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0章 决赛

小礼堂讲台的东侧有一个准备间, 剩下的四名决赛选手在这里等待。

听到外面雷鸣般的掌声,大家有些紧张。

“周若玮初赛、复赛都是第一名,现在又第一个答辩, 看样子他的作品很有竞争力, 我们还有机会赢他吗?”

“他的住宅设计理念非常非常超前,和他比起来感觉我的设计好落后啊。”

“而且他准备得非常充分,那个模型好亮眼。”

所有人的目光都投射在陶南风身上,似乎在问:陶南风,你紧张吗?

经历过无数次生死考验的陶南风并没有感觉到紧张。

住在茅草房的那一个晚上, 山上传来野兽吼叫,宿舍四个女孩都窝在被子里抹眼泪;

暴风雨那一个晚上, 她扛着全宿舍的被窝卷一脚深一脚浅地向场部办公楼走去, 雨水打在脸上,又腥又冷;

被黄鼠狼逼迫着,以前途为代价, 要求三十天内盖好砖瓦房, 她带着知青们日夜奋斗, 终于成功。

1973年9月开始, 陶南风的人生发生巨变, 而她也在一次又一次的绝处逢生中成长。

成长的代价虽然痛苦, 但却让她越来越坚强、勇敢。

周若玮很好, 她也不差。

打赌也好、竞争也罢, 都能激发出她的潜能。斗志昂扬迎接挑战, 人生才多姿多彩。

掌声中, 准备间门外传来一声呼唤。

“下面将要上台的是复赛第二名, 陶南风。”

陶南风笑了笑, 抱起一直放在一边的幻灯机:“轮到我了。”

大专班的齐明学与汪燕紧跟其后。

齐明学捧着用硬纸板做的建筑模型, 汪燕拿着一叠准备好的幻灯片。

三人一起走上讲台,引来众人不解的议论。

“幻灯机?陶南风这一答辩形式倒是有新意,我们教授上课都很少用到幻灯片呢。”

“陶南风这一组也有模型!虽然比不上周若玮那彩色塑料板做的微缩模型漂亮,但是也能清晰表达出建筑平面关系。”

“啊哈,他们组的住宅是那种走廊式的集体宿舍,和周若玮的单元楼完全不一样。”

“和我小时候住的房子有点像,有点意思,快听听,听听陶南风怎么说。”

陶南风站在讲台上,轻轻放下幻灯机,将设计图挂在前方黑板上。

她个子修长、四肢纤细,投手举足之间却充满力量感,坐在台下的教授们都冲陶守信竖起大拇指。

“老陶,你这姑娘养得好,越来越出色了啊。”

“南风小时候只觉得她玉雪漂亮、眉眼如画。现在长大了越来越灵秀,动作爽利、落落大方,漂亮反而不是她最让人亮眼的地方。”

吴贤玲叹了一声,眼中露出一丝惆怅与怀念。

“老陶,南风这是集合了你和徐老师的优点。既有你的清高傲气,又有喜琴的温柔大方,最难得的是眉宇间那一股疏朗开阔,大家气派!”

听着大家一边倒地夸赞陶南风,陶守信与有荣焉,嘴上却谦虚着:“别夸她,她还小呢。”

抬眼看着女儿站在讲台上,闪着耀眼的光芒,陶守信内心一片柔软,美滋滋的。

在陶守信看来,陶南风能够进入设计大赛的决赛已经很不错。至于能不能拿到冠军,会不会被周若玮比下去,并不重要。

输了就输了呗,鞠躬道歉说一句“我是关系户”那又怎样?父亲是女儿的依仗,有什么问题吗?

陶守信为人刚硬,只针对原则性问题;对于这类虚名,他向来豁达。

周若玮答辩结束之后,将模型、图纸收拾好放在准备间,自己则走到小礼堂的后排角落,默默地看着台上灿如星辰的陶南风。

她只不过往那里一站,便能吸引所有人的目光。

优秀如她,却不肯对自己多看一眼,想一想心都会痛。

一切准备就绪,陶南风抬起眼眸往底下一瞧。

眸光似水,整个礼堂瞬间便安静下来。

包括在走廊、窗外叽叽喳喳的人群,都闭口不言,专心等待她的发言。

“大家好,我是陶南风,这次的住宅设计作品由我、齐明学、汪燕……一共七位同学完成,我们团队的名称为——北斗。”

这个开场白一下子就让大家有了兴趣。

北斗七星,七位同学参与设计,团队名为北斗?真有意思。

幻灯机打开,汪燕将准备好的第一张幻灯片放进机器,光线投射到白墙之上,底下一片静默。

“我先为大家介绍设计作品中,住宅的居住者、使用者,秀峰山农场的知青。”

一张一张青春飞扬的黑白照片在白墙上显示出来。

扎着小辫子的小姑娘、梳着短平头的小伙子,穿着朴素的衣服、脚上一双解放鞋,背上背着一顶草帽,站在田野之间,眼睛亮晶晶的,充满着对未来生活的憧憬。

有人在稻田里挥汗如雨;有人蹲在田埂边歇凉;有人穿着棉袄戴着棉帽站在茅草房旁边傻笑。

“哦——”底下传来一阵惊呼。

知青,指从1950年开始,尤其是1966年高考制度中止之后,一大批自愿从城市下放到农村、农场、兵团务农及开发保卫边疆的年轻人。

每年均有上百万知识青年上山下乡,本着“我们也有两只手,不在城里吃闲饭”的思想,接受贫下中农的再教育,从城市到农村,文化、思想、观念均受到冲击,艰苦的环境铸造出勤奋务实的态度、超强的团结意识。

江城建筑大学校园里有一批工农兵大学就是从知青群体中推送出来的,对那段时光铭记在心。一看到幻灯片上放映着一张张知青的照片,都兴奋地叫了起来。

“知青!上山下乡的知青!”

陶南风微微一笑,笑容和煦似春风拂面,令人心情舒畅。

“我是秀峰山农场推荐来大专班进修,从68年开始,德县、岳州、南县、江城……陆续往秀峰山农场输送了近三百名知青。农场海拔一千五百多米,不通水电,只有一条崎岖山路与镇上相连。因为地处偏僻、交通不便,砖、瓦、水泥、钢筋等建筑材料运到山上非常艰难,所以……这里的住宅条件很差。

差到什么程度呢?大家请看这张照片。

茅草为顶、木柱木屋架、竹片为墙,夯土地面,八人一间的大通铺。语文课本里所说的,茅屋为秋风所破歌,在这里可以得到完美诠释。”

所有人脑子里都冒出那一句:“八月秋高风怒号,卷我屋上三重茅”。

有的人扑哧一笑,有的人却眼眶一红。

“这一群知青,在农场奉献青春与汗水,年龄渐长,很多已经到了结婚成家的年龄。再住大通铺显然已经不再合适,为他们重建知青点,便成了我这个基建科科长的任务之一。”

陶南风的声音低沉而柔美,似大提琴奏响的尾音。在她的讲述中,渐渐将众人带进一个基建故事之中。

现有居住条件严重不能满足知青的居住需求;

地处高山、建筑材料获取不易,建造成本高。

不同知青对住宅的需求参差不齐——未婚的希望居住配套完善的单身宿舍;已婚的希望夫妻共处的私密空间;有孩子的希望能够有可变的建筑空间,年幼时方便照顾孩子,长大后孩子拥有独立空间。

在这样的情况下想要设计出适宜的住宅,真的非常考验设计师的巧思。

就连在座的教授们都皱起了眉毛。

“居住人群需求层次不同,这样的住宅非常不好设计。”

“可以分为单身楼、鸳鸯楼、家属楼来设计嘛,为什么非要把这三类人群聚在一个空间?”

“老陶,你家姑娘勇气可嘉,只是这回她要设计的作品难度太大了,行不行啊?”

吴贤玲从鼻子里发出一声冷哼,白了说话人一眼:“你懂什么!我是评委,陶南风的作品我看了,绝非一逞孤勇,而是深思熟虑。”

被吴贤玲怼的老师摸了摸鼻子,自我解嘲地说:“吴老师挺欣赏陶南风的嘛,也是,你们五个评委都提前看过,自然是知道的。”

陶守信心情好,难得出面打了个圆场。

“大家都沉住气,先听南风怎么陈述。要是有问题,等下有问答环节,尽管提。”

陶南风略微停顿了一下,冲汪燕做了个手势。

照片从幻灯机上拿走,换上来一张手绘建筑平面图。

平面图投影在白墙上,配合着齐明学微微抬起的建筑模型,知青宿舍楼的建筑平面展示得清清楚楚。

“我有位好友,是江城毛巾厂子弟,家中姐弟五人,她从农场返家时,家里连让她睡觉的一张床都没有。

大姐结婚怀孕,却还没有分配到单位住房,夫妻俩只能先在娘家借住。二姐与四妹睡一张床,与大姐、大姐夫夫妻之间隔一道布帘。父母则与小儿子住一间房,客厅、走道里堆满了一家人的物品,蜂窝煤、旧家具、鞋帽衣物……家里根本没有下脚的地方。

谁不想住新房?谁不想有单独的卧室、单独一张床?谁不想有大厨房、大厕所、大客厅?谁不想有私密空间?

可是我们现在穷,没有钱盖那么多房子、没有能力建那么大的房子!

安得广厦千万间,大疪天下寒士俱欢颜——这是我的梦想,也是我们所有基建干部的梦想。”

说到这里,陶南风眼前闪过萧爱云父母家那阴暗的住所、逼仄的空间,空气中散发着的各种气味。

陶南风的目光迎向周若玮,带着一丝锐气,周若玮听懂了她的潜台词。

——设计理念超前是好事,可是设计者更应该立足于眼下。理论如果与实际情况脱钩,那就成了空中楼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