伴随着一群人的惊呼喧闹, 刚刚还略显冷清的农场卫生所顿时便忙碌紧张起来。
陈志路怀中抱着一个瘦弱的身影,一条纤细的胳膊软绵绵地耷拉着,鲜血自她指尖滴答落下。
陈志路身后还跟着几个修路队的队员, 扯开大嗓门喊:“医生呢?叫姜医生来!有人摔下山崖, 快救人呐——”
姜坤是卫生所的外科医生,专治跌打损伤、腰酸背痛。
刘丽丽从诊疗室走出来,看到情况危急也有些心慌:“姜医生还没来,现在值班的只有我。”
陶南风与乔亚东听到修路队员熟悉的声音,赶紧跟着出来, 陶南风守在门口,留意着萧爱云的情况, 乔亚东跑到陈志路面前:“是谁?怎么了?”
陈志路的白色背心胸口血迹斑斑, 面色焦灼:“细妹给修路队送水,路滑摔倒,从山崖滚下来。”
怀中的瘦小身影动了动, 瘦得像根豆芽菜, 面孔煞白, 衣服扯破多处, 露出里面的棉花。
是细妹!她额头破了一个洞, 头发散乱, 浑身上下又是泥、又是血, 看着很是吓人。
细妹一条腿扭曲成奇怪的形状, 陈志路根本不敢碰触, 稍微动一动, 细妹便会痛苦的□□, 显然疼痛难挡。
乔亚东面色一白:“细妹是不是走的那条夺命路?”
几个修路队队员一边派人去喊向北和姜医生, 一边将人安放在病床, 安顿好了便开始骂那条该死的夺命路。
“就是那条破路!一边是山崖一边是石壁,一条路统共就只有一米宽,每次走那段路老子都心惊肉跳,就怕掉下去。”
“去年向北带我们在这条路边密密地插上木桩子,做了个护栏,这才好了一些。”
“今天路面结冰,再加上风大,细妹人瘦,经不住,所以摔了。”
“好在这回细妹是和荷花一起来,荷花喊我们过去把她救上来。”
到了这个时候,知青们越发意识到修路的重要性。如果道路修通,细妹就不会摔倒。退一万步讲,就算摔倒也能及时送往曲屏镇中心医院,不至于在条件简陋的农场卫生所心惊胆战。
一阵兵荒马乱,姜医生和向北赶了过来。
姜医生检查之后,表面有些凝重:“摔得太严重,小腿胫骨骨折有错位,轻微脑震荡,我要正骨、打石膏,你们赶紧补个挂号,把费用交了。”
向北二话不说掏了钱,配合姜医生正骨。
“咔嚓”一声脆响,昏迷中细妹痛得惨叫起来,吓得陈志路面色大变,以为姜医生把她的腿硬生生地掰断了。
姜医生的确有一套,不借助仪器设备只凭眼睛和手便能判断出骨头受伤情况,一推一拉再一转,错位的胫骨归位,打上石膏、用纱布缠上,再清理全身上下的伤口,该缝针的缝针,该消炎的消炎,该包扎的包扎,一直到中午才完成治疗。
萧爱云悠悠醒来,看到自己身在医院,双手包裹在一顶棉帽之中,身旁站着陶南风与乔亚东。
“我——”她声音有些嘶哑。
见萧爱云终于醒来,陶南风终于松了一口气,凑到她跟前:“你醒了?”
“没事就好。”乔亚东微微一笑。
乔亚东的笑容落在萧爱云眼中,仿佛春风拂面。她抬起手,紧紧抓着棉帽,眼中噙着感激的泪水:“谢谢你们。”
军绿色棉帽,内衬棕色毛皮,暖和厚实,萧爱云认得是乔亚东的帽子。
今天人虽昏沉,但并非完全没有意识,只是如同飘在海浪中的一艘小船,晃得她完全没办法说话、思考。陶南风背着她、陪着她,给她喂水、擦汗,她都知道。
乔亚东摆摆手,开玩笑地说:“说什么客气话,我们革命友情深厚无比、坚不可破。”
“谢什么,我们是朋友。”陶南风挨着病床坐下,压了压被角。
萧爱云拉着她的手,眼中满是依赖:“陶南风,多亏有你把我背到卫生所来。你不知道高烧的时候我好痛啊……感觉骨头缝都在痛,痛得我只想哭。”
陶南风点了点头,她知道高烧是什么感觉,痛到在床上踡成一团,只有不断地喊着“妈妈”才能抵挡这种痛。
从七岁母亲去世,父亲再婚将冯清娥娶回家,陶南风已经很久不敢触碰“妈妈”这个词语。陶悠很快就适应了继父的存在,热情亲密地喊陶守信为“爸”,但陶南风却只称呼继母为“冯姨”。
父亲和自己给予了冯春娥、陶悠最大的善念与尊重,可是换来的却不是温暖和感恩。陶南风有很多心事,一直藏在心底,因为她不喜欢激烈的冲突,担心让父亲为难。
旁边病床的细妹一直没有清醒,甚至开始呕吐。姜医生眉头紧锁,对向北说:“脑震荡,我们这里治不了,赶紧送镇医院去拍片子,别耽误孩子病情。”
细妹的父亲范五福收到消息赶来,扑通一声就跪倒在地,拼命地磕头:“向北,你救救她,你救救她,她还只有十二岁。医药费我会还给你的,将来有钱一定还。”
向北将这个才四十几岁就被苦难压得苍老的庄稼汉子扶起,道:“范叔你放心,我一定救。”北坡与南坡虽然通行不易,但两边的村民沾亲带故,论起亲戚来向北得称呼细妹的父亲一声“叔”。
范五福千恩万谢,哽咽难言,黑瘦的脸上满是泪水,蹲在墙角捂住脑袋,自责与担忧让他整个人看着老了十岁。
看到这个为女儿生死揪心难过的父亲,陶南风心里很不是滋味。
细妹为什么会滚落山崖?说到底还是细妹感谢修路队开通隧道,想把最甜最清的罗汉泉水送给修路队员们喝。
若是刁钻之人,恐怕早就哭闹不休:我家细妹是因为你们摔下去的,那就得你们管!可范五福是个老实人,明知细妹是因为给修路队队员送水而受伤,内心却对大家全无埋怨,提都不提送水一事,反而对大家送来看病感激涕零。
这样的村民,让陶南风内心受到极大的震撼。原来这世间有冯春娥、陶悠那种得寸进尺的小人,更多的却是知恩图报的好人。
知道范五福家里困难,陶南风取出两块钱递给范叔:“叔,这钱你收着,给细妹补营养。”
其余人看到陶南风拿钱出来,纷纷翻口袋找钱。一毛、两毛、五毛、一块……零零碎碎的钞票送到范五福手中,他的泪水止不住地往下流,嘴里不停地说着谢谢:“你们都是好人,都是好人咧。”
接下来,向北安排一副担架,由四名体格健壮的修路队队员轮流抬着,在范叔的陪同之下将细妹送下山去,嘱咐了一句:“看这天气,马上就会下雪。你们快去快回,如果大雪封山……恐怕难得回农场,只能等雪化。”
听到这话,陶南风心中一惊,明眸清澈,认真地看着向北:“大雪封山?”
向北还没回话,几个修路队队员抢着说话。
“你们这些新来的知青还不知道吧?秀峰山海拔高,十二月底就会下雪。一旦下雪山路难行,只能困在山上,这就叫大雪封山。”
“前一阵子不是让你们储藏土豆、玉米吗?就是冬天缺蔬菜,要存口粮啊。”
“不过你们也别怕,下雪也不是只有坏处。按照农场惯例,只要一下雪就会杀猪分肉。”
听到这里,几个江城来的知青不知深浅,眼中带出丝兴奋:“真的?有肉吃!”
向北点点头:“后勤科已经开始做准备。”眼前这些都是孩子,光知道有肉吃,却没有想过养猪场那十几头猪能够顶多久?到后来食物匮乏、严寒难挡,秀峰山的冬天真的非常难熬。
陶南风问:“下雪了,还能修路吗?”
向北摇头:“不能,所有工作都得停下。等到下雪你们就会知道,山上的风雪非常大,根本没办法出门。”
陶南风定定地望着向北,从他的眼中看到隐忧。如果连门都出不了,那得是多大的风雪?
刚刚还期待着分肉吃的知青也明白过来,开始紧张起来。
“只能呆在屋里吗?那我们得多备些柴火。”
“农场会按时给我们发米粮吗?”
“邮递员不能上山了吧?那我怎么和家里人联系?”
“完了完了,我得赶紧下山跟家里人说一声。谁知道这雪要下多久,要是我爸妈一直收不到我的信,连年都过不好。”
听到知青都在担忧与家人的联系,陶南风抿着唇、双手紧握。到底为什么,写了几封信回去都没有回音!不会是父亲出了什么变故吧?
越想越怕,双手越攥越紧,指节开始泛白。
向北的目光落在陶南风的手上,若有所思:“这样,明天放大家的假,你们一起到曲屏镇去一趟,邮局、供销社、布店……想寄信的寄信,想买什么就买,赶紧安排一下。如果要预支工资的,等下去财务室打个条领钱,我来签字。”
听到向北这话,所有知青都欢呼起来。
“好耶!向场长真是我们的好领导。”
“回去就写信,多写点,让家里人放心。”
“快点快点,领钱买鸡蛋糕,哦不,鸡蛋糕不经放,还是多买点发饼存着。”
发饼是当地一种零食,发酵的面饼,烤得硬硬的,小麦香混着碱味,风味独特,很扛饿,还耐保存。
一时间,刚才因为萧爱云发烧、细妹摔伤而沉郁的氛围渐渐消散,就连萧爱云都恨不得从病床上爬起来赶紧回去写信。
因为有姜医生拦住,萧爱云只得眼泪汪汪地拉着陶南风的手叮嘱:“你帮我领钱,等下带信纸和钢笔过来,我把信写好你明天记得帮我把信寄出去啊。”
思乡心切的知青们此刻一颗心全在如何与家人联系上,刘丽丽笑眯眯对陶南风说:“你放心去吧,这里有我呢。”
陶南风点头离开,与众人一起到财务室预支了下个月的十六块钱补助,给萧爱云送去纸笔之后,匆匆赶回知青点。
李惠兰和叶勤还没下工,屋里只有陶南风一个人。
寒风在窗外呼啸,陶南风却觉得胸口似有一团小小火焰在燃烧。她坐在桌前,铺开信纸,拿起钢笔,提笔写下一行字。
“爸,你还好吗?”
眼前的字迹变得有些模糊,陶南风抬眸看向木窗。浅色窗帘轻轻扬起,仿佛在温柔地安抚着她。
“爸,我在农场挺好的,天气渐冷,眼见得大雪将至,可能会有一段时间不能给你写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