向北与陶南风回到秀峰山农场。
茶油坊立马开始建设。陶南风从省城机械厂要来设备尺寸, 按照设计院的意见建起单层小厂房,轻松而简单。
和小学的平面布局有些类似,茶油坊也是“凹”字形, 分为工厂准备车间、工厂生产空间和成品车间三个部分。
茶籽收购与储存、工人更衣、消毒放在准备车间;生产车间负责榨油、瓶装、包装三个过程;成品车间则包括展示区和茶水间两个部分。
莫看只是个小小的茶油坊, 建筑设计却表现出清晰简洁的工艺流程,让每一个在里面工作的工人都满意至极。
“收购、榨油、出品一条龙,太好了。”
“以后我们自己榨油,再不用送到曲屏镇去,还节省了交通成本。”
“听说茶油榨出来都分给农场职工?这福利待遇好啊!”
等到省城机械厂的设备被大卡车拖回来, 安装到位之后,全农场都欢呼起来。茶油坊开工那天, 工人们敲锣打鼓地庆贺。
曲屏镇的茶油厂厂长万胜利一张脸却气绿了。
底下采购员跑来汇报:“厂长, 今年我们的茶籽收购任务没有完成,差了六千斤油茶籽!”
万胜利一拍桌子,大骂起来:“狗东西, 向北竟然自己开榨油厂, 私自收购茶油籽, 老子要去举报他!”
可惜的是, 向北的茶油坊手续齐全, 所有一切都合规合法, 万胜利吐出一口老血, 悔得肠子都青了。
当初秀峰山农场一卡车茶油籽送过来, 一毛钱一斤就一毛钱一斤嘛, 自己干嘛非要砍价?当初脑子怎么就坏了, 非要和向北作对?
向北是谁?那可是能把焦亮、罗宣送进监狱的腹黑高手!表面上不争名夺利, 但真正下起手来那可是雷霆之势。
曲屏镇茶油厂不收他的茶油籽, 他一声不吭, 看着好像认了怂,可他一转身就自己开茶油坊,还把茶油籽收购价提高到了一毛一分钱,附近村民采来的油茶果都送到他那里,真是搞得有声有色。
听说第一批茶油出品,清亮透香,每个职工每个月凭票领两斤,一个个喜滋滋象过年一样。家家开始炸油饼、炸油条、炸豆腐,走到职工宿舍区就能闻到空气中飘着茶油香味,这日子!
令人羡慕啊……
1976年1月。
陶南风被向北叫到场长办公室,交给她一封挂号信,信是省城设计院贾伟寄来的。
打开信,从里面掉落一份邀请函。
“尊敬的秀峰山农场基建科陶南风同志,感谢您一直以来对山区建筑建造所做出的贡献,现邀请您参加1月16-17日在省城招待所举行的山区建造学术研讨会。”
看到这个邀请函,陶南风笑着对向北说:“看来,我在省城钢铁厂一锤成名,这样级别的学术研讨会我一个高中毕业生竟然有幸列席。”
想到陶南风只用三根附墙砖柱就撑起那栋倾斜的工人宿舍楼,向北冲她竖起了大拇指,难得开了句玩笑:“你这个农场大名鼎鼎的陶三锤,听说被省城钢铁厂改了绰号。”
陶南风好奇地一挑眉:“改了绰号?我怎么不知道。”
向北哈哈一笑:“苗靖写信说,你现在被钢铁厂的称为陶三柱。”
听到这个新绰号,陶南风扑哧一笑,什么鬼?南风知我意,吹梦到西洲。父母给她取了个这么有诗意的名字,偏偏跟“三”字纠缠不休。
陶三锤、陶三柱,以后不会再来个陶三梁、陶三钢筋吧?
越想越可乐,陶南风嘴角上翘,清冷的眉眼顿时变得灵动起来。
向北静静地看着她在笑,内心柔软无比,心窝里仿佛有阳光照耀进来,温暖一片。
同行一路,与陶南风越来越熟悉,对她的爱念越来越浓,但向北却一直努力克制着,不让自己的情绪泄露一丝一毫。
陶南风有文化、有理想、有实干精神,她的未来绝对不会只拘于秀峰山农场这一方天地。这个女孩会有光耀灿烂的前途,向北不愿因爱之名、强行拉住她。
向北问:“这个学术研讨会,你去不去?”
陶南风看着他:“我可以去吗?基建科最近倒是没有太多事。”
向北思索片刻:“农场小学马上就放寒假了,让萧爱云陪你去一趟吧。农场冬天没有什么事,你们俩就当出差,回江城过年吧。”
陶南风大喜:“真的?!”又可以回家过年了吗?农场待遇真好!
向北故意板起脸:“到省城算公差,路费、食宿都报。从省城到江城算探亲,只报路费。”
听到向北跟自己算细帐,陶南风反而松了一口气,笑了起来:“没问题,公事公办,这是应该的。”
向北从抽屉里拿出一个信封,推到陶南风面前:“年终奖金提前发给你,今年农场人人都有,你莫声张就好。”
陶南风看那牛皮纸信封厚厚的,有些好奇,接过信封往里头一看,瞳孔顿时一缩——这么多?
都是十块一张的大团结,目测得有五、六十张!
向北微微摇头,示意她不要多问多说:“磷矿顺利开采,农场收益蒸蒸日上,你放心,这些钱都是明帐,未来我们农场的福利待遇会比省城钢铁厂更好。”
让陶南风安下心之后,向北又取出两张油票递给她:“回家带点茶油回去?要是嫌带着不方便就选那种一斤装的小塑料瓶。”
陶南风高高兴兴接过油票:“好啊,我爸写信说他现在也学着炒菜了,咱们农场的茶油质量好,我带回家去。”
向北再从桌底拿出一个褐色布包:“这是我妈没事做的一双棉布鞋,你出去住招待所的时候就换上,出门走路多,脚累。”
陶南风正准备伸手去接,忽然反应过来,略带些疑惑地问:“你妈给我做鞋子,为什么?”
向北咳嗽一声,低下头不敢与她目光对视:“我妈手巧,最爱做鞋。她听说过你的故事,内心欢喜佩服得很,所以托我送给你,希望你能喜欢。”
陶南风对长辈向来尊敬,听向北说他母亲喜欢自己、主动送鞋子过来,顿时毕恭毕敬地接过鞋子:“替我谢谢伯母,我从江城回来一定给她带一份礼物回来。”
向北摆摆手,眼中满是笑意:“没事,这鞋子你试试是不是合脚,如果需要改动你再送来给我。”
陶南风这回和向北一起去省城,满满的安全感。向北面貌威武,还带着丝煞气,旁人根本不敢靠近。他虽然话不多,但却会主动帮她拎包、买票、占座、订房间,将一切都安排得妥妥贴贴。
两个都不爱说话的人凑在一起,竟然不会冷场。
向北会主动说起童年往事,乡下小户人家,人口简单,和和睦睦。父亲憨直、母亲温柔,种了几亩水稻,菜地还种了一畦烟叶。父亲闲来就坐在檐下抽旱烟,母亲每天忙忙碌碌做家务,向北和小伙伴们呼朋引伴抓知了、捉金龟子、摸鱼……
听得陶南风很是向往。
她是城市姑娘,哪里听说过这样的田间野趣?一个绘声绘色地讲,另一个兴致勃勃地听,两个人迅速地熟悉起来。
向北是场长,又严肃话少,陶南风对他有些仰望,听他说完童年往事之后便收起了那份敬重之心
——哦,原来战斗英雄曾经也是个调皮捣蛋的农村娃娃。
陶南风话少,是因为被继母、继姐打压缺乏自信,再加上初到农场环境不熟悉,不敢随意表达意见,因此显得比较沉默。
向北的话少,是因为在军队一步步由小兵升到尖刀连连长,干脆利落、令行禁止的纪律作风深入骨髓,用最少的语言、表达出最精准的命令,渐渐凝炼出现在的风格。
因此这两个人凑在一起,竟有一种异样的和谐。
在向北面前,陶南风觉得很安全,愿意展现真实的自己;
在陶南风面前,向北看得出来她过去的拘谨,愿意放慢节奏、投其所好说些轻松的话题。
拿着向北母亲亲手做的棉布鞋,陶南风手感棉柔舒适,赞了一句:“啊,这鞋子好软。”
向北解释道:“布鞋鞋底是千层底,厚实得很。鞋面两层棉布,中间絮了棉花,冬天穿着暖和。听说你在家里都会换棉拖鞋?所以我母亲特地做得大了一点。”
陶南风没想到自己随口一句,竟然会被向北记在心上,她抬眸看一眼向北,非常认真地说:“谢谢!”
向北摆摆手,努力让自己的态度看上去很随意:“小事。”
陶南风从向北那里出来,走进基建科办公室,嘴角犹带着一丝笑意,胡焕新抬头看到她,打趣道:“陶科长,你这是捡钱了吗?这么开心。”
陶南风抬手摸了摸脸:“开心?很明显吗?”
难得见到陶南风如此活泼,胡焕新哈哈一笑:“非常明显,你肯定有什么好事,赶紧告诉我们吧?”
基建科的另外两位同事都竖起耳朵:“科长,有什么好事?”
陶南风扬了扬手中邀请函:“我要代表基建科到省城开专业研讨会,你们在农场盯着点儿,职工宿舍墙面粉刷工作要抓紧。”
胡焕新站起,应了一声:“是!”随即便笑嘻嘻地问,“科长,开会这样的好事,要不要带我一起去呀?”
陶南风心念微动,想想自己这一批江城知青1973年9月来到农场,两年半的时光过去,只有自己和陈志路去年回了家。这次向北准了她和萧爱云的假,要不要顺便把胡焕新也带回江城呢?
胡焕新是爷爷奶奶带大的,据说和父母关系一般,他肯定是想回去看望爷爷奶奶。老人年纪大了,也不知道还能陪伴多久。
想到这里,陶南风反问胡焕新:“你想去省城一起开会?”
胡焕新一听有戏,兴奋地跳了过来:“想啊,当然想!我长这么大,就到过省城一次,还只是路过,根本没认真看一眼。连当地有名的小吃臭豆腐都没有吃到,好可惜!”
陶南风将胡焕新拖出办公室,表情郑重地问:“省城开会是腊月十五、六,我想开完会之后顺路回江城看看,有可能会在那里过年,你……”
话音未落,胡焕新眼睛一亮,那张圆圆的脸庞上似乎在放光,他知道陶南风为什么把自己拉出办公室,便压低了声音,语音有些急促。
“去去去!我跟你一起去!我已经两年半没有见到我爷爷奶奶了,他们是乡下人,不识字,只能偶尔托人写几个字寄信过来。
听说我爷爷现在老慢支又严重了,冬天不停地咳嗽,我心里担忧得很。上次找姜医生要了点治咳嗽的药,还想托人带回去呢,你……你这次把我也带过去吧,拜托拜托!”
说到后来,胡焕新双手合什,一脸的祈求,这让陶南风的心更软了。
她轻声道:“你先回办公室,我去找向场长说一说,如果他同意,我就带你一起去省城开会。”
胡焕新知道规矩,忙点头道:“好好好,你去问。你放心,我不会让你为难。如果场长不同意那就算了,到时候你帮我带点东西回去就行。”
陶南风敲了敲东头办公室敞开的门,再一次面对向北。
向北抬头看着她,见她眼神有些犹豫,便温声鼓励道:“有什么事?只管说。”
陶南风说:“这一次去省城开会,我能不能带上胡焕新?他是基建科副科长,参加这样的专业研讨会也是合适的。”
向北看她一脸占公家便宜很不好意思的模样,不由得心疼起来。陶南风家教太好,父亲为人正直,这样正常出公差的机会都被她解读成为占农场便宜,连询问都有些小心翼翼。
他笑笑点头:“你是科长,这次的专业研讨会本就是贾工发给你们基建科的。你觉得应该带谁去,可以带谁去,那是你的权力。”
陶南风一听有戏,立马开心起来:“真的我说了算?”
向北低头在文件上签字,语言简洁有力:“你说了算!”
陶南风应了一声“好!”便快步走了出去。
听得脚步声渐远,向北抬起头,看着她离去的方向出神。
陶南风,十九岁的基建科科长,人人都夸她神勇、神奇,修路盖房样样拿手。可为什么向北却觉得她特别招人疼呢?
懂道理、讲规则,严于律己、宽以待人,心地善良、肯为他人着想。这样一个好姑娘,到底要怎么才能保护好她,让她能够有一天扬着笑脸,理直气壮地去要、去争那些她真正想要的东西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