
店员不耐烦地说:“床和大衣柜都在仓库,没拿出来。一张百子千孙拔步床,黄花梨的,床榻板、床柜都在,卖一百块,你们有吗?”
说实话,虽说黄花梨是好木料,但卖一百真是贵了。
78年还是计划经济,老百姓的日子过得很艰难,年青人结婚置办家具,双人实木床、大衣柜、桌椅配齐也才二十几块钱,谁舍得花一百块钱买张旧床?
陶南风说:“我们要看到实物,才能决定买不买。”
店员白了她一眼:“仓库在后头,我还得找领导拿钥匙,谁知道你们有没有钱买。别折腾得我跑来跑去,你们却挑三拣四地不买。穷鬼!”
“你!”陶守信在学校里好歹也是大教授,学生见到他都十分尊敬,哪知道会在这里被一个售货员嘲讽,心里真不是滋味。
店员根本不相信这两人能够买得起一张拔步床。
这张床放在店里好多年,看的人不少,却一直无人问津,没别的,实在是要价太高。
当时抄家的小将们将床抬过来的时候,商店的人都惊呆了。
占房半间,床中床、罩中罩,架子床前面设浅廊,雕工精美、保养完好,这要是在古代,光是工时就得耗费三、五年时光,价值昂贵。
可这是封建时代的旧物,属于破四旧的对象,谁敢买呀?
商店领导看了半天,最后叹了一口气:“定价一百块,卖得出去就卖,卖不出去就放在店里落灰吧。”
现在工农兵吃香,知识分子地位低。
店员心里想,摆了这么多年都没卖出去的东西,这两人哪里买得起?因此她态度倨傲,有心要把这两人吓走,免得浪费她的时间。
陶守信受不得这样的气,转身想走,却被陶南风拉住。
陶南风看着店员微微一笑:“如果我看得上,肯定买。”
店员撇了撇嘴:“谁知道你买不买得起?”
陶南风的笑容愈发深刻,眼中却带着一丝冷意:“如果我买得起呢?”
店员干笑两声:“买得起,全场我给你打九折!”
陶南风截住她的话:“行!一言既出、驷马难追。”
店员“切”了一声,“要是你买不起呢?”
陶南风道:“我在这里帮你干一天活。”
店员哈哈一乐,看着陶南风说:“你这小姑娘长得挺漂亮,要是你在这里帮我干活,说不定还真能多卖出几件。”
陶南风挑了挑眉:“九折,别忘了。”
得,陶南风现在打赌都打出经验来了。
没办法,陶守信只得陪着女儿来到仓库,一眼看到那张拔步床,他的眼睛便有些湿润。
这床和当年老家结婚时徐喜琴陪嫁的婚床,很像。
虽然蒙尘多年,但气势恢宏。
床架、床高均有两米出头,床体安放在一个木制平台之上,向前推出两尺,形成一个小小回廊,回廊中间置一床榻,两侧可以放小桌凳、梳妆台、灯盏。
黄花梨木颜色金黄,纹路清晰美观,触手顺滑,温润如玉。
陶守信缓缓走上踏步,用手掌轻轻抹去床架上的灰尘,细细打量着床内的小抽屉,每个屉面都雕刻着镶嵌贝壳的图画,有喜鹊登梅、牡丹富贵、百子戏春……
这是古董,早清时代出品。
别说一百块,陶守信觉得五百块都值!
陶守信没有一句多余的话:“这床,我买。”
陶南风虽然没有见过母亲的嫁妆床,但也很喜欢,毫不犹豫地看着店员:“开票,记得九折。”
店员呆呆看着陶南风,半天说不出一句话来。
陶守信来了兴趣,在仓库里四处搜寻,拖出来一张梳妆台、一个大衣柜、两个杌凳、一个坐墩、两件花架。
“这是一套的,我们都要了。”
店员这下是真慌了,满面堆笑:“同志、同志,刚才我就是句玩笑话,你们莫当真,九折肯定不行,我们店里没有这个规矩。我都是按照标价销售,打不打折、有没有赠送那都得领导说了算。”
陶南风斜着眼睛看了她一眼:“那么,质疑顾客有没有购买能力、买不起就不给看实物,这就是你们店里的规矩?”
店员被她刺了这一句,眉心直跳。先前以为知识分子都性子软,哪知道这姑娘嘴巴厉害得很!
店员知道自己今天看走了眼,只得弯腰鞠躬,努力赔着笑脸。
“我错了,我错了,我狗眼看人低,服务态度不端正,我检讨、深刻检讨。”
陶守信见店员认错态度良好,心里那口气便消散了。
陶南风却微笑道:“检讨归检讨,那九折肯定是必须给的。”
店员哪里敢给九折?现在商店都是国营,店员按照标好的货价卖商品,她拿的是固定工资,收入和销售业绩半点都不挂钩,也没有打折权限。
她看陶南风态度坚决,知道遇到了硬茬,只得说:“我去向领导请示一下,看能不能给你们一些优惠。”
听说来了大客户,要买尘封多年的拔步床,店领导跑出来亲自接待。
最后陶南风父女俩又挑了三张黄花梨木床、三个衣柜、两张大书桌、一张八仙桌、八把圈椅,所有家具连买带送的,一共花了两百一十六块钱。
陶南风付完钱,和店领导谈好,一个星期之后送货上门。
陶守信觉得,这么多明清家具,只要这么点钱,非常划算。
陶南风觉得,一口气买齐全,省心省事,挺好。
信托商店的领导也欢欣鼓舞,这个月的业绩超标,可以拿奖金了。
只有店员被领导训斥:为人民服务,这五个大字天天写在墙上,你没看到吗?以后如果再发现你在顾客面前摆谱,扣你奖金!
父女俩买好家具,神清气爽走出信托店。
没想到所有家具一次性搞定,只等婚房的地面、墙面完工,就可以把家具摆放进去。
陶守信叹了一句:“以前大户人家结婚,女方陪嫁最重要的便是床。从女儿金钗之年,也就是十二岁开始,到及笄之年十五岁为止,花三年功夫打造一张拔步床。三年时光、三个木工,打造出这张千工床。
现在买了这张床,我们家南风的陪嫁床便有了,我这心啊……舒坦了。”
陶南风笑眯眯地,心情很好,挽着父亲的胳膊撒娇。
“可不是,您给的陪嫁可真丰厚,除了床还有全房家具呢。等房子装修完,我们再到百货商店买被子、床单、垫絮……就差不多了。”
陶守信拍了拍女儿的手背,终归还是不舍,真想把姑娘多留几年啊。
两人刚走进校园,香樟路那头便有人兴奋地挥舞着双手:“陶教授、陶教授,好消息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