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丽丽、向北等人刚走, 德县知青点的拜年大军又来了。
领头的杜晨哲带着五六个知青串门,其中一名叫胡一芹的女知青拉着陶南风,把她夸成了一朵花。
“常听我们杜书记提起你, 这回终于见到真人, 没想到比旁人说的还要好。人长得漂亮不说,还这么能干,带着大家一起盖砖瓦房。和你一比呀,我们就是那梅花树底下的烂泥巴。”
杜晨哲听她说得夸张,不由得笑了起来:“胡一芹你这张嘴呀……别把人小姑娘吓住了。”
陶南风抿着嘴不说话, 只浅浅回应了一个微笑。
胡一芹白了杜晨哲一眼:“听说其他四个知青点都想求着陶知青帮忙盖房子,我提前来与陶知青打好关系, 这是为杜书记排忧解难。你不是也说过, 有礼物要送给陶南风吗?”
杜晨哲二十五、六岁模样,个子中等,性格温和沉稳, 行事说话有一种浓浓的老干部风。他今天穿一件厚呢子外套, 左边上口袋插一支钢笔, 是当下典型的知识分子打扮。
听到胡一芹的话, 他从口袋里取出一页折得整整齐齐的信纸, 郑重地递到陶南风面前:“多谢陶知青, 这是我闲时写的一首小诗, 恳请斧正。”
陶南风愣愣地看着眼前这叠成巴掌大小的长方形信纸, 一时不知道应不应该接过来。
递纸条?
——这事儿陶南风以前听陶悠在家里得意地说起过。陶悠清秀明丽、热情似火、聪明伶俐, 在学校有不少男生喜欢。时不时会收到男生表达好感的“小纸条”, 不过都被陶悠拒绝。
陶南风却从来没有收到过这样的心意。或许是因为她的长相太过漂亮精致, 兼之性格冷清, 再加上陶悠总爱批评陶南风娇气、冷血, 让男生不敢亲近。别说男生,她连女性朋友都没有。
没想到远离家乡,摆脱开陶悠与继母的影响,陶南风在这里会收到了来自异性的好感表达,这可是平生第一次。
虽说陶南风对眼前这个杜晨哲没什么特殊好感,但对方直白的心意让她有些犹豫。她略抬了抬右手,手指指尖似兰花花瓣,莹白如玉。
杜晨哲心跳如擂鼓。他1967年高中毕业之后来到秀峰山农场,艰苦的六年时光早已磨平他所有锐气。陶南风就像一束光,照亮了他近乎麻木的心灵。
原来,知青可以与基建科科长直面对抗,带领伙伴一起盖房。
原来,女性也能与男人一起开山凿石,当上修路队副队长。
知青不是弱者,知青也能凭借集体的力量,努力改善自己的生活!
串过几次门,对陶南风了解更多之后,杜晨哲再也按捺不住内心的好感。漂亮的陶南风看着虽然清高冷淡,但其实内心柔软善良,尊重旁人意愿,从不与人争辩,和同伴关系相处融洽。
杜晨哲曾经也是个文艺青年,便花了几天时间琢磨出一首小诗。江城知青把陶南风护得严实,根本找不到单独相处的机会,只得当众送诗。如果陶南风愿意收下,那就成功了一半。
杜晨哲表面看着淡定和气,其实内心紧张得要命。他低头看着陶南风的手,大气都不敢喘,就怕被她拒绝。
陶南风指尖微抬,却被乔亚东抢了个先。
他横跨一步,一把拿过杜晨哲手中信纸,笑着说:“原来杜书记还是个诗人?我也爱写诗,不如我们一起切磋一下?”
陶南风松了一口气,缩回手。
杜晨哲面皮一僵,勉强一笑:“啊哈,原来乔班长也爱诗,那正好。”
陈志路也凑了过来:“以后送什么东西给陶南风都得先过我的手,我是她哥,知道不?”
胡一芹不服气:“你姓陈,她姓陶,怎么会是兄妹?”
陈志路得意洋洋地打了个哈哈:“我们江城这一批知青一共二十个,同吃同住同劳动,亲如一家,陶南风最小,自然是我妹妹。”
杜晨哲感觉浑身上下不自在,但他敢当面送纸条,自然也有被拒绝的心理准备,他坦然一笑,看着陶南风:“大家一起看看也好,希望这首诗陶知青能喜欢。”
陶南风微微一笑,点头轻声道:“谢谢。”不管诗写得怎么样,至少多谢这一份心意。
看到陶南风的反应,乔亚东的脑中响起警报。
好女百家求,花朵盛开总会招来蜜蜂与蝴蝶。陶南风如此优秀,怎么会少得了追求者?
先前刘丽丽跑来献殷勤乔亚东不怕,刘斌那个德行的男人陶南风压根看不上,哪怕刘丽丽说什么可以安排当护士、送省城一套房,也动摇不了清高的陶南风。
可是杜晨哲不一样。
他是德县知青,在秀峰山农场根基牢固,外形文雅,又有一颗文艺心。看他多聪明,知道当众送诗。
一来看着坦荡大方,尊重对方。二来试探陶南风的反应,进退皆可。
不仅这样,他还带来一个女知青,接近双方距离、降低陶南风的警惕性,借胡一芹之口表达自己对陶南风多有夸赞。
这个杜晨哲能够当上一百多号德县知青的书记,绝对是个老谋深算的男人!
如果真能打动陶南风的心,那自己这一番爱念怎么办?
因为母亲的话,乔亚东不敢向陶南风表白;可是,他害怕陶南风被旁人抢走,怎么办呢?
乔亚东在这里愁肠百结,陈志路一把从他手中抽过信纸,三下五除二展开来,毫不客气地说:“陶南风,我先帮你看看,杜书记这首诗到底怎么样。”
陶南风点了点头。
所有人的目光都投注在陈志路手中,好奇地思忖:不知道杜书记写的是什么诗。
七十年代的诗歌创作正是旺盛时期,有朦胧诗派、白洋淀诗群、中国新现实主义三大流派,涌现出大量的诗歌作品,在学生、知青、文化人中流传。没有印刷品,那就手抄;没有手抄本,那就口口相传。
朦胧诗派的代表人物食指被誉为“知青诗魂”,一首《相信未来》曾以手抄本的形式在知青中广为流传,诗中开篇激情澎湃、寓意深刻。
“当蜘蛛网无情地查封了我的炉台,当灰烬的余烟叹息着贫困的悲哀,我依然固执地铺平失望的灰烬,用美丽的雪花写下:相信未来。”
陶悠自然也是爱诗的,她崇拜的建筑女神林徽因便是个诗人,“一身诗意千寻瀑,万古人间四月天”。可以说,杜晨哲这一招正投了她的脾性。
杜晨哲将手背在身后,微笑而立,等待着自己的作品被宣读。
陈志路开始读的时候,态度有些轻慢,但越读越心惊,声音不由自主地高亢起来。
“把年少的梦想装进行囊
秀峰山的农场,就是我的远方。
把脑中的幻影丢进竹筐
夏蝉长鸣,那是我劳动的地方。
我是在苦海飘荡的小船
被寒风推着向前
太阳消失在地平线上
我不知道,我会去往何方。
……
金黄的麦穗飘香
织成一片丰收景象
你是那一道光,你是所有希望
再暗的夜,也能驶进幸福的海港。”
所有人都安静下来,这一刹那,所有语言都显得苍白,思想在这首诗中找到了共鸣。
知青远离家乡来到这个农场,丢下钢笔课本上山下乡,怎么可能没有迷茫的时候?可是这首诗没有沉浸在颓废之中,描绘出充满希望的未来。
这就是朦胧诗的魅力。通篇没有提到一个“爱”字,却字字没有离开“爱”。谁是那一道光?谁是所有的希望?是谁引领小船驶进幸福的海港?
陶南风不知道自己应该说什么,虽然她不爱杜晨哲,但他的诗却给她带来极大的震撼,整个人仿佛钉在地上,一动不能动。胸口涌动着浓浓的情绪,那是深深的感动。
这,就是诗歌的魅力。
乔亚东也站在原地,一个字都说不出来。他懂诗、爱诗,但却写不出来这样的诗。杜晨哲在秀峰山农场一待就是六年,经历过无数艰难苦楚,正如诗中所写“我是在苦海飘荡的小船”,想想都替他揪心。
叶勤忽然双手相击,发出“啪!”地一声,“杜书记,你有没有想过投稿?你这诗词句优美、充满情感,不如投到江城的《诗社》杂志!”
杜晨哲微微一笑,眼睛看着陶南风:“我把这首诗送给你,怎么样?”
陶南风定了定神,摇了摇头:“君子不夺人所好。”
乔亚东也反应过来,从陈志路将写着诗歌的格子纸拿过来,看着纸上漂亮的钢笔字,先赞了一句:“杜书记从心底流淌出来的诗歌,果然是真情实感,动人心魄。”
说罢,他将格子信纸折好,郑重地放回杜晨哲的手心:“这么美的作品,你不应该送给任何人,投稿吧,你应该让它被更多人看到。”
大家的赞美让杜晨哲如饮美酒,不知道身在何处,原本还想借诗喻情向陶南风表白,现在心思完全转到投稿一事。
“你们真觉得这诗好?投稿的话……会发表吗?”
叶勤站出来:“你如果相信我的话,等雪化通路,我帮你投出去。我哥就在《诗社》杂志上班,我直接寄给他。”
杜晨哲听着心头火热,看着眼前这个留着俏皮短发的叶勤,兴奋地将信纸交到她手中:“相信、相信!都是知青,我怎么会不相信你呢。那我这首小诗就先放在你这里,你寄出去了记得告诉我一声啊。”
等到将德县知青代表送走,陈志路与乔亚东相视一笑,抬手一击掌。
想在我们眼皮子底下把陶南风拐走?休想!
作者有话说:
杜晨哲这首小诗是我读完顾城的《生命幻想曲》后写的,原创,不是抄袭。
《生命幻想曲》
把我的幻影和梦,
放在狭长的贝壳里。
柳枝编成的船篷,
还旋绕着夏蝉的长鸣。
拉紧桅绳
风吹起晨雾的帆,
我开航了。
没有目的,
在蓝天中荡漾。
让阳光的瀑布,
洗黑我的皮肤。
太阳是我的纤夫。
它拉着我,
用强光的绳索
一步步,
走完十二小时的路途。
我被风推着
向东向西,
太阳消失在暮色里。
黑夜来了,
我驶进银河的港湾。
几千个星星对我看着,
我抛下了
新月——黄金的锚。
天微明,
海洋挤满阴云的冰山,
碰击着,
“轰隆隆”——雷鸣电闪!
我到哪里去呵?
宇宙是这样的无边。
用金黄的麦秸,
织成摇篮,
把我的灵感和心
放在里边。
装好纽扣的车轮,
让时间拖着
去问候世界。
车轮滚过
百里香和野菊的草间。
蟋蟀欢迎我
抖动着琴弦。
我把希望溶进花香。
黑夜像山谷,
白昼像峰巅。
睡吧!合上双眼,
世界就与我无关。
时间的马,
累倒了。
黄尾的太平鸟,
在我的车中做窝。
我仍然要徒步走遍世界——
沙漠、森林的偏僻的角落。
太阳烘着地球,
像烤一块面包。
我行走着,
赤着双脚。
我把我的足迹
像图章印遍大地,
世界也就溶进了
我的生命。
我要唱
一支人类的歌曲,
千百年后
在宇宙□□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