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事变动告示贴出来,修路队工程师杨先勇顺利升官,成为秀峰山农场新任基建科科长,黄兴武则被撤职,贬到外地某办事处。
“黄鼠狼下台了!”
“先前在我们面前拿腔作调、耀武扬威,现在被撤职,活该!”
“黄鼠狼和罗主任肯定有勾连!基建这一块最容易贪污,他口袋里那一沓子收据说不定就是证据。你们看到没,罗主任脸色多难看!”
“管它呢,反正黄鼠狼滚蛋了,值得庆贺。”
“对呀对呀,我们胜利了!陶南风赢了!”
大家越说越开心,都欢叫着跳了起来。女孩子手牵着手绕着陶南风转圈圈,恨不得把她抬起来,告诉全世界——
陶南风会盖房子,
带着大家修了一座砖瓦房!
陶南风成功赶走了讨厌的黄鼠狼。
陶南风抿着唇,脸上挂着浅浅的笑容。她也是第一次将建筑图纸变成实物,一开始心中没底,幸好有大家一起帮忙。
日头渐渐偏西,快到晚饭时间了。
因为陶南风是最大功臣,女生地位随之提高。魏民让四个女孩子休息,自己则带着男生挤进厨房,撸起袖子生火、煮饭、炒菜,兴致勃勃说要做一顿好吃的。
新屋入住,先得暖暖灶。
女生乐得清闲。李惠兰给窗台上的春兰叶片洒水,抬头看一眼小小窗户,提议道:“我们要不要做个漂亮窗帘?”
萧爱云原本坐在桌前写信,一听这话便来了精神,停下手中笔,转过身望向窗户:“好哇~扯块布来做,我会做窗帘。”
叶勤坐在床沿叠衣服,闻言抬头:“我这里有两尺布票。”
李惠兰笑眯眯地说:“我也有两尺,四尺花布就够了。萧爱云负责做、陶南风负责……监督。”
大家都不想让陶南风出钱出力,这让她感觉很温暖,这个世间有得了便宜还卖乖的,也有投桃报李的。
陶南风点了点头:“行。我去找几块木板,给每个宿舍做个名牌。”
说罢,陶南风走出宿舍,打算去东面竹林转转,砍根粗壮毛竹,竹片光滑纹理深好着墨,挂在房门上也雅致。
夕阳斜照,晚风吹过竹林,发出“沙沙”声响。
密密竹林掩住身形,陶南风正要挥刀,忽然停下,侧耳细听。
林外小径缓缓走过来两个人,声音越来越近。
杨先勇的声音低低的,显得有些底气不足:“向北,我不想当这个基建科科长。上有焦场长、罗主任压制,下有老职工懒散混日子。我年纪大了、只想过几天清净日子,不敢得罪人咧,还是……你来当吧。”
短时间沉默之后,向北轻叹一声:“老杨,你还不了解我吗?从战场下来之后,我只想回老家帮帮乡亲们。秀峰山穷啊,先把路修好,农场发展起来,乡亲们才有出路。至于官场这些烦恼事,我不想再沾。”
“那你刚才为什么要站出来?你说你不想当官、只想平静生活,那为什么要在场长办公室拍桌子、亮战斗英雄勋章?向北,你得承认,其实你并不甘于平凡。”
“我只是看这二十个江城来的知青年纪轻轻,眼睛里透着单纯,和我带过的那批兵一模一样,一时心软想帮帮他们罢了。”
“帮?如果没有权利你怎么帮?秀峰山农场那帮官老爷们是个什么德性你不清楚吗?”
向北没有说话,陷入长时间的思考。
陶南风在一片竹林之后安静而立,竹林茂密,将她的身影遮掩得严严实实,向北与杨先勇都没有察觉到里面有人。
“向北,你是个有魄力的人,何必再藏着掖着?有时候,我们努力让自己站得更高,并不是为了一已私利,而是为了保护更多的人。”老杨的话语重心长。
“唉……老杨,你让我再想想吧。”
两人脚步声渐远,陶南风确认他们已经离开,这才挥刀而下,砍下一枝竹筒走出林子。
向北和杨先勇已经走远,陶南风注视着他们离去的方向,久久没有言语。场部默认赌约,黄兴武下课、杨先勇当上科长,原来是向北在背后默默支持。
目光所及之处,乡间土路有几株小草被踩倒,却依然倔强地生长着。
回到知青点时,晚饭已热气腾腾地出锅。
厨房多了一个从当地村民手中买来的大木桶,蒸出的米饭粒粒饱满,混杂着松木清香味,令人垂涎三尺。
红烧肉、土豆片、炒红薯叶,三个菜,却荤素搭配合理,肉香四溢,知青们已经有一个多月没有吃肉,肚子里的馋虫被勾得蠢蠢欲动,立马拿起筷子吃了起来。
“好吃好吃,红烧肉好吃!”
“每人四块,不许抢。”
“魏民你能吃会做,真是好样的,以后你来管厨房后勤吧?”
四张书桌拼成的饭桌在檐廊下一字摆弄,大家端着饭碗站在桌边吃饭,热闹喧哗。
恋恋不舍地吃完红烧肉,知青们一边用肉汤泡饭一边感叹。
“唉!要是天天有肉吃该多好啊。”
“就是,农场虽然米饭、青菜管够,但是没肉吃,不好。”
“以前在家的时候,好歹一个星期也能沾点荤腥,可我分到这里快两个月了,只吃过两次肉。”
七十年代生活艰苦,肉、油、布都得凭票供应。秀峰山农场地处偏僻,下山只有一条崎岖山路,与外界联系不方便,有票也没地方买,正在长身体的年青人免不得有些怨言。
正在说话间,暮色中知青点一侧的土路出现一道人影。
那是一个干瘦的四十多岁男子,穿着宽大的深色粗布衣,脚下一双满是泥灰的草鞋,半人高的背篓扛在他身后,压得他整个人向前倾去,每一步都走得沉重而艰难。
男子闻到知青点飘过来的肉香,脸上露出艳羡之色,停下脚步,犹豫地向这边张望着。
魏民是个热心人,扯开嗓子喊了一声:“老乡,有什么事?”
男子见有人搭话,这才鼓起勇气走过来,待走得近了,知青们这才发现他那背篓里装着半筐子油茶果。
果壳光亮、微微裂开,看着品相不算太好。
知青们最近经常在山里转悠,从当地农民嘴里知道这就是油茶果,压榨出来的茶油黄澄澄的,有一股清香,炒菜不起烟,煎豆腐、炸饼子极其美味。
乔亚东礼貌性地询问:“老乡,你这是摘油茶果去了?”
男子神情有些瑟缩,不好意思地笑了笑,口音浓重:“我是北坡大队的,摘了一筐油茶果到山下曲屏镇卖。”
知青们有些好奇:“卖?怎么还剩下这么多?”
男子叹了一口气,眯了眯眼睛,黝黑的面孔皱纹横生:“镇上茶油厂要求高咧,嫌我这油茶果晒得不够干,只收了半筐。”
萧爱云插嘴问了一句:“那怎么不晒干一点再卖?”
男子有些羞愧地低下头,半晌道:“家里穷,几亩月亮田种的庄稼只够糊口,就指望这满山的油茶果卖了换盐、换针线。今天满妹子正好满十二岁,想给她扯块布做个书包……前几天晒干的油茶果都卖了,这些是我昨天摘的,是有些心急了。”
当地有句俗语:“十二岁、揭锅盖”,意思是孩子到了十二岁,可以当家干活。家里人哪怕不做满月、周岁,也要庆贺一下十二岁生日。
家中最小的女孩满十二岁,却连个书包都做不起,男子心中非常愧疚。耷拉着脑袋,花白的头发被山风一吹更显零乱。
不知道为什么,看着他赤脚穿着的草鞋、晒得发红的皮肤、粗糙开裂的双手,知青们突然沉默下来。
男子忽然抬起头来,非常不好意思地开口:“可不可以给我一碗水喝?今天一早从家出发,饿得眼睛发花……”
李惠兰的声音里满是同情:“桶里还有饭,您先歇一歇吃口饭再走吧。”
男子慌忙摆手:“不咧不咧,我带了吃的,只讨碗水喝就行。”
他从怀里掏出个褐色的硬饼坨坨,解释道:“真带了吃的,就是这饼子太硬,没水的话,我怕卡着。”
叶勤看着他手中的硬饼子,硬梆梆像个鞋底子,完全不像是能吃的样子,不由得瞪大了眼睛,悄悄咽了一口口水,小心翼翼地问道:“这个,是用什么做的?”
男子好脾气地回答:“玉米和米糠糅成的饼子,虽然有点硬,但是当干粮吃蛮好。”
陶南风听到“米糠”二字,不知道为什么心口一酸,转过头不敢再看。当地农民日子过得苦,却淳朴老实,半句埋怨都没有。
魏民端来一碗泉水递给男子,男子连声道谢,咕咚咕咚连喝几口,再用手掰开硬饼子,一口一口地往下咽。
知青们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再看着桌上摆着的三个盛菜大盆,集体忏悔刚才吐槽没肉吃的行为。
魏民将肉汤泡饭,再夹些土豆片、红薯叶,强行塞进男子的手中。
男子慌着推辞:“不行不行,有一碗水就行了,我不饿咧。你们是知识分子,从大城市来到我们这穷地方,我们没什么好吃的招待已经心里有愧,哪里还能吃你们的口粮!回去乡亲们得把我骂死。”
好说歹说,男子怎么也不肯接这碗饭。
到最后,他弯腰将这碗泡了肉汤的米饭放在檐廊地面之上,背起背篓便匆匆离开。
“等一等——”叶勤似乎想到什么,一把扯下头上扎着的红绸带。
“把我的也拿去!”陶南风立刻明白了她的意思,抬手解下辫子上的粉色绸带送到她手中。
叶勤急急跑了上去,将绸带塞到男子手中,眼中含泪:“老乡,你家姑娘十二岁生日,别让她失望,这个给她。”
男子呆呆站着,似乎不知道应该如何应对。
叶勤嘴唇有些哆嗦,她是农业局子弟,家里条件优越,从来不曾听说还有人会为了买块布做书包,辛苦走六、七个小时山路去卖油茶果。
男子忽然扑通一声跪了下去。
这一下,吓得所有知青都跑了过来,拼命拉扯着要将他搀起来。
“老乡,可不能这样。”
“男儿膝下有黄金,新中国人人平等,不兴下跪。”
“当不起、当不起,快起来。”
男子双手捧着两根颜色鲜亮的绸带,眼眶通红,有心想要拒绝,可是想到女儿那渴望的眼神,推辞的话怎么也说不出口来。
他可以饿着自己,可以背着上百斤油茶果走一天的山路,但是看到这么漂亮的绸带,他舍不得拒绝。
“谢谢!谢谢!谢谢……”男子颤抖着双手,双膝一弯又想跪下,幸好魏民力气大一把将他拉了起来。
乡下人不知道应该如何感谢知青们的慷慨,只能用最朴素的方式来表达心意:“明天,明天我带满妹子过来,让她给你们磕头。”
陶南风转过身,望着这连绵青山,脑中忽然冒出刚才向北所说的话——
秀峰山的乡亲们穷啊,先把路修好,把农场发展起来,乡亲们才有出路。
生平第一次,陶南风内心生出无数希望。
希望向北能够带着乡亲们找到出路。
希望乡亲们不再挨饿。
希望学生背上新书包。
希望女孩子们扎上红绸带。
希望餐餐有肉、顿顿有鱼。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