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消烟雨

德佑七年十一月十五那场大会,在数年之后被人提及的时候,依然被认为是一个传奇。

那个年轻人惊才绝艳的剑法,那场被消弭于无形的争斗,都让人津津乐道。

然而在当时,在聚集在天空中的乌云终于低沉到了极致,零星的开始落下雨滴,鸦雀无声的虎丘上,却没有一个人能够预料到那个年轻人的胜利。

斜立的灵碧教四护法,围成一个严密的阵形。

零散的雨滴,落在纵横交错的白色丝带上,没有洇下,缓慢的滚动,汇成晶莹的水珠。

这是缚天阵,传说中无往不克的阵形,对施阵者的武功并没有多高的要求,也没有任何地形天气的条件。

只要缚天阵出,必胜。

没有人知道,在漫长的岁月中,缚天阵究竟当众使出过多少次,也没有人具体清楚,距离上一次见到这个近乎诡异的阵法,究竟过了多少年。

人们知道的是,在这个白色的,因为罗带的飘逸而显得甚至太过轻浮温柔的阵法下,从来没有人能够破阵而出。

在灵碧教长达一百八十多年的历史中,从未有人破出。

冰蚕丝织就的罗带,经火不燎,入水不濡。

轻柔的雪白长带,团团把萧焕围在中央。

阵中萧焕缓缓把手臂抬起,解开束发的玉带。

如墨的长发随着他放下的手臂一同垂落,披散开来。

低下头,他向有些目瞪口呆的看着他的苍苍微笑:“没关系,先去那边等我就好了。”

映入眼中,散发的萧焕有着些不同于往日的气质,苍苍说不出这种气质究竟是什么,她只是隐约的觉得,似乎有些犀利的东西,从他身上透了出来。

把手中束发用的玉带交到她手里,萧焕笑了笑:“苍苍,帮我拿好这个。”

点头放开抱着他的手臂,苍苍把带着凉意的玉带握紧,转身向阵外走去。

这四名手持丝带的少女,就是灵碧教的四大护法,现在二护法李半乐上下打量萧焕,笑言:“真是风情万种啊,萧公子不是要用美人计吧。”

“只不过怕待会儿麻烦罢了。”淡淡地笑了笑,萧焕把手垂在身侧,竟然没有拔剑在手,“四位请。”

“啰嗦!”大护法武舞水轻叱,手臂挥出一道白虹,丝带交错,海浪般的阵型已经发动!

雪色铺洒,整个千人石上再无空隙,翻飞的雪白之中,那一袭青色的身影仿佛将要被吞没。

四个少女的手指微动,横过的一条白练如刃,竟然把萧焕袖口的衣料锉为碎片,如蝶青色片片飘落下来,落下几滴鲜血。萧焕负伤的右手毕竟不大灵活,竟然躲不过这一击。

紧接着几条白练穿梭,竟穿过萧焕的左腿,引得他趔趄一下。

白带飞舞,宛如一曲凌波之舞,但这看似妙曼动人的阵型,如云似浪,条条都是必杀的招式。

不过几招,萧焕的手脚上边几次滑过丝带,带刃切出得极细伤口中,已经有鲜血渗上衣料。

李半乐再次笑道:“不过萧公子放心,我们只会攻击你的身子,绝对不舍得弄花你俊俏的脸。”

“两位护法说够了没有?”打断她的话,萧焕冷笑,“护法们如果真想看的话,在下还有些别的东西可以给诸位看。”

冷冷说出,他的脸上,再也没有一丝笑意。

话出口的一瞬间,他的长发突然迎风飞扬,袖袍鼓胀,越来越强的劲风从他的袖底飞出。

纯黑的长发,不堪强风一样,直直飞展。

雨雾如霰,一丝丝的飞离。

掌管阵型的武舞水这时才蓦然觉察出,萧焕此刻,正站在带阵的中央。

纵横交错的丝带中,他正站在所有经纬集结的中点。

原来他从未败退,方才的狼狈,都是为了达到此刻,这个真正的意图。

来不及让她喊出变阵的话语,也来不及扬起手中的丝带。

武舞水的视野,开始变成一片血红。

宛如从地狱深处升起的熊熊业火,又仿佛是传说中遮天的神炎,红色的火焰,跳动肆虐。

自阵心燃起的大火,火龙一样蔓延,几乎同时,几声惨呼响起,四个布阵的少女,同时丢开燃烧的丝带退后。

缚天罗不畏火,所以她们从来没想过要在手上,戴上避火的手套。

但是不畏火的缚天罗,又怎么会燃烧?

喉间蓦然一片冰凉,萧焕的手指抵在武舞水的咽喉上:“武护法,或许是我没有说明白,那么我再说一次——我不会归附,中原武林,也不会归附。”

满地交错的丝带上,依旧有火焰在烈烈燃烧,却燃烧到距离千人石边缘一尺的地方,就自动息止。

火焰映在他随着热浪翻飞的长发上,也映着他没有一丝表情的脸,更显得那双深瞳诡异的幽深。

艰涩的轻轻点头,武舞水觉得自己的声音前所未有的嘶哑:“我们……认输。”

放开手指退后一步,萧焕拱手:“承让。”

大火已经渐渐止息,留下经火烧过的丝带,依旧是雪一样的洁白,连一点火痕都没有留下。

燃烧过后的丝带上,却飘扬着一缕若有若无的香气,极像酒的味道,又刺鼻许多。

武舞水恍然间有些明白:他居然是用这种东西,令不可燃的丝带在雨中起火的么?

“很好。”轻笑的声音传来,从分开的教众中慢慢踱上高石,刘怀雪依旧是一脸恬然温和的微笑,“恭喜萧公子破了缚天阵,百年以来第一人,在下佩服。”他继续含笑着说,“如此纯熟的纵火术,萧公子不愧是不世出的全才。”

淡淡笑了笑,没有接他的话,萧焕只是伸手:“刘堂主请。”

“萧公子误会了。”刘怀雪一笑,“在下今日并没有和萧公子交手的意思。”

这下连萧焕都有些愣了,笑笑:“刘堂主何出此言?”

“萧公子连胜数人,气势正盛,在下不敢直撄锋芒。”微微一躬身,刘怀雪笑得一派谦逊。

灵碧教先后出现的几位首脑,只有他气度最柔和亲切,顿时化解了场中不少的戾气。

“既然我教中诸人胜不过萧公子,那么咱们就来商量一个求和的条件好不好?”笑着,刘怀雪目光扫过一周,这一句话,已经是向千人石上所有的英雄豪杰说的。

“就这么完了。”虎丘山下灵碧教弟子围簇的那顶软轿旁,右襟领口绣着今日的白衣年轻人报告。

“二十年不得进犯中原武林。”低而柔丽的声音重复了一遍,接着又很轻的笑起来,“也罢,这次就罢了,咱们走吧。”

轻丝的帘幕垂下,软轿被抬动,慢慢的向苏州城的深处走去。

跟在软轿后,头戴斗笠的年轻教众们,或者散去,或者和软轿走向相同的方向。

几条细而逶迤的人流,分散到苏州城狭窄的街巷水路中。

人群尽头,那个白衣的年轻人却留了下来,他就站在原地,垂在腰间的,有一柄金色的刀。

没有刀鞘,利刃就这么暴露着的短刀,通体是紫金铸成,如果被那只秀美修长的手握着,会有惊艳的颜色。

未来的某一天,只怕还是有机会交手吧,和那个人,那道任何武林中人都会为之兴奋的青光。

淡淡笑着,他俯身,向身侧另一个没被移动的软轿中说,“喂,你还没死吧?”

这顶软轿上围的,却不是轻纱,而是黑色的厚绒布,严严密密的盖着。

轿子略微晃动了一下,接着传出一个被黑绒闷得几乎听不清楚的声音:“再不抬我回去睡觉,就真得要死了!”

“啊?我还真的以为,你为你的知己抛头颅洒热血,置生死于度外了呢!”笑着说,白衣年轻人却还是很快就拍了拍轿夫的肩膀,“麻烦抬稳一些,里面有伤者。”

哼哼的不知道又说了些什么,不知道是因为声音低沉,还是绒布隔音,并不清楚。

隐约的似乎有一句是“为你也会”。

白衣年轻人没有听清,他也并不打算去听,只是脚步慢慢的,跟着走在黑绒的软轿旁,悠闲怡然,手掌扶在轿身上,稳住不重的颠簸。

避开那个热情来拉他们入席的流云庄大小姐,苍苍牵着萧焕的手,刻意离那些热情高涨的武林人士远一点。

在灵碧教败退了后,这些人居然全都一涌到虎丘山脚下的流云庄里,开始享用武林盛会后惯例的酒宴。

方才群情激奋的人们,现在凑到一个大桌上,相谈甚欢。

那个流云庄的庄主秦时月,还给萧焕留了一个正中的位置,遣自己的女儿过来叫他们入席。

热心和不计前嫌的架势,让苍苍不由得怀疑他们此行的真正目的,其实就是为了这顿闹哄哄、皆大欢喜的酒席。

留在酒席上,铁定是要被不停灌酒的,就这么站在边厅里推推让让,都过来了好几拨端着大海碗敬酒的武林豪杰们,要真坐下了,那还得了。

避到最后,苍苍索性拉萧焕从小门中溜到了庄外的大街上。

“以后绝对不参加武林大会了!”咬着牙下了这么一个结论,苍苍回过头来,手里的伞还是举得高高,遮住两个人的头顶,小心抚住萧焕受伤的右手,“还很疼吗?”

赴宴是赴宴,流云庄还是早早的就让自己庄中的大夫给萧焕裹好了伤口。身上几道小的伤口都很浅,那穿掌而过的一刀,虽然幸运的没有切断经脉,留下的伤口却不容易愈合,到现在,细白的绷带上,还有点点的血迹渗出。

“没有关系。”笑着低头看她,萧焕摇头。

“说谎!”皱着鼻子不客气的反驳他,苍苍停了停,突然说,“萧大哥,我们回京城吧。”

“回京城,为什么?”有点惊讶她怎么突然要求回到之前她一直讨厌的京城,萧焕笑问。

“想回去就回去了,还问什么?”苍苍狠狠瞪他一眼,接着拉住他的袖子,“走了,走了,回客栈吃饭休息去,干站半天累死了。”

抬腿想要跟上她的步伐,胸中却猛地滞了一滞,身子有一刹那不能移动。

这个身体,果然不适合打斗。

施出纵火术,其实已经是他的极限,后来刘怀雪上台,他虽然做了请的手势,却不敢保证自己不会在交手的途中,就力竭而退。

他知道自己不应该来,但如果他不来,那么征服中原武林,之于灵碧教,就不再只是一个威胁。全江湖都将卷入一场血战,为了灵碧教教主想要表达的一个决心:为了最终的那个目标,她会利用所有的手段,牺牲所有的东西。

仅仅为了向他宣扬这样一个意图,会有无数的人丧失生命,无数的尸骨堆积。

“萧大哥?”感到了他的迟疑,苍苍立刻回头,打量他的脸色。

笑笑:“走吧。”萧焕抬步,任她拉着自己,向前走去。

微雨的街巷里,那一柄淡黄的雨伞,被雨水冲刷得鲜亮如花。

“比武两场,对方退走,此役得胜。”垂手站在低垂的茜纱帘前,蛊行营侍卫首领班方远低头报告。

“知道了,辛苦你了。”帘后的人轻声开口,声音雍容柔和,她顿了一下,接着问,“皇帝呢……什么时间回来?”

“回太后娘娘,或许还需耽搁几天。”班方远答了,停了一下,又说,“陛下旧疾复发,身子不大好。”

似乎是皱上了眉,良久,帘后的人才轻叹一声:“真是胡闹,一国之君,就这么在江湖上抛头露面,还耽误这么久。”她又顿了一下,“你去告知皇帝,叫他速速回来,务必赶在腊月之前。”

“是。”班方远沉躬身低头。

“等等,”帘后的人突然出声叫住他,“你还拿了什么东西?”

“回太后娘娘,”看了看手上那叠东西,班方远回答,“是吏部年底需要着重考核的官员名单,陛下命卑职带回来交予养心殿。”

近百个官员的司职籍贯资历能力,每个人还有简明扼要的评语。工整隽挺的小楷细致地列满了长长的书折。把这些交到自己手中时,那个人脸上还有着彻夜未眠后的倦意。

其实这么久以来不时的行走江湖,没有一次是和那些重要的政事冲突着的,除了每天在呈上来的票拟上批朱这样的例行公事,不曾有哪一次真正延误过朝政。反倒是因为担忧政局,他们这些暗卫,会时不时的被联络出来,受命送一些询问或指示的信函到易容在养心殿顶替皇帝的杜郡主手中。

静了一会儿,帘内传来的话声依旧冷淡:“你下去吧。”

班方远再次行礼,退身出去。

“萧大哥!”清脆欢快的声音瞬间充满车厢,苍苍兴致勃勃,“我们到汴梁了!”

慢慢拿下盖在脸上的那本书,萧焕轻咳了一声,才坐起身子,抬手揉了揉太阳穴,笑起来:“到汴梁有这么高兴么?”

“当然有了!”苍苍用力点头,“我还没来过汴梁,我早就想来这里看看了!”

“那咱们今晚就住在汴梁好了。”萧焕笑着。

“太好了!”苍苍高兴得一下跳起来,差点撞到车顶,“咱们去吃天下第一楼的灌汤包!”

赶了一整天的路,现在已经是暮色四合了,马车穿过即将关上的汴梁城门,走入到青石铺就的街道中。

六天前雨还没停,他们就从苏州出发,这几天日夜兼程,总算到了汴梁。他们走的时候那个神医郦铭觞脸色不是多好看,阴沉着脸一言不发,也没有一起跟着来。于是同行的人就只有她、萧焕,还有两个随行赶车以及安排食宿的黑衣御前侍卫。

车子在完全不同于苏州狭窄街道的宽敞道路上穿行,还没在天下第一楼门前停好,苍苍就迫不及待的跳下马车,还不忘站在台阶上向车内的萧焕招手:“萧大哥!”

笑了笑也跳下马车,转眼间,萧焕却突然愣了一下。

“萧大哥……”有些奇怪的去拉他的手,苍苍就觉得自己的肩膀上猛然搭上一只手掌。

紧接着,一个异常熟悉的声音在耳边响起:“小毛丫头,你是不是想让你哥哥我找你找到死啊?”

苍苍连忙回头,果然就看到了一张几乎要贴到她脸上的巨大脸庞,呲牙咧嘴。

“啊!”地跳开,苍苍喘气都顾不上,一溜烟钻到萧焕身后,扯住他的袖子,冲对面大喊,“不准再打我屁股!”

一面撸着袖子,俊挺的黑衣年轻人努力呲牙做出狰狞的样子:“不打你屁股?不打你屁股你能记得住我是你哥?不打你屁股你能记住我在外面风餐露宿找了你整整一个月?”

“嘁!你风餐露宿,”不客气的吐舌头努力和他同样狰狞,苍苍指着面前天下第一楼的巨大金字招牌,“你风餐还来吃灌汤包!”

“好你个狠心的毛丫头,真让你哥喝西北风是不是?”恶狠狠的挥拳,黑衣年轻人却在下一刻,就换上爽朗的笑容,长长的手臂伸过来,拍上萧焕的肩膀,“云从,好久不见。”

笑着同样拍上他的肩膀,萧焕脸上有乍见老友的惊喜:“好久不见,绝顶。”

“啊?”苍苍给面前的一幕搞的有点糊涂,“哥,萧大哥,你们认识?”

她哥哥,凌府的大公子凌绝顶根本就没再理她,笑着向萧焕说:“真是麻烦你了,云从,照顾这毛丫头这么久。”

“没关系,”萧焕笑,“况且苍苍也不麻烦。”

凌绝顶上下打量着他,俊挺的脸上流露出一点带着揶揄的笑意:“这么为我家这个小丫头说话啊,云从,你让我这个做哥哥的显得很见外啊……”

毫不回避的看着他的眼睛,萧焕笑着:“苍苍对我来说,从来都不会是麻烦。”

同样也看着他的眼睛,凌绝顶突然笑着叹了口气:“算了,算了……总归早晚要交到你手上。”

“我又不是东西,交什么交?”明白过来他们是早就相识,苍苍“哼”了一声插进话来,问:“哥,你是怎么和萧大哥认识的?”

凌绝顶斜斜看她:“这时候想起我是你哥了?”抱怨归抱怨,还是简明的把两个人相识的经过说了。

说起来也简单的很,凌绝顶和萧焕是在京城附近一次漕运帮派冲突中认识的。当时两个人都刚好路过。凌绝顶一向都乐于参与江湖事务,就上前帮助主事人平息争斗,也就认识了纷乱告停之后给受伤人员治疗伤势的萧焕,彼此成了点头之交。

后来也很巧,凌绝顶有次在京城的花楼中喝多了酒,醉意大发,顺手拉住一个人就往床上滚。后来发生了什么事他不清楚,只知道等他被一杯凉茶泼醒的时候,脸上多了块伤,在床前看到了一个笑得闲雅的青衣年轻人。

他们已经坐在天下第一楼里享用灌汤包了,听到这里苍苍差点把一口汤喷出来:“哥,你把萧大哥抱床上了?”

凌绝顶一脸苦笑:“事实上是我被那个我想抱上床的人一拳打到了床上。”

苍苍大感兴趣:“后来呢?后来怎么样了?”

“后来我只好赔罪了,”凌绝顶笑,“捧了两坛陈年好酒出来才让云从消了火。”

苍苍恍然:“啊!是不是你偷了师父两坛葡萄酒,被师父追着臭骂了一顿那次?我说你怎么有胆子去碰师父的心肝宝贝!”说着继续追问,“后来呢?萧大哥你们两个就成朋友了?”

“一人一坛酒蹲在鼓楼的房顶上喝到太阳升起来,当然就是朋友了。”凌绝顶笑,“我这辈子可就陪这么一个人看过日出。”他摸着脸,“何况那一拳可让我的脸青了足足半个月。”

“活该!”苍苍笑着吐舌头,“谁让你没事儿就往妓院钻,萧大哥怎么不多打你几拳?”

“唉?”凌绝顶不服气了,“云从也去了妓院,你怎么不说他?”

“那还用说?”苍苍挥手,“萧大哥会去妓院,肯定不是有别的事情,就是去给人看病的,哪儿像你,就是去泡姑娘的。”

“小丫头你太偏心了啊!为兄要生气了!”凌绝顶竖起两条浓黑的长眉,故作生气,去揪苍苍的耳朵。

苍苍嘻嘻哈哈地往萧焕身后躲:“就偏心了,你怎么样?”

三个人打闹成一团。对眼前这一对见了面就斗个不停的兄妹,萧焕笑着高举双手,表示谁也不帮。

一顿饭好不容易吃完,半路苍苍又拉着两个人遛到龙亭湖逛了一圈,夜深了三个人才走回客栈。

到了客栈后萧焕就回房休息,苍苍虽然还在兴头儿上,也忍着没再去拉他,回了自己房间。

梳洗完毕,萧焕刚解下了发髻,房门就响了几声。

一定不是苍苍,她进他的房间从来不敲门,走过去打开了,门外果然站着凌绝顶。

“云从,”他晃着手里提的小酒壶,“一起喝两杯?”说着一笑,“性子很温的酒,你身体没问题吧?”

萧焕笑,两人见面后,没有一个字提到自己的身体,他却已经注意到了。

侧身让他进来,萧焕用丝带系好长发,拿出桌上的两个茶杯充当酒杯。

酒是温的,酒壶也不大,凌绝顶只给两人各倒了半杯酒,擎起酒杯:“我干了,你随意。”

萧焕笑笑,举杯浅啜。

放下杯子,凌绝顶笑了笑:“云从,我家小丫头真的喜欢你。”

萧焕定了一下,笑:“我知道。”

“别看这丫头没心没肺一样,对在意的人从来都是很用心的。”凌绝顶又给自己倒了半杯酒,“有一年我们爹病了不能起床,她在药房里蹲了三天熬药。笑话闹了无数,不知道打碎了多少药罐,手上给划了两道口子,还死活不让我去告诉爹,说是怕挨骂。”

他抬头看了看萧焕:“她现在对你的样子,比那次也差不了多少了。”说着,又笑了笑,“云从,皇宫是个什么地方,你清楚,我也清楚。如果那个人不是你,我绝对不会把她交出去。”

“我想让你向我保证,云从,”他顿了一下,直视萧焕的眼睛,“保证你无论什么时候,都不会伤害她,不管是现在的你,还是坐在龙椅上的那个你。”

同样看着他的眼睛,萧焕点头:“我保证。”

仿佛是没想到他能这么干脆的回答,凌绝顶一愣,随即又笑了,举起酒杯:“云从,我有时候会想,如果你不是那个人,该有多好。”

当他在和他熟识不久后,在那个封赏他爵位的朝会上抬头看清那个年轻皇帝的面容时,居然忍不住心头的震动。

那个人,那个目光深邃又澄清的年轻人,是被禁锢在皇位上的,压着他的那些东西,君权和家国,居然沉重到让他这个旁观的人,都会觉得窒闷。

如果他不是那个人的话,凌绝顶不敢想象,他看到的将会是怎样一个飞扬璀璨的生命,那样的光彩,又将会怎样的惊艳世人的眼睛。

愣了愣,萧焕笑起来:“如果我不是那个人,岂不是就要和皇帝抢苍苍了?”

哈哈也笑起来,凌绝顶点头:“说得也是。”放下手中的酒杯,他起身,“时候不早,赶了一天路,你也该睡了。”

走到门口,他忽然敲了敲自己的脑门:“对了,我来的时候我师父让我给苍苍带信,说让她回京前到黛郁城去一趟,我师父要见她。”

萧焕点头,问:“绝顶不和我们一起回京?”

凌绝顶摇头:“我还要到滇南去一趟,送你们两天就分手。”说着笑了,“你们可一定得去,这话师父一个月前就告诉我了,我等了这么久,才终于逮到那小丫头。”

萧焕笑:“好,我转告苍苍。”

凌绝顶一笑,推门出去。

十一月的黛郁城,阳光灿烂的午后,天空中有金黄的枫叶飘落。

在回京之前,苍苍拉着萧焕一起到这里的别苑看望自己的老师,时间不急,他们就住了下来。

现在她脚步轻快,走向庭院后的花园,她的手里端着一壶刚刚沏好的新茶,茶壶旁,并排放着三只茶杯。

她前天晚上醉了,一觉睡到午后才起床,刚醒过来,就听到佣人说师父和萧焕都去了那个花园,于是就飞快梳洗好,泡了一壶碧螺春,也往那里去。

阳光很好,她边走边跑神去想昨天的事。

昨晚见到师父后太兴奋,她喝得有些多了,整个身子都蹭在萧焕怀里,歪着头问他:“萧大哥,你不光长得好看,我才喜欢你,你怎么这么好啊?”

萧焕比她清醒多了,笑着看她:“我其实也不是多好吧……”

反倒较起真来,她拼命摇头:“不准你说你不好,你就是好!”眯眯眼睛,“萧大哥,你跑到江南去找我,做了这么多事,是不是因为喜欢我啊?”

笑着点头,萧焕没有犹豫片刻:“是啊。”

“真的啊!”她高兴起来,摇摇晃晃扳住他的脖子就凑到他脸上吻,“这么好的一个人喜欢我,我真是赚了……”

边想边走,鼻尖似乎还残留着他身上那种很淡的草木清香,苍苍偷偷地皱鼻子,吻他的感觉总是那么舒服,下一次吻久一点应该没有关系吧?

嘴角的笑意越放越大,有人很低的远处说了句什么,她没注意,轻跳了一步,就跳到了花园那个圆形的拱门前。

然后她转身,抬头,看到了挥下的短剑。

有着青色美丽光芒的剑,不带一丝犹豫的挥下,剑刃切入□□,响起极轻微的混沌声音,言语难以描绘。

和着从脖腔中喷涌而出的鲜血,不大的头颅掉落在地,她所熟悉的那个和蔼面容,沾上灰泥。

青衣的年轻人把目光从满地血泊中抬起,脸上闪过惊讶,还残留着恍然的悲痛,他叫她:“苍苍……你怎么来了,你师父……”

“啊!啊!啊……”尖利的嘶叫声仿佛不再是从她的喉咙里发出,茶壶从手中滚落在地。

“苍苍!”他还在叫她的名字,跨出了第一步想要过来,却突然脸色苍白地停下。

手指抓住腰间的软剑,昨天才从师父那里得到的有着淡绿光芒的剑,不受控制的从她手中刺出。贯入他的胸膛。

鲜血再次喷涌而出,洒上她的脸庞,和着源源不断留下的泪水。

身体在剧烈地颤抖,她转动手腕,还想把软剑插得更深。

血的气味是如此浓重,盖住了那个她喜欢的草木一样清爽的味道,也把她的视野染成了一片血红。

有只手很轻的划过她的脸庞,落在她的颈中,柔和劲力顺着指间传来,带给她短暂安眠。

德佑七年十月初三,远在黛郁城的鲜血铺展之前,在虎丘那场盛大的武林大会开始之前,在苏州药店里的那个重逢到来之前,在毫无防备的凌绝顶,笑着说出那句“你们可一定得去,这话师父一个月前就告诉我了”之前。

京郊凌府别院吹戈小筑中,那个白衣的丽人微笑着在桌上放下那把有着纤细铭文的绿色长剑之后,转身走出庭院。

院门的马车外,静静站立着一个清瘦挺拔的身影,一阵风吹过,吹动他的白衣,也吹动盖在他面庞上的薄薄面纱,涟漪一样的颤动中,他轻笑出声:“恭喜陈教主。”

“哦?”走过他身边,白衣丽人淡淡一笑:“恭喜我什么?”

低沉悦耳的笑声中,同样一身白衣的男子侧身弯腰,伸臂为她掀开马车的车帘:“自然是恭喜陈教主安排下大计,那人已到穷途末路。”

“你这么快就看出他要穷途末路了?”白衣丽人低头上车,“你还不知道我的计划吧?”

男子也随在她身后上车,他把头上的斗笠摘下,面纱后是一张艳丽到可以颠倒众生的容颜:“因为我清楚,他的弱点是什么。”嫣然一笑,他把手伸出,按住自己的胸口,“在这里,再如何冷静缜密,也掩盖不了的弱点。他的心,太温柔。”又是一笑,那双浅黛色的眼睛中波光闪烁,“我的那位皇兄,他那种愚蠢的温柔,已经足可以致命。”

淡看他一眼,白衣丽人开口:“你很聪明。那么你听说没有,有一种武功,进步神速,却于自身有损。练了这种武功的人,一旦到了一定的年龄,就会开始日夜受其煎熬,疼痛不断,生不如死。所以这个人会在自己生命的最后,找到一个人自己信任的人,让他亲手杀了自己。”

她说着,淡然一笑,“如果有这么一个人,是你恋人的至亲,他来告诉你,他正为这种武功所苦,亟待解脱,请求你帮助他斩下他自己的头颅。他的言辞是如此恳切,他的神态是如此痛苦,以至于当你拿起长剑把他的头斩下来时,甚至顾不上考虑,要不要找个人在旁作证,或者是立下一个字据,以保证你不会被当做杀人凶手。顾不上考虑,假若当你的恋人看到了这一幕,她会不会就此把你当作敌人,会不会要杀了你而后快……”

微笑着倾听,绝色的白衣男子脸上没有丝毫变色:“果然是好计划,只是我想,纵然已然很愚蠢,要接受这么一个简直违背常理的谎言,也不是完全不会怀疑吧?”

“这不是谎言,”白衣丽人淡笑,“这种武功是真的,练这个武功的人最后会希望得到解脱也是真的。”她抬了眼去看他,“我或许会利用一个朋友来达到我的目的,但我还不会让他为了我的目的去死。这或许也是一点残留的,在你眼中很愚蠢的温柔。”她笑了一笑,“可能你不会明白,因为温柔这种东西,你从来不曾拥有过,楚王殿下。”

绝色的男子也笑了,他微微颔首:“多谢赞扬,陈娘娘。”

马车开动起来,白衣丽人微笑:“不用客气,我不是在赞扬你。”

她说完,转过头去,合上眼睛。

怔了一怔,绝色男子的笑容依旧完美无瑕,他也把头转过。

正对着他的视线的,是热闹的京城的街市,人头攒动,车水马龙。在京师的闹市中,他低下头,很轻的,声音冷然:“那种只会让人愚蠢起来的东西?我不需要。”

这个时刻,距离他出现在坤宁宫的大殿下,用他的双手改写了帝国的历史,还有长达一年的时光。

距离他终于明白,原来会有那么一个女孩子,只用微笑就能够让他心疼,则更加久远。

德佑七年的深秋,在难得的晴朗了几天之后,迎来了一场自北往南的阴雪。

对于京师来说,这场雪的到来十分平常,湿冷的秋雨在下了一天之后,在那天夜里,无声地变成了飘扬的雪花,绵绵延延,降落在街道和房屋上。

岁暮天寒,帝都巨大的城池被妆点成了一片素白。

在大婚的红光铺满乾清宫之前。在被浩荡的仪仗簇拥,身着九凤四龙金红礼服的皇后,把她冷然沉静的目光对准白玉丹陛之上盛装的年轻皇帝之前。

迎接那个跌宕起伏、被史书所铭记的德佑八年的,是比以往多年来更甚的沉闷平静。

日复一日,不见尽头。

当这个严冬终将过去时,腊月的京师,沉冷无人的长街中,微服的年轻皇帝静静看着站在他面前的少女。

那个即将成为皇后的少女,紧紧挽着一个黑衣年轻人的手臂:“我虽然蠢得去喜欢你,却不会蠢得无药可救,我现在爱的人,是冼血。”

“对不起,我不能爱你。”皇帝的语气冷淡,“所以至于你爱的是谁,跟我没有关系。”

如同不想多留,说完他要转身。

“等一等!”少女猛然抬头,直视着他的眼睛,“在江南时,你对我好,是不是想利用我牵制我爹?”

他淡淡看她,不说是,也不说不是,转身离去。

“萧焕,我恨你,但我还是会嫁给你,做你的皇后。”他身后,她一字一顿,“你最好记住,有一天,我会把你欠我的,一件一件,全都讨回来。”

他的脚步不停,径直走去,走出她的视野。

那是直至大婚前,他们的最后一次相见。

那天年轻的德佑皇帝平生第一次,也是唯一一次,漫无目的地走在京师的街道上。

寒冷冬日空荡荡的街道中,他顺着京师四通八达的方格街巷,一直走下去。

走到夕阳西斜,走到暮色四合,收拾好货摊的商贩从他身边擦肩而过。

他走到一处破败残旧的院落前,那里面有个苦读的孩子,这样的日子里还在认真朗读:“……野马也,尘埃也,生物之以息相吹也。天之苍苍,其正色邪?其远而无所至极邪?”

疑问的语调,清脆的少年的声音。

人这一生,似乎总是问题太多。问天为什么是蓝的?问天地究竟有多大?问过去为何永不回来?问未来又有什么值得期盼?

他终于能停下,站在墙外默默倾听,按住胸口弯腰,把口中的血咳着吐出来。

番外一 心香

宫中的海棠花开过十三次之后,她明白,这是她应该离开的时间了。

不是没有想过,一辈子留在那个人身边。

也不是没有想过,就这么沉醉在那个温柔的微笑里,什么都不想,什么都不问,任时光匆匆而去,青丝染霜,红颜凋零,那么很快的,就也能用尽这一生。

然而,他连这样的机会也没有给她。

幼年的时,她没怎么注意过他。

那时她的父母还健在,她还是那个娇生惯养的郡主。对于他的印象,也只有在一次大型的庆典上,远远看到的那个身影。

彼时视野远处有些瘦弱的少年,裹在明黄色朝服里,安静的站在御座之下,很容易就会被忽略的模样。

事实上,那个时期满朝上下对他的态度,也近似于忽略,在先帝驾崩之前,甚至在他亲政之前,几乎都没有人认为他的存在会对帝国产生什么重大的影响。

也许总有些什么人,是要经过时光的磨砺,才能渐渐的露出光芒来。

而也总有些人,是慢慢的走进心里去的,就那么一次笑语,一抹温情,从容琐碎,一点一滴,等到惊觉的时候,再回头,填满胸臆的,已经全是那个人的笑靥和身影,烙印在最深的梦里,无从挥抹。

他就是这么走到她的心里去的吧。

六岁那年突丧双亲,被柳贵妃怜惜收为义女进宫生活,刚入宫的时候,她只是一个无措的年幼孤女,面对着完全陌生的人和物,孤寂和恐惧像是鬼影一样,随时都跟随在身边。

在那最难熬的日子里,第一个向她走过来的,是他。

也是他,向她展开了温柔的笑容,带着她逐渐走入到沉闷的深宫生活中。他会在她苦恼的时候,开上一句漫不经心的玩笑,会在她努力之后,给她一个鼓励而赞许的眼神,也会在她遭受轻视时,默默替她挡开那些闲言碎语。

不知不觉中,她开始觉得那个少年淡淡的笑容,亮得过任何耀眼的光芒,那个少年并不温暖的双手,握在手里就是最安全的庇佑。

那段时光是那么的美好,初入深宫的孤独幼女,温和清秀的少年,御苑中的莲花并蒂而开,又并蒂而落,金水河的清澈河水静静流淌过红墙金瓦的禁宫,也静静的流走了两载岁月。

想起来也是有些傻气的,最初的时候,她以为这就是一生。

又有谁不是如此呢?年少时遇到的那第一个人,就会以为他所有温柔细致,都会只给予她一个人,从此之后天长日久,全是青梅竹马的神话。

碎了她的神话的,是那个小女孩,那个比她还要小上两岁的女孩子,首辅凌阁老的女儿。

那段时间内,宫里盛传着先帝要替他选定一个太子妃,她并不以为然,对她来说,成亲实在是太遥远的事情,况且在她婉转的情思里,除了他和她之外,从来也没有别的女孩儿的影子。

但是那一天他在养心殿见过先帝之后,她见到他,意外的发现他一向白皙的脸上竟然挂着朵红晕。

她以为他是给先帝训斥了身体不适,连忙上前询问。

他却摇摇头笑了,神色似喜似悲:“父皇说要选她做我的妻子。”

她有些不明所以,他就笑着解释:“是凌先生的女儿。”说完了像是怕她不熟悉一样,接着形容:“很有生气很会说话的一个小姑娘。”

她点头,心里生出一种说不出的滋味,她还从未在他脸上看到过如此多的情绪,他的嘴角不自觉地扬着,明明是想笑,那双秀挺的眉毛却微微的皱在一起,一双深黑的眼睛,更像是给什么点亮了一样,不时地闪出光来。

带着些微的酸楚和说不清楚的期许,她开口问:“焕哥哥,你喜欢她做你的妻子吗?”

接着听到的回答,她一生都无法忘记。

似乎是愣了一下,那个少年扬高的嘴角慢慢放了下来,皱起的眉头也缓缓放平,他最后笑了笑,眼眸里一片沉静的温柔:“如果我能让她幸福的话,我喜欢。”

她看着眼前微笑着的他,很勉强的扬唇而笑,别过头,胸中却是一片苦涩。

这是嫉妒吧,生平第一次的,她平静的生命里,住进了一个这样的东西:怨恨而不甘,酸涩而苦楚,针一样的刺入心底,摆脱不了。

她开始深深的怨恨那个不知名的女孩——她只不过比她早了一步而已,只是早了一步,就已经占去了所有的幸运。

有些什么已经悄然改变,她的深宫生活却还是一如往常的过下去。

她入宫前聪慧已经京城闻名,于是疼爱她的柳贵妃就让她做了太子伴读,每天功课的时候,他都和她在一起。

除了她之外,和他更加亲昵的,是小尾巴一样拴在他身上的荧,他唯一的异母妹妹。

功课之余,他也会带着荧到她的住处看她,说一些闲话,和聪敏强识的她聊些诗书琴棋,相处熟悉,有着安稳的亲密。

就这么匆匆数年过去,其间先帝驾崩,他登基称帝换了年号,荧也不再整天跟着他,那位凌小姐也成为了他的未婚妻,钦点的未来皇后,他们的关系却依旧如常。

曾经有一段时间,她暗暗的希望他能把目光放到她身上,毕竟他们的心性那么相通,甚至连喜欢的词人,爱读的诗都如出一辙,而那个女孩子从来都不在他身边,他们相互之间几乎称得上一无所知。

还有,那样一个女孩子,简直没有一点长处!

她时常留意着凌家大小姐的消息,全都是些不好的传闻:粗鲁泼辣,缺少教养,琴棋书画女红,没有一样拿的出手,唯一一项人尽皆知的,只有她那一双总是打架闹事的拳头。

这样的女孩子,她有些自负的想,怎么都不会比她更能配得上他吧?

然而随着他们年岁渐长,他对她的态度一如少年时,却慢慢的开始留意一些男女之防,看向她的目光,也少了幼时的狎昵,逐渐变得尊重客气。

她心里酸酸涩涩的,拿不准他是在想什么,也不知道是该高兴,还是该伤心。

那天闲下来和他一同看一本词集,他的目光落到一首词上,嘴角突然浮现了一丝笑意。

她怎么看也看不出那首词有什么可笑,就打趣地问他好笑在哪里?

他嘴角的笑意更浓:“只是看到这句词,就想起一个人来了。”

她好奇的问是哪句,他就笑着用手指住其中一行。是个乍看之下没什么特别的句子:非关癖爱轻模样,冷处偏佳。

她心里酸了一下,却依然笑着问:“是想起凌小姐了?”

他居然毫不避讳的点头,连眼底都有了笑意:“今日上午听石岩说,她因为替街边的小贩打抱不平,把礼部侍郎的公子打了。”说着含笑叹气:“这总是暴躁的性子,什么时候才能改。”

她的心像是突然掏空了一样,空荡荡的能听到回声:他对她的事情,比她要清楚得多,他原来一直在看着她的,没有对任何人说,却一直都在注视着她。

嘴里渐渐涌上苦涩的味道,又是第一次的,他叫她知道了绝望的滋味。

意识到了她长久的沉默,他终于有些讶然的回过头来。

她永远都忘不了,那天他看着她的目光,由惊讶逐渐变为了然,最后,剩下的是一片平静的歉仄和悲悯。

仿佛是有意的,自此之后,他待她更加客气疏远了,连惯常的拜访,都会先差人来提前通知,礼数越来越无可挑剔,态度却像是远了许多。

没有亲政之前,因为被强迫着跟随那位郦医正学习医术,再加上朝政也不需要他太多的过问,他每隔一段都会和那位郦医正一起外出行医,顺便了解外面的风土人情。每当这时,因为她在易容上有过人的天分,她就会假扮成他的样子,瞒过其他人的眼睛。

他们如此做了几次,因为行事谨慎,他也总不会在外耽误太长时间,一直都没有露出破绽。

他亲政前的那一年秋天,又像之前一样准备出宫,来向她交待一些需要注意的事宜。都安排妥当,他笑了笑,破例第一次说:“如果到了日子我还没有回来的话,就要麻烦馨儿再撑一段了。”

他外出从来都是按时来去,从不会发生延误的情况,这次却例外的准备着延迟返回的时间。

她愣了愣,随即很快想到,那个女孩子前几天私自出走了。这明显是对即将举行的大婚不满,已经惹得很多知情的人议论纷纷。他这次出去,是要去找她吧?

那个任性的女孩已经让他蒙羞了他明不明白?他却依然去找她?

她气怒交加,生平第一次失控的突然冷笑:“真是给人丢脸!”

他的眉头微微皱了皱,也是生平第一次的,他对她说话的语调淡了下来:“我一向不看重这些。”

她愣的不知道说什么好,他依然是温柔的,为了避免她再难堪下去,只说了这么一句就淡淡将话题带开,又交待了她一些要小心的事情。

话终于都说完,等到告辞前,他忽然笑了笑,对她说:“馨儿,一直以来,都麻烦你了,谢谢你。”

她又愣了愣,然后笑着说客气,送他出去。

看着他的背影在影壁后消失,她终于失去了所有的力气一样,跌坐回椅子上,她明白,从此之后,他即便要出宫,也不会再来请她帮忙。

始终隔着什么,她和他之间始终都是隔着什么,仿佛就差那么一步,她却始终走不近他。

其实别人的看法和世俗的评判,她又何曾在乎过?

她杜听馨又何曾顾虑过那些俗人的目光?但是他是要顾虑的啊。他是大武的天子,是天派来的统治者,君临天下,威加海内,必须要像神一样完美无缺——连他身边的伴侣,也必须要同样的完美。

她一直不都是那么做的?尽量表现的更好,把最好的一面展现给别人。她是那么想做他身边完美的女人,他那样的一个人,她不愿他因为身边的女子不够好而受到一点苛责。

那一晚,她掩住脸失声痛哭,再怎么玲珑的慧心又如何?再怎么无言的付出又如何?

她的努力,他是始终看不到,或者是,他始终不曾用心来看。

那晚的夜色清寒如水,而从那天之后,她彻底成为了一个旁观者。

从此之后,千里之外的江南,她的欢笑娇憨,他的温情纵容,再也与她无关。

其实,即便是到了这种地步,她也没有完全放弃吧。

在深宫中一次次的听着他推迟回来的消息,一次次的按照他的安排应对着新的情况,一个个无法成眠的深夜里,她开始习惯独自起床点上一炉香。

什么香都有,藩国进贡的瑞脑,出自深山的百年檀香,添了加持甘露丸的藏香,每一炉点起来,都有淳厚的香味散开,把她包裹在其中。

最终,她喜欢上了一种宫中自行调配出来的香料,味道很奇特。

点燃之后,袅袅的轻烟散开,乍一闻,是明快的花香,盛开在春天的雨后,跳脱的都是小女儿的柔情,再闻了,却有一股十分沉静的味道,慢慢的透入到花香里去,托着娇嫩花蕾的手一样,宽厚如海,是瑞脑的清香。

瑞脑香,是他的衣袖间常带的味道。

就是这么一炉香,她在深夜里闻着闻着,会闻到天亮。

空荡荡的屋子里,只有那种味道慢慢的氤氲:那双温柔的手,托起那朵娇嫩的花蕾。

一次又一次,像是做不完的梦。

这炉香燃到那一年的冬天,她把他等了回来。

隔了几个月,她再见到他的那一刻,泪水无声的就流下来。

他在黛郁城的行宫中,人是醒着的,却只能坐在桌前,连走出一步的力气都不再有。

他被那个女孩子一剑刺中了胸膛,伤口流出的血染红了半边衣衫,整整昏迷了四天才醒过来。

她赶去看他的时候,他才只是醒来不到一天,却已经下床在窗前坐着。看到她,笑了笑,声音虽轻,却还是以往的语气,淡淡的,带着些暖意:“馨儿,让你赶来,辛苦了。”

她再也承受不住,奔过去要抱他,却怕碰到了他的伤口,泪水不停的滴在他肩头的青衫上。

他看着她哭,却只是笑了笑,轻声的安慰:“不要担心,没有关系的。”

她的泪水却怎么也止不住,难过得快要不能呼吸。

那样深的一剑,他又那样的身子,怎么会没关系。

她不敢想象那个女孩子是怎么下的手,也不敢细究当时的情景,只是一遍一遍的庆幸着他没有受到更大的伤害。

但是这样的一个伤口,对他的身体来说,实在已经是太过严重的毁坏。他强撑着在腊月之前回到京城,一路颠簸中她听到他在身后的车厢里不住地咳嗽,下车的时候她去扶他,他手中的丝帕已经沾满了暗红。

接下来的那个冬天,他的伤势始终反反复复,不见大的好转。

她零星的听养心殿的冯公公说,他又咳过几次血,原本就虚弱的心肺伤了之后,咳嗽更是从来都没有停过。

不过他生病的时候是从来不让人近前的,她每天去看他的时候,看到的依然是他最好的样子——除了苍白和消瘦,再也没有别的其他东西表现出来。

最初的震惊的痛心过后,她早已毫无波澜的心中,不是没有冒出过那种念头:那个女孩这么伤他,他会不会心灰意冷的回到她身边?

守着这个念头,她一天天的等着漫长的冬天过去。

这是德佑七年了,她来到他身边的第十一个年头。

被那个女孩刺伤之后,她一直没有从他嘴里听到过一句怨恨悲愤的话,甚至连最轻微的埋怨都没有。

他的大婚在即,那个女孩子也终于不再逃跑,大婚准备的事务繁杂,时常会有人在他面前提起她,他有时也会提到她的名字,语气温和淡定,和以往没有丝毫差别。

也许这样还好一些吧,她想着:既然那个女孩子注定要成为他的皇后,那么如果他不在意那段过去,是不是还好好一些?

她一面难过,也不免有些替他欣慰。

然而,有天她到养心殿去探望他,却无意的在他的案头看到一份起草的诏书。他在准备着废除先帝的遗诏,改立幸羽的女儿幸懿雍为皇后。

她震惊的慌了手脚,那是先帝的遗诏啊,他想让那些毫无口德的言官骂他什么?还没亲政就违逆先帝遗旨?

从他面前抓走那份诏书,她着急的向他追问,因为有些气急了,她说了很多话。

他听她说着,却一言不发,一直等她说完,才笑笑从她手里取过那份诏书,摊开在面前桌上,提笔接着润色。

她看着他苍白的侧脸,终于也转过头去,再也没有说一句话。

即便在这样的诏书里,他还是不动声色的把所有的责任全揽在了自己身上——凌家的大小姐并没有什么不好,不好的是他,见异思迁,钟爱上了别的女人。

这个诏书一旦颁布出去,就将是他一生的污点。

她默默的转身,走出养心殿,冰冷的眼泪再也止不住的滑过脸颊,那到底是怎样的一个女孩?值得他为她做到这种地步?

有强烈的酸楚涌上心头,为了他,更多的却是为了:为什么不是她?为什么不能是她?

这个问题问了千百遍,依然没有答案。

就像那炉点过千百遍的香,一寸一寸的燃烧成灰,从来无言。

那个诏书最终还是没有发出去。

那天她恰好在养心殿中,看他接到了一封从宫外传进来的密信,衣衫也来不及换,就匆匆的向她告辞出去。

她从未见他这么行色匆匆过,有些担心疑惑,就留在养心殿里等他回来。

他出去时还是下午,回来的时候却已经是深夜了。

天气依然极冷,他带着一身寒气进门,脸色分外苍白,看到她在,就向她笑了笑,问好坐了。

他一坐下就撑不住一样的扶着桌子上咳嗽,声音沉闷压抑。

她不知道该说什么,只好递过去一杯温热的茶水。

他谢了接过,手却抖得握不稳茶杯,茶水一片片的溅在他的手上,他终于无力的倚在桌子上低声咳嗽。

她坐在一边看着他,直到他好不容易调顺呼吸,撑起了身体,她才试着开口:“去见她了?”

他微顿了一下,接着轻轻点头,笑了一笑。

果然,是去见她了。她只好也笑,接着问:“她说了什么?”

微微的停了一下,他笑着:“让我见了一个人,告诉我她要做我的皇后而已。”

“让你见了谁?”这与她做不做皇后有什么关系?她有些疑惑,片刻之间,心底立刻清明:“她说那个人……是她的情人?”

他依然笑着,侧脸上有火烛投出的淡淡阴影,神色却依然柔和:“嗯,她说她喜欢他。”

对他说她喜欢的是另一个人,却还是要嫁给他。

那个女孩,她怎么能这么狠?

她发愣的看着他平静的面容,他的嘴角还带着点笑,轻轻的翘起,温柔又平和。

她忽然希望他可以看上去悲伤一点,至少发一下怒冷笑几声,无论如何,就是不要再这么平静下去了。

泪水无声的流过面庞,她甚至控制不住。

看到她流泪,他竟然也愣了一下,迟了一会儿之后,就递过去一方干净的手帕:“馨儿,不要哭。”

她握住手帕,把脸深深的埋入其中,眼泪却越流越多,渐渐哭出了声音。

像是迟疑了很久,他的手伸过来,很轻的放在她的肩膀上:“馨儿,别哭。”

她突然再也不能忍耐,握住他的手,手臂就抱住了他的身子。

有生以来,她第一次放声大哭起来,隔着塌上的矮桌,就这么抱住他的身体,把脸埋入他的衣领里,哭得全无大家闺秀的风度。

他也伸出手来,轻拍着她的肩膀,却没有再说一句话。一直到她哭得声嘶力竭,终于从他肩膀上抬起头,他还是什么都没有说,只是静静的看着她,目光中有淡淡的怜惜。

她擦干脸上的泪痕,有些自嘲的笑了,接着略微沙哑的开口:“焕哥哥,我明年就十八岁了,到了指婚的年龄了吧?”

他微愣了一下,随即点头笑:“是,馨儿也到该嫁人的年纪了。”

她笑着:“宫里我住惯了,一时半会儿还不想出去,焕哥哥也知道我最厌烦跟外人打交道。不如趁着大婚,把我也封了妃子,这么就能光明正大的留在宫里了,好不好?”

他看着她,第一次的,她在那双深黑的眼睛中读出了惘然的神色,那片璀璨如夜空的眼眸像是蒙了一层雾,仿佛在透过她,看向不知名的远方。

他静静的注视了她很久,最后,他终于笑了,缓缓的点头:“好,馨儿,我会去叩请母后。”他停了一下,接着笑:“馨儿,如果有一天,你有了心爱的男子,我一定竭尽所能,帮你出宫。”

握着他的双手,她也笑了起来,早知道是这样的结局吧,再怎么去求,也是这样的结局:他肯封她做妃子,却不肯给她任何承诺,连在这种时候,都不肯。

已经如此卑微,却换不来任何承诺。

她一直笑,一直笑到眼角再有泪水涌出来,滴在他的手背上。

这一次,他静静的看,再没有说话。

德佑八年,峭冷的二月天,她成为了他的皇后。

三个月后,他们第一次同房。

再五个月后,她被掳去山海关,他立刻赶去,扮成小兵潜入敌营救她。

再一个月后,他们回到禁宫。

再十三天后,他为了护送她平安出城,从太和殿前的白玉栏杆中跌下,气息全无。

再一天后,太后向全国发丧,自立豫王为新君。

再七天后,她带着山海关镇守将领的十万铁骑回到京师,囚禁太后和豫王,拿着他的亲笔遗诏改立萧千清为辅政王。

再一天后,按照她的要求,新的一年被命名为德佑九年。也是在这一天,她在禁宫中消失,再也没有回去。

德佑九年的三月,当御花园中的海棠开满了庭院,拿着远去的行装,站在灿烂盛开的海棠树下,依稀飘到她鼻尖的,是海棠花淡薄的香气。

她突然觉得,这样的花香,很像那种她爱点的香,从他离去之后,她早已不再点燃的香:乍一闻,是清冽的花香,盛开在春天的雨后一样的,跳脱又纯真,再闻了,却闻得到另一种醇厚弥新的香气,宽广如海,如同一双托着娇嫩花蕾的手,是他的味道。

她轻轻的笑,转身走出海棠树层叠的花枝,那萦绕鼻间的香气,闪现了一下之后,又复不在。

她想她的这一炉香,终于可以不必再燃起。

番外二 萤光

她叫荧,没有姓氏,就只是这么一个孤零零的字。

那个赋予她生命的男人承认了她体内流淌着的萧氏血脉,却不肯承认她是他的女儿,在他眼里,她只不过是一次酒后乱性之后意外的产物吧,他在大醉之下临幸了一个地位卑微的宫女,那个容貌智慧都毫不出众的宫女承接他的雨露,生育下一个女婴,如此而已。

她出生之后,他来看她,按照朱雀支的命名惯例给她取了名字:荧。

没有昭告天下的圣旨,似乎也没有把她归入宗谱之中的打算,随口起了名字之后,他就把她们母女丢在一个冷清的偏殿里,就此不管不问。

荧,光亮微弱之状,于他来说,她应该也只是那一点微弱的光亮,可有可无,熄灭了也没什么要紧。

空旷而终日不见阳光的偏殿,宫女内侍们鄙夷冷漠的目光,管事太监的刻薄尖酸的话语,间或还有来自主位嫔妃的傲慢□□——在这座华丽而冷酷的禁宫中,她慢慢长大,如同一簇生长在幽暗角落里的野草。

三岁那年,她那个懦弱胆小,终日只会躲在房中抱着她哭泣的母亲终于在一个清晨悬梁自尽,她平静的目睹了全部过程,当初升旭日的第一道光芒照在那个单薄瘦弱的身躯上时,她打开房门,叫来值班的内侍。

母亲的尸体被草草处置,然后,自出生起,她第二次见到她的父亲,那个男人坐在宽大的桌案之后,容颜苍白清俊,抬手揉着眉心,神情是慵懒而厌倦的:“往后,你跟着梅妃可好?”

“不要,”四岁的她第一次在别人面前说出自己的意愿,却坚定干脆:“我要一个人。”

只停顿了短短一瞬,很快的,御案后那个略带着沙哑的清雅声音就再度响起:“随你。”

没有一丝犹豫,在他眼里,似乎连在她身上多花费些精力思考都是多余的。

有朝臣和外官要觐见,她被内侍赶着拽出,这次对话就这么匆匆结束,直到四年后,他毫无预兆的崩逝,她再也没有见过他。

母亲死后,她被安排在一个偏僻的小宫殿居住,一个总是坐在阳光下打鼾的老宫女被指派来照顾她。

老宫女时常不见人影,她也能够自得其乐,小宫殿的园子里野草遍地,逮蚂蚱,捉知了,捅鸟巢,冬去春来,在这个人迹罕至的荒芜院落里度过了一个冬季之后,她遇到了他。

那个早春的午后,阳光温暖的在琉璃瓦和红墙之间跳荡,她站在院子里玩耍,裹在厚厚皮裘里的少年就漫步走进园子,隔着很远的距离,她一眼看到了他脸颊上印着的异样红晕。

她见过那种红晕,从前有个患痨病死去的宫女,临死前,脸上就一直带着这种妖异的嫣红色彩。

这个人活不长了,她这样想着,那个少年身后就冒出了一群捧着钵盂食盒拂尘的太监宫女,一个个急着叫喊,从那些慌乱的话语中,她听出了一个词:“太子殿下。”

这就是太子?她血缘上的那个哥哥?她是早就知道他的,从那些宫女内侍们的闲言碎语里:他是最被宠爱的柳贵妃的儿子,自出生的那天起,就被册封为太子;他身边围绕着帝国最优秀的大儒学者,负责他饮食起居的太监宫女比养心殿里的还要多,连他采办一次冬衣,都要花去数十万两的白银;他是这个后宫的中心和话题,是帝国明日的荣耀和希望,他的名字是焕,光明和光亮。

似乎是注意到了她,少年分开众人微笑着向她走来,他的手拢在胸前的小手炉里,行动因为累赘的皮裘而有些艰难,脸上的笑容却温和而纯净,丝毫没有她想象中的骄横和飞扬跋扈。

他笑,向她露出一排整齐的牙齿:“小妹妹,你叫什么名字?怎么会在这里?”

她微微有些怔忡,淡淡回答:“我叫荧,我就住在这里。”

“盈?”少年微蹙了蹙眉,笑着:“哪个‘盈’?读‘盈’的字有好多呢。你爹爹妈妈呢,也住这里吗?”

她忽然有些羞怒了,出生四年,还从来没有人教她识字:“我怎么知道是哪个盈?反正就是有火的那个,我妈妈死了,我爹爹,就是你爹爹!”

惊讶于她突然激烈起来的言辞,少年轻轻咳嗽了几声,才转头问身边的太监:“五福,她是父皇的女儿?”

微胖的内侍总管有些艰难的弯下腰,毕恭毕敬的俯到少年耳边回答:“回殿下,她的确是陛下的骨肉,不过她母亲身份卑贱,陛下就没有……”

“你很瘦呢,”内侍总管的话还没有说完,少年突然把手从手炉筒里拿出来,拉住了她的手,苍白的手指从她腕骨边的那块血痂上抚过:“你的伤口怎么不上药呢?”

他的手指还带着手炉的余温,温暖的有些发烫。

她猛然把手抽出来,倔强的扭开头:“没人管我的。”

微怔了一下,他蹙起了眉:“对不起。”

她愣了,他居然对她说对不起?

“对不起,”起了些微风,少年一边咳嗽,一边努力的说:“我不知道,我不常出门,我如果能早见你就好了。”

她觉得有些好笑,他为什么要对她说对不起?仿佛这一切都是他的错一样?蓦然的,她的鼻尖酸了起来,辣辣的气流冲上额头。

少年再次把手伸了过来,他用双手把她的手拢住,轻轻的放到怀里:“对不起。”

她习惯的挣了一下抬起头,正撞见他的眼睛,一个瞳仁套着另一个瞳仁,所以暗黑一片,看不到底,然而她从他的眼睛里看到了自己的影子,两重浓黑之上,是一层纯澈如水的瞳光,清晰的映着她的身影:黑发齐肩,眼睛明亮幽黑,脸庞清秀苍白,眉目神韵,居然和他有八分相似。

留存于血液中的什么让她恍惚了一下,所谓的血脉相连,就是如此了吗?

“对不起。”少年一直重复这句话,张开手臂,把她抱在了怀里。

她的头埋在他胸前的雪狐裘中,温暖的气息从他单薄的胸怀里透过来,衣襟里有隐隐的淡香,雨后的荷香一样的,清透通澈,香甜温靡,飘到她的鼻尖。

她第一次知道,除了太监宫女身上那些甜到发腻的香粉味之外,人的身上还可以有这么好闻的味道。

像是被这些香味撬开了一条缝隙,一直被掩盖的那些感情汹涌的冲了出来,如同初春冲破严冰的河水,埋住她的头顶,压得她几乎不能呼吸——她也只是一个孩子而已,她怕黑,她怕冷,她怕再也没有人会注意她,她害怕自己真的会想一簇野草一样,默默的出生,默默的腐烂,没有一丝光热的一生,是那么绝望。

“我不想一个人待着,我不要再一个人。”她一把抓住了少年袖子,她抓得那么紧,仿佛两岁那年,她抓着要被拖去受主位嫔妃责罚的母亲的衣角一样,然而母亲最终还是被那些面目狰狞的老宫女拽走,她独自坐在大理石地板上哭泣。石头冰凉,宫殿空旷的可以听到回音,她听见自己的哭声荡了回来,那么的微弱细小,像是永远都不会被谁发现,永远,永远都不会有人听到她的哭喊,不会有人了解她的悲伤。

“让我和你一起。”泪水迅速的涌出眼眶,她抓着他的衣袖,忽然放声大哭:“我再也不要一个人,我要和你一起,我要和你一起!”

一直平静自持少年惊慌了,他似乎从来没有应付过这种场面,一面从怀里摸手帕,一面慌乱的用手擦拭她脸上的眼泪。

“不要哭,”少年忍住咳嗽,放柔了声音安慰,他学着大人,轻拍着怀里孩子的背:“别哭,我会和你在一起的,我不会再让你一个人了。”

她依旧是哭,仿佛要把出生之后积攒的泪水一次都流干。

他一直紧紧的抱着她,并不宽阔的少年的胸膛,温柔的包容了她的一切悲伤。

他擦干她脸上的泪水,带她到他居住的景仁宫。

泡热水澡,换上贴身保暖的新衣,整桌花花绿绿的点心摆到她面前,抬起头,那个少年安静的笑着看她,神情宠溺。

她并没有狼吞虎咽的扫荡桌上那些让人垂涎欲滴的点心,而是起抓起一块玫瑰糕,跳下椅子把糕点送至他嘴边:“给你。”

少年咬住糕点,含笑去抚摸她齐耳的短发,表情慈爱庄重,嘴角却沾着几点糕屑。

她咯咯的笑了,踮起脚扳住他的头颈,在他略显淡白的嘴唇上吻了一下。

他带些错愕和惊慌的看着她,很快的,他就又笑了起来,比女孩子还要秀美几分的面容上添了抹红晕。

她快乐的笑,生平第一次的,她觉得有阳光洒在了她身上,温暖明亮,能够消融一切的阴暗寒冷。

她知道,从这一刻往后,她的生命里终于有了一件可凭持的东西:他是她的哥哥,护着她,不会再让她孤单的哥哥。

从此之后,她成了缀在少年身后的一个小尾巴。

他温柔的叫她“荧”,教她叫他“哥哥”,无论是经筵授课,习字练武,连吃饭休息,都带着她。

她这才知道,原来太子的日常功课是这么繁忙。他体质畏寒,只要白天受到一点凉气,就会整夜整夜咳嗽得睡不着觉,但是第二天还不到卯时,他就又会起床整理好衣冠,去到养心殿和母妃处请安。

回到景仁宫之后,上午听课读书,下午习武练功直到暮色降临,如果遇到节日庆典或是不得不出席的仪式朝会,那么这些一天不曾间断的功课就会持续到深夜。

他过目成诵,礼乐书数、兵法韬略都难不倒他,武学却是由詹事府的那名严厉的詹事亲自督导的,不打一丝折扣的外功内修,每次练完功,他的脸色就会异常苍白,冷汗湿透衣衫,心脏起伏的简直像要蹦出胸膛,她常常害怕他会突然晕倒,再也醒不过来,然而他却总能疲惫的对她露出一个微笑,用微微颤抖着的冰凉手掌轻揉她的头。

即便功课如此繁忙,他也会抽出时间来教她读书识字,从最简单的诗文教起,手把手的教她练字,没有一丝不耐。

有一天晚上,他在教她练字的时候居然累极的俯在书案上睡着,等他惊醒之后,她终于问他,为什么不休息一下,为什么要一直这么累。

他笑了笑,摇头:“要做的事情太多了,父皇说过,如果坐上了那个位子,就算一生都兢业勤恳,时间总还是不够,没有空闲去休息。”

提到那个男人,她有些默然了,过了很久,才点了点头:“我只和他说过一次话。”

他也默然,没有再开口,第二天晚上却躲过内侍带她来到了外城的太液池。

正是盛夏,池水的波光幽蓝,苇草丛中有蛙鸣阵阵传出,他拉她悄悄的蹲在一株柳树下。

她正想疑惑的问他要干什么,他就伸出指头压在嘴上,做了一个噤声的手势,神情是少见的调皮狡黠。

他眨眼笑笑,指向前方,暮色已经昏沉,顺着他的手臂看过去,正好看到一点荧荧的光亮从池水中升起。

那是很微小的一点黄绿色的光芒,如果不去仔细辨认,根本不会注意到。

这一点光亮出现之后,像是变戏法一样的,她的眼前两点,三点,越来越多的光点从水草中,从池塘边的乱石里,从水面上显现了出来。

适应了黑暗之后,视野里渐渐清晰,伴着清新的夜风,她终于看到,密密的飞翔在空中的微弱光点,闪耀着缓慢移动,在她的头顶连成一片,无边无际,仿佛闪烁的群星。

她朦胧的伸出手去,一只小虫从她指间飞过,好像她已经握住了星空,她咯咯的笑:“我抓住星星了,我抓住星星了。”

少年也笑,把手伸出去,张开手掌,看着那些闪亮的小虫从自己的手指间飞过:“这是萤火虫,漂亮吗?”

她为这种新奇的小虫子惊讶欣喜,点了点头:“萤火虫,这个萤,是我的那个荧字吗?”

“不是,”少年笑了:“荧的那个荧字,下面是一个火,这个萤字,下面是一只小虫子。”他说着,亲昵的捏了捏她的脸蛋:“不过,如果哪一天荧变成了一只小虫子,这个‘荧’就要变成那只小虫子的‘萤’了。”

“我才不做小虫子!”她微愣了一下,明白过来他是在开玩笑,叫着去呵他的痒痒,他们打闹着跌进了草丛里。

等着闹累了,她拉着他的手躺在草地中,仰看着萤火虫从面前一闪一闪的飞过,满天星星就挂在这些小虫子之后,璀璨的银河从深蓝色的天空中流过去,美丽的惊人。

他伸出手捉住一只萤火虫,接着拿到她面前,张开手掌,虫子带着忽明忽暗的光亮慢慢飞远,落在了池塘的水面上,安然的栖息。

他慢慢的开口:“荧,这只虫子的光是那么微弱,只够照亮它自己的身体,连多一寸的距离都照不到。可是对于这只虫子来说,只要有光能够照见它面前的路,带它去它要去的地方,不就已经足够了?而且,也许就是因为它的光亮一点也不炫目耀眼,人们才不会过多的关注它们,捕捉它们,它们才能这么自在的生活在水边。你看,微弱的光亮也没什么不好。”

她轻轻的“嗯”了一声,翻了个身把头枕在他的胸口上,没有说话。

她明白他是什么意思,那个抛弃了她和她的母亲的男人,她曾想过要恨他一辈子,但是如果他希望她不恨,那么她就不恨。

“哥哥,我只想跟你在一起,要一辈子都和你在一起。”隔了很久之后,她说。

他轻轻的笑了,摇了摇头:“你现在这么说,可是等你长大了,会遇到一个人,那时候你会觉得,那个人才是你一生都想和他在一起的。”

她有些不明白,追问:“是恰巧遇到一个人,接着就想和他在一起了吗?一个从来都不认识的人,怎么会想要永远和他在一起?”

他笑了:“这个我也不明白,是老师这么告诉我的。”

他口中的老师,就是詹事府那个严厉的詹事,她隐隐约约的知道那是个渊博睿智的人。她从来不信什么渊博的先生,但是只要是他说的话,她就相信。

她笑了,耍赖一样的翻身抱住他:“我不要别的人,我就要哥哥。”

他也笑,去拉她环在他腰上的手:“荧,别闹……那里痒的。”

使坏的更加用力去挠他的痒痒,他们又笑着闹成一团。

像是为了印证那晚他说的话一样,不久后的一天,他就遇到了那个女孩子。

他是在随驾秋猎的时候遇到了那个只比她大一岁的首辅千金。

她踏不出禁宫,没能跟着他一起去围场,无从得知那到底是怎么样的一个女孩,也没有听他说起过他们之间发生的事情。

她只是觉得,他的身上,仿佛多了一些什么东西。

回来之后,他依然向她静静的笑,那温柔的笑容之后,却有了些她看不懂的东西。

那天,他就这么笑着,对她说:原来真有这么奇妙的事情,明明是毫无关系的两个人,也素不相识,但是你会想把她永远守护在你的羽翼之下,希望她过的快乐,至少比你要快乐,只要有她的笑容在,就算是多么艰辛的旅程,在走到终点之前,你也不会感觉孤寂。

“我多希望我能将完整的幸福放在她手上啊。”他最后轻轻的叹息了,那时候在他脸上浮现的,是一种她从未见过的神情,温柔,沉静,夹着一丝淡淡的忧伤。

她略带懵懂的看着他,记住了那一刻异乎寻常的静谧,等到那个说话的少年渐渐长大,变得沉默冷静,带上了那个属于帝王的面具,她还时常会回忆起那张沉静温柔的脸。

那一刻,那个少年完全忘记了压在肩上的重担,忘记了随时都可能令他生命结束的剧毒,只是安宁的希望着,有个人能获得幸福,获得比他要更大,更多的幸福。

那时她似懂非懂的看着他,一直到很多年之后,她也遇到了那个人,她才终于明白,原来真的有这么一种感情,发生在一瞬间,却能延续在一生中,时光和距离消磨不了,误解和隔阂毁坏不了,轻视生死,无关身份,始终盛开在生命之崖的最顶处,娇艳而美丽。

那就是爱了么?她不知道,她只知道,在拉起那双手之后,她这一生就再也不想放开。

在遇到他的四年之后,他们共同的父亲死去了。

皇帝骤然驾崩,太子还年幼,帝国经历了一段短时间的慌乱。

猝然之间,他被套上礼服推上皇位,各种繁琐的事情压得他没有任何时间喘息。

他搬去养心殿居住,她也跟着一同前往那个逼仄幽暗的宫殿,目睹着他走入帝国政治漩涡的中心,日复一日的汹涌暗潮中,他的脸色变得更加苍白,目光中却迅速的有了一种蕴藏于内的锋芒,如同一柄尚未出鞘的宝剑,在初经磨砺之后,隐约透出的绝代风华。

她看不到他和那位野心日渐扩大的凌首辅之间的斗争,她只是隐约觉察出了些硝烟的味道,从宫内的人对凌首辅逐渐增长的畏惧和四周开始多起来的陌生面孔上。

直到有一天,她在养心殿目睹到了那个尚食女官的死亡,那个女吏在先尝了御膳房进呈来的牛乳之后,立刻青了脸跌倒在桌下。

他急忙从坐上奔下扶起那个女吏,新学来的生疏医术却还是来不及解救中毒的人。投毒者用的是一种异常烈性的毒药,能在一瞬间致人死命。使用这种毒药,对方并不意在取他性命,而是在示威吧?

那天,他沉默的看着在自己臂弯中逐渐冷却的尸体,过了很久,才站起来,冲僵立在一旁的她笑了笑,摸摸她的头:“吓人吗?别害怕。”

她摇摇头,走过去抱住他因为强制压抑怒气而有些颤抖的身子。她的身体也有些颤抖,她紧紧地抱着他,目光始终落在那具尸体颜色可恐的脸上。

那天过去不久,他就取消了御膳在食用前必须先由尚食女官品尝以确定无毒的规矩。她则在不久后的一天下午找到他,告诉他,她想要学习制毒。

他有些哑然,看着她笑:“怎么突然要学这些了?”

她无所谓的:“无聊。”

他一向拿她没有办法,只好接着笑说:“荧,学这个干什么?”

她没有回答他的问题,而是拉起他微凉的手掌,放在自己的肩膀上按住,抬头看他的眼睛:“哥哥,我不能学点有用的东西吗?”

他一愣,很快笑了起来:“女孩子学制毒太不好,我教你制香怎么样?都是学习各种药材和材料用法的。”

她无可无不可的点头:“我只要学那种东西就好。”

他颇有些无奈的笑着:“但愿你永远都不能学成出师。”

她更加无赖的看他,笑:“那就这样吧,如果有天我制的毒能把你毒死了,就算我能出师。”

“噢?那么就看你的本领了?”他也笑。

她从不跟他以外的任何人有太多接触,教她的人只可能是他,为了教给她知识,他先自己抽时间学习各种各样香料的配方和材质的作用特性,再一点一点的传授给她。

专注于什么事情的时候,时间总是过的特别快。不知不觉地,几年的时间就匆匆过去。为了有更开敞的空间制香,她从原来的居所搬到了僻静的英华殿,逐渐精通了各种香料药材的作用,连搜集来的历代配方都钻研的十分透彻。

那些在她面前像舞动的灵蛇一样无从把握的各种香味,变得驯服偎贴,成为萦绕在她指间的丝线,只要她愿意,就可以用它们编织出最绚烂瑰丽的布匹。

学有所成之后,她常常挖空心思调配出新的香,再带给他看。最初是在他面前演示,后来有次她一时贪玩,趁他不在,偷偷把香料施在他要换上的衣服里,然后躲在一旁看他能否察觉。

没想到他刚进房门就笑了起来,手拈衣料,放到鼻尖嗅了嗅,接着看向她藏身的位置:“冰片、蕙兰、迷仙散,你给它取名字了么?”

她用冰片和蕙兰香粉巧妙的遮住峨嵋派迷仙散的淡淡香味,使这味迷香几乎达到了无味的境地,然而精心调配的迷香还是对他一点作用都没有。

她猛地从藏身的书柜后跳出来,冲他扮鬼脸:“醉神仙!我起的名字,叫醉神仙!”

他轻轻的笑,带点揶揄的戏谑:“无色无味,比迷仙散还要令人难以提防,真是神仙也要醉倒了,这名字取得好。”

她只好气急败坏的向他吐舌头:“别得意!看我下次让你栽个倒栽葱!”

就这么半是认真半是玩闹的,她开始了和他的“斗法”,每配出一味新品,她都要挖空心思的用在他身上,结果每一次还都让他轻而易举的破解了。

一个施毒一个破解,这个在别人眼里危险无比的举动,却成了他们兄妹之间乐此不疲的游戏。

至于她为什么要学习制毒的真正用意,他从没问,她也从没说,只是自从她学成之后,这个宫中,再也没有人敢用毒药兴事——论到施毒,还有谁敢在她面前班门弄斧?

只不过宫中渐渐有了这样的传闻:住在英华殿的,是个意欲毒杀皇帝的人。至于她和皇帝有什么冤仇,皇帝又为什么姑息容忍她,更是众口呶呶,猜她是先帝遗孤的有,猜她是先帝弃妃的也有,更有人联系几十年前的宫闱秘闻,猜她是某位大臣之后。

她对这些全不理会,侍弄满院的花草,摆弄满屋的材料,草木花香盈鼻,日子悠然自得,英华殿中的岁月随着四季枯荣,无声的从她眼前流过。

直到那一天,她给屋前的杜蘅浇完水,抬头看到殿门处匆匆的走过来一个身影。那是一个容貌端庄的女子,金钗玉环,罗裙委地,她极快的走在殿中的青石地板上,脚步中透着决绝。

径直来到她的面前,那个女子低头直视她:“我听说你想杀陛下,我们联手,怎么样?”

这就是他说的那个女孩子么?那个令他露出那种温柔表情的女孩子?

不,绝对不是她。

她微微仰头,将那双得自血脉的深黑眼睛迎上去,她听见了自己清脆琮瑢的声音,在说着:“好的,我真高兴听到有人想杀哥哥,德妃娘娘。”

那个女子像是卸下了什么一样,深舒了一口气,眼角就浮现出了一丝说不上是安心还是失望的神情,挂在那张端秀的容颜上,隐隐的,竟透出了悲哀。

她安静的看着眼前的女子,指间轻绕,缠出一味新配的薰香,添了罂粟花粉,无毒的,然而闻久了却会上瘾,接着一次比一次,渴求更浓烈的味道。

指尖香雾笼聚如花,唇上挑起一抹稀薄的笑容,她把手伸给她:“德妃娘娘,这个香送给你,它叫‘求不得’。”

盛装华服的女子看着她,眼中的悲哀再也掩饰不住的一丝丝蔓延开来,最终,她伸出手,拢住那朵香雾,低声道谢:“很好闻,我很喜欢。”

她笑盈盈的看她,却仿佛看到了属于德佑朝的风云,正在悄然揭幕。

德佑八年腊月二十二。

站在太和殿前,她看着那个化名归无常的人一掌把他击下了高台;看着那个被他带出来的女孩子昏倒在台上;看着最早冲下去的李宏青在慌乱的抱起他的身子后突然呆滞;看着李宏青被很快击开摔倒在地,那个人抱起他的身体飞快的消失在宫墙之后;看着追来的太后从李宏青喃喃的嘴里听到“没有气息了”几个字后脸色瞬间失血;看着和他们一同出来的楚王萧千清抱着那个女孩,不顾性命的从重重包围中冲到宫外……

那一刻悲哀绝望的人群中,她独自抬起头,看向抱走他的那个人消失的方向。

她知道那个人,早在她刚搬入英华殿的那一年,某个早晨,她就在自己的床边看到过那个人,脸蒙面具,一身青衣,就站在她的床前,静静的看着她。

见她醒来之后,那个人缓缓摘下脸上的面具,那张容颜,依旧苍白清俊,眉心里有抹不去的慵懒和厌倦,然而这一次,窗外的阳光照在他的脸上,她看见他的眼底里,装满了温柔的笑意。

鼻尖蓦然就酸楚了,她从被筒里爬出来扬起头:“你没死啊?”

那个人轻轻的笑了,他笑起来,居然有着和哥哥一样的柔和:“是,我没死,你可不要告诉别人,连你哥哥也不能说。”

连头都顾不上点,她的第二个问题就问出来:“你为什么要给我取名字叫荧?”

他还是那么的笑着,语气轻淡:“荧啊,像萤火虫一样自由自在的光,不好么?”

她愣愣的看他,随即发脾气一样的冲他吼:“我是什么样的光,你管不着!”

怒吼完的泪眼里,她看到他一径那么微微的笑着,就像是那个夜晚池塘边的那个少年,深黑的眼睛里,仿佛装着整个星空。

她是自由自在萤火虫,那个少年曾这么说过,现在,她终于听到那个人说了,那个她怨恨过、埋怨过、曾发誓永远都不原谅,却一直在渴望着他的怀抱的人,父亲。

德佑八年腊月的寒风中,她看向他消失的方向,然后悄无声息的,一步步走过去,拉住因为被击伤而靠在石壁上的李宏青的衣角,很轻的,用在一片喧闹中几乎察觉不到的声音说:“不会灭的。”

像是突然被惊醒一样,受伤的御前侍卫统领焦急的抓住她的肩膀:“荧,你伤到了没有?”他接着愣了愣:“你刚才说什么?”

她仰脸,踮起脚尖在他脸上轻吻一下,轻轻的笑:“我说,不会灭的,那样的光。”

有一滴眼泪滑过眼眶滴在她的手上,温热的触感一点点地明晰。

就像多年前,那个闯进她的小院的尊贵少年,把手从手炉筒中拿出来,不带一丝犹豫的,握住她沾满泥巴的小手,那么温暖。

那时候她就恍惚的想,也许他真的是光吧,暖暖的,能一直照耀很远的光。

番外三 千里清秋

那日下了朝,他走在乾清门前的青石丹壁旁,就有个文臣凑了过来,压低了声音,面上是十分的小心翼翼:“辅政王殿下,微臣听闻殿下好酒,前几日得了一坛绝世佳酿,如果殿下方便,微臣这就差人送到王府上去?”

他瞥了一眼,依稀记得这人是户部的一名侍郎,做事牢靠,为人也谨慎。

对于这些逢迎讨好,他也早就习惯了,带着些漫不经心,他点头冲那人挑唇一笑:“好啊。”

不意外看到这个微胖的中年官员神情恍惚了一下,才忙不迭地答应。

唇边的笑意更深,他这才缓步走下台阶。

身后的官员全都刻意放慢了脚步,等候辅政王先走。

在楚地肆意惯了,他上朝也没有穿朝服,而是着一身绣了夔龙的银白衣衫,腰间束着金色缎带,仿若清风霁月、天际仙人般的惊艳。

他是当今的辅政亲王,大权在握,连在行宫休养身体的徳佑帝,都将监国的大任委于他手,他距离那座龙椅,仅有一步之遥。

所以才有如此多的朝臣争先恐后向他靠拢,不过是怕有朝一日徳佑帝真的心血来潮传国于他,或者干脆是他欺太子年幼,索性篡权夺位,他们好顺势依附,保住此时此刻的地位。

他素来慵懒,长长台阶下,停着一顶布置华丽的软轿,他俯身上轿,命人放下纱帘,遮蔽了外界的一切。

能以外臣的身份,在禁宫乘轿,自然又是他的特权。

而他的特权,除了天生的血统给予,便是由如今坐在龙椅上的那个人给的。

十二岁即位的徳佑帝,他的那位皇兄。体弱多病,却又勤政英明;温文仁厚,却又有雷霆手腕……他不是没有想过篡位,但他更知道,不会有谁比那个人,更加适合这个皇位。

这就是为什么在徳佑九年,徳佑帝流落江湖的时候,他没有登基即位,反倒等徳佑帝返朝之后,又将大权交还。

对于这段往事,朝野上下众说纷纭,有人说他是被御前两营和皇后牵制,不得不放弃到手的皇位。

也有人说他是无能之辈,将朝政弄成了烂摊子,只等着徳佑帝回来收拾。

如果有人来问他本人这是为什么,他大概也会闲闲回答:“懒得去管。”

是啊,不是懒得去管,还能有什么理由去说明?

毕竟他看上去,就素来与徳佑帝不和,即使偶尔同时临朝,他多半也既无恭敬,更无顺从。

这一对貌离神合的皇室兄弟,真是看傻了一众人的脑袋。

他的王府在禁宫之侧,但他平日起居的地方,却就在禁宫之内。

软轿在外朝转上一圈,就这么堂而皇之地进入内廷。

还未下轿,宫门里就撞进来一个身影,一身明黄长袍,那张酷似徳佑帝的脸如今长成少年的模样,盛满了笑意:“清叔叔!”

他从来都是讨厌这张脸的,这时候也不遮掩,抬手就揪住了少年的脸颊:“今天很乖,没有坏我好事。”

徳佑帝久未临朝,刚才朝堂上坐在龙椅旁听政的,就是太子萧炼。

他们两个上朝,经常都是辅政王轻描淡写地处理奏报,太子在旁静听。但偶尔太子听到有疑惑之处,也会当朝提出来。

这时辅政王多半都让太子说完,再尽心回答太子的问题……只是等回到内廷,他少不了要借题发挥,将这个侄儿拉过来揉搓一番。

被皇叔这么拉着,太子也很开心的样子:“清叔叔,这段日子事务少,接下来两天都没有早朝,我们去行宫看爹和娘吧!”

他的手一顿,从侄儿的脸上放开,笑了一笑说:“我不想走动,你自己去吧。”

“清叔叔又不去啊。”听他这么说,太子立刻就沮丧起来,“上次清叔叔没去,娘还问我呢。爹爹也很想清叔叔啊,问我清叔叔是不是身体不适。”

他一听就冷哼了起来:“他管好他自己那个破烂身体就够了,还来操心我。”

太子平日里就最会卖乖讨巧哄长辈,这时拉住他衣袖晃了一晃:“清叔叔,去看看爹爹嘛,爹爹这几日又咳嗽了,娘很担心。”

他蹙了眉半响无语,最后还是说:“去看看就看看吧。”

从京师到陪都的行宫,还有不短的路程,他们换了便装一路骑马,也用了快一个时辰才到。

下了马风尘仆仆,他自然是要先去温泉中洗浴一番,收拾一新,才肯在人前出现。

所以当他换了宽松的白衣,散着一肩的黑发,走到前厅的时候,那一家子人早就其乐融融地坐在一起吃点心了。

狭长的凤眼扫过去,看到坐在一旁的那个青衣人,他鼻子里就不由自主发出一声冷哼,目光似刀。

那个被他用眼刀甩到的人却恍若不知,反而笑着冲他招手:“千清,你来了。”

敢这么直呼他姓名的,自然只有他的那位皇兄,当今的徳佑帝,他却一点面子都不给,反而转身到另一边坐下,正在那个红衣女子身旁。

温柔对她一笑,他那广被赞颂的绝世容颜上,满是盈盈情意:“苍苍,我来看你了,有没有想我?”

“想啊,当然想了!”丝毫不管丈夫和孩子都在身边,身着红衣的当朝皇后俯身抱住他,拉着他的手,“千清,来吃葡萄,吐鲁番刚运来的,好甜!”

于是他那个男女老少通杀的笑颜,还没有葡萄的吸引力大……唇角微不可查地抽动了一下,艳绝天下的辅政王殿下最终还是笑了笑,用修长的玉指拈起一粒晶莹的葡萄,送到皇后的唇边:“苍苍,你吃就好。”

张口看也不看咬下那粒葡萄,皇后又想起了什么新奇的玩法,转身扑入身旁的徳佑帝怀中,含着葡萄含糊不清地说:“萧大哥……我喂你……”

这边是这种令人头疼的情况,那边的太子萧炼和二皇子萧焰,早就不知为何互相掐了起来,藏在桌下的两双手,你来我往,指风掌影,打得不亦乐乎。而一旁的辟邪公主,则边吃葡萄,边托着腮冷眼旁观。

每当这时,辅政王殿下总会在心里默默想,如果这就是他们历经辛苦才得来的幸福……那么其实也没有那么诱人吧?

闹了一阵后,正被皇后揽着腰的徳佑帝微笑着说:“炼儿,带焰儿和小邪去湖边的练武场吧,你指点一下焰儿。”

找到了正当的理由和弟弟大干一场,太子很快高兴地应下来,带着弟妹走了。

他懒懒看了过去,知道他是在支开孩子们,果然徳佑帝很快就又笑着:“苍苍,我和千清到书房说些事情,你去帮我们沏上两碗茶。”

皇后答应下来,低头吻了徳佑帝一下也起身离开。

起身又一次向他伸出手来,徳佑帝还是微笑着:“千清,烦劳你了。”

他轻哼了一身,站起身,并不去拉那只伸来的手:“你倒会惺惺作态。”

话虽这么说,他还是随着徳佑帝来到书房。

虽然不再临朝听政,但现在大部分的政务和奏折还是由徳佑帝过目的,所以书房里放了不少各式文书和奏折,桌上还有一张打开的堪舆图。

对他笑了笑,徳佑帝拿起书桌上的一封奏折:“工部给事中弹劾了户部右侍郎司裕安,千清你怎么看?”

想起今早下朝时那个说要送自己美酒的中年官员,他只略微思索了片刻:“若司裕安确有过错,按律责罚便是。”

徳佑帝垂眸笑了:“千清,你是否以为我安排耳目监视与你?”

早上刚在乾清宫前跟他搭了话,下午就被徳佑帝用奏折试探,哪里有这么巧合?

他冷笑了声:“难道不是吗?”

“随行营的人的确一直在你左右,是因为辅政亲王的安危不可忽视。”笑着说,徳佑帝将那封奏折放下,“千清,自今日起,御前两营均归你调遣,一切事务,他们都不再向我禀告。”

他不由愣住了,御前两营乃是帝王心腹,也是帝王手中最有力的两把利刃,当年徳佑帝行踪不明时,御前两营尚且不服从他的命令,即使是督政多年的现今,他之前也从未曾有机会染指两营事务。

微眯了一双浅黛的凤眼,他口中的话就说了出来:“连御前两营都交予我手,皇兄真是不怕我谋权夺位啊。”

抬起眼对他微笑了下,徳佑帝丝毫没有因为他的话而动怒,还是语气温和:“千清,你明知道如果你想要皇位,只需要一句话便可……”

还想说什么,徳佑帝的眉头却突然蹙了起来,身形微晃了一下,抬手撑住一旁的书桌。

倏然一惊,还未等神志清醒,他已经伸出手臂,抱扶住那个青色的身影:“焕皇兄!”

闭目将身体的大半重量都靠在他臂弯里,徳佑帝轻咳着,隔了片刻才摇头:“没什么,偶尔眩晕罢了,别告诉苍苍。”

与生俱来的寒毒和早年接连的伤痛,已经毁去了这具身体的健康,连距离他在徳佑十八年的那场大病,已经又过去了好几年,他们都知道这样羸弱的身体不可能再支撑很多年,却又都默契地保持了沉默和回避。

浅黛的凤眸中目光闪动,他笑了一笑,声音里带上了不常见的一丝恼怒:“所以你是又在对我托孤吗?”

“千清……”他的手背蓦然覆上了另一只带着微凉的手掌,轻握着他的手,徳佑帝唇边是一如既往的笑容,“我想请你,替我去照看这个江山。”

眼前浮现出一张和现在的炼儿无比相似的少年面容,他张了张口,终是不能拒绝,有了点无力的恼怒:“你总以为所有的事情都会如你所愿!”

“哪里是……”知道他已然应下,徳佑帝苍白的面容上,多出了些欣慰的笑意,还有丝戏谑,“我还想要和小清一起策马围场,可惜他不肯再陪我了。”

听到那声违睽多年的“小清”,他心里居然浮上一丝羞赧,板了脸:“再说废话,我就放开手。”

低笑了声,徳佑帝不再继续说话。

这时皇后也回来了,手里的托盘上放着两个茶碗,看到他们两个,就大惊小怪地说起来:“萧大哥,千清……你们两个居然抱在一起!”

他低头一看,自己的手臂拦在徳佑帝腰间,可不就是拥抱的姿势,想放开,又害怕徳佑帝还在眩晕,只得勉强放冷了口气:“偶尔抱一抱,又不会坏!”

徳佑帝已经好了些,就轻笑着扶住他的肩膀,自己站了起来,对皇后说:“苍苍,过来把茶放下吧。”

可不会轻易放过这个揶揄辅政王的机会,皇后还是连连咋舌:“千清,我知道你喜欢你皇兄,可这么抱着不放手也不行啊……”

他知道跟皇后拌嘴,多半没好果子吃,干脆冷哼着一语不发。

只是在徳佑帝将要转身的时候,他低声说了句:“策马就策马,也没什么。”

皇后不知道这句话的前因后果,徳佑帝却笑了起来,深黑的重瞳中满是笑意:“那么千清……我们一言为定。”

此后第二天,恰好风和日丽,秋高气爽,徳佑帝真的带着两位皇子,和他一起到海落围场中散心。

太子和二皇子当然不会闲着的,好不容易有个机会来到围场,他们早各自带了亲卫精兵,去射杀猎物,暗自比拼。

久病多年,徳佑帝换上劲装后却仍旧挺拔飒爽,他不宜再策马奔驰,就任由□□的骏马踩着细碎的步子,走在牧场的草地中。

辅政王驱马跟在他身侧,并不说话。

他们就这么一起走了一阵,徳佑帝望着天边的一行秋雁,唇边添上了笑意:“小清,我们终究是回来了。”

看着身旁似曾相似的山丘和树木,他也勾唇笑了下:“也不算晚啊。”

是的,一切尚早……距离他们上一次在这个围场中分别,说着下次再见的日子,不过是过去了二十七年而已。

那还是在辅政亲王九岁的时候,他还不是尊贵的大武亲王,只不过是一个不得宠的皇子和一个卑贱的舞女生下的儿子。

那一年身为太子的徳佑帝,也不过才十一岁。

深宫中世态炎凉,他又顶着一张过于妖孽的面容,人人疏远,人人畏惧。

在这冰冷的世界里,只有一个少年,从始至终对他温柔地微笑着,如同所有爱护幼弟的兄长。

他们一起溜到太液池边钓鱼,一起因为贪玩被太傅的责罚,一起猫在假山中躲避寻找他们的侍卫。

他们少年时的最后一次相见,就在这个海落围场中,那天是他第一次参加秋猎,第一次亲手射杀了猎物。

他兴奋地将那只捕杀到的野兔带回来,交给那个因为体弱而不能参与狩猎的少年,拉着他的手说:“焕皇兄,明年我一定要猎一只鹿来给你补身子!”

少年笑起来说:“好啊,等明年我好一些,我们可以一起在围场里策马。”

九岁的他笑着,眼眸轻眯,那种成年后被他刻意利用的绝代芳华,那时还如同璞玉般,不自觉地散发出天然的纯美。

可是就在那次围猎后,他还没有来得及再次进宫看望那个少年,他的父亲就接到了封王的圣旨。

亲王一旦获得封地,即刻离京,不得有片刻延误。

匆忙离开京师的那日,一向乖顺的他,破天荒挣扎了起来,即使年幼的他,也知道此去经年,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再见到对方,他哭喊着要进宫去向他告别,却还是被押送他们离京的亲兵拦住,送进了马车。

这一别,是整整十年。十年来大雁去了又来,海棠谢了又开,十年来他一年年心思深沉,一步步倾倒天下。

十年后他再次来到禁城,身份是居心叵测的篡位者。

徳佑八年年末的那场叛乱,太过仓促与混乱,他们几次目光交错,却彼此都没有再提及少年时的情谊。

然而在危急关头,他却毫不犹豫地将那个红衣的少女推入他怀中,而他也毫不犹豫地接过来,拼死将她带出禁宫。

此后又是长达十年的彼此陪伴,从未过于亲近,却也从未过于疏远。

从围场中回到行宫,太子还想再逗留一天,他先行回了京师。

虽然政务繁重琐碎,但禁宫中需要一个人站在那里。

他到达内宫的时候,已经是深夜了。徳佑九年遣散了后宫,帝后又移居到了行宫,如今的禁宫,日渐清冷。

他走在空旷的宫殿之间,四下一片黢黑,秋意刺骨。

高处不胜寒吗?站在帝国权力的顶端,他才明了那些无人可以倾诉的孤寒,无处可以排解的寂寥。

只是今时此刻,他却还是要站在这里,俯视着帝国的山水城郭,聆听着黎民的甘苦喜乐……就像此前的那么多年,那个男人曾经做过的一样。

这是他们萧氏子孙的职责,不可违背,亦不可放弃。

他想,也许等到很多年后,等他终于可以放下这些责任,等他终于可以放下那个爱笑的红衣女子,还有那个在记忆里对他微笑着,执起他手的少年。

他会回到楚地去,回到那里,去度过只属于他的无涯岁月,去看一看楚地的千里澄江,漫天清秋。

番外四 静落

萧焕离去在德新二年的冬天。

自德佑十九年后,帝国延续昌盛,直到德佑二十八年秋,行宫中萧焕将血呕在了一封正在批阅的奏折上。

正坐在一旁陪他的苍苍看着他用手掩住了口,鲜红的血却仍然滑过他苍白的手指,一滴滴落在他面前的宣纸上,染上了那封关于辽东巡抚柳时安阵前擅斩大将的弹劾。

像十年前惩处戚承亮一样,他惩处了这个他一手扶植起来的股肱重臣,却在亲临柳时安被斩首示众的刑场时再次咳出鲜血,倒在一旁的萧千清怀中。

紧急中太子萧炼第一次独力接过监国大权,临朝听政。

多年的辛劳耗空了本就病弱的身体,德佑二十九年春,当萧焕病情略微好转,他最后一次出现在禁宫的乾清宫中,这一次,他将传位于太子的诏书颁布于世,自此退隐行宫,不再亲自理政。

生命中的最后三年,他是在黛郁行宫中和同样隐居的苍苍一起度过的。

炼儿登基后并不顺畅,天灾四起、边界骚乱不断,他以不足弱冠的年龄挑起不逊于当年他父皇挑过的重担,虽然有王叔和首辅的帮助,也并不轻松。

最初两年,萧焕还会像他未登基前那样,不时教导他。

直到有一天,炼儿像往常那样带着厚厚一叠奏折奔赴黛郁行宫,把最难料理的问题丢给父亲。萧焕倚在榻上细细替他批讲直至深夜,茅塞顿开的炼儿起身告辞,却迟迟听不到回应,这才发现父亲靠在软榻上脸色苍白,已然昏迷不醒。

直至此刻,炼儿焦急地抱起父亲呼唤着太医,终于明白为何郦铭觞坚持要父亲逊位休养,这一副身体的确已是衰竭至此。

也是从这一天起,萧炼真正成为了一个帝王,他不再依靠父辈的力量,不再怀疑自己的判断,坚定刚毅,睿智果然。

等多年之后,他开创了属于自己的王朝,盛世升平之下,他想起了看着自己父亲昏倒的那一晚,突然潸然泪下,他知道,他的父亲不但将这个国家的未来交付给了他,同样也对他交付了自己一生的心血。

然而在德新元年之后,萧焕的身体却仍旧不断衰弱下去,他开始突然昏睡不醒,上一刻他还在同苍苍闲谈,下一刻就会失去知觉,直至几个时辰后才清醒。

这种情况在德新二年入秋后才不见,苍苍正为他病情好转而欢欣,却在一次清晨发现了在床边压抑着声音掩唇咳血的萧焕。

那种昏厥的症状每一次都有可能让他再也不会醒来,但为了避免,却必须服用一种有毒的药物来压制,萧焕的每一天,都是用不断咳出的血和身体的剧痛换来的。

那天抱着他的身子,苍苍两年来第一次哭出声音,萧焕却只无声浅笑,轻轻替她拭去眼泪:“苍苍,我只要能在你身边……”

苍苍摇头,抱着他默默流泪。

衰弱的心脉承受着药物的侵蚀,多年前就有的心悸症状频繁地复发。早就油尽灯枯的身子连郦铭觞都毫无办法,只能看着他自秋至冬,随着心脉的绞痛,咳出的鲜血越来越多,脸色苍白如雪。

终于等第二场大雪落下,郦铭觞看了看阴沉的天色,说了一句:“让炼儿和清小子都来一趟吧。”

他说这句话的时候,苍苍正和他一起站在廊下,眼中的天地突然就模糊了,半响之后,轻声答应:“好。”

结果一天之后,来的不止有炼儿和萧千清,还有很多人,宏青和荧,新婚的石岩,花白头发的冯五福,内阁首辅张祝端,最后一个人慢慢走进院中,是一身素白的苏倩。

抬头看过来,苏倩笑了一笑:“我来替凤来阁的大伙,送送白阁主。”话音落下的同时,有晶莹的光芒从她眼角一闪而逝,隐入她的白衣中。

苍苍笑了:“好,不过他精神不大好,你们慢慢来。”

外厅中也升起了火,娇妍奉上新烧开的茶水,苍苍撇下等待的人,走到内室去。

萧焕清晨才刚心悸过,正靠在锦垫上闭目休息,这时候听到门外的声音,睁开眼向苍苍笑了笑:“谁来了?”

苍苍故意做出生气的样子:“还不是那一帮老惦记着你的人,还不死心啊,真烦人!”

轻笑了起来,萧焕也为难般摇了摇头:“这样啊,我也没办法了。”

苍苍笑着走过去,坐在床边,抱起他的身子让他靠在自己肩头,让他说话能稍微舒服些。

最先进来的是宏青和荧,荧虽然懵懂,这次也知道是离别的时候了,无声走过来,搂住萧焕的腰:“哥哥。”

萧焕抬手轻拍她的肩膀,轻笑了笑:“小荧。”

宏青在一旁拉住荧的手,努力微笑:“陛下,我会照顾好荧。”

此后石岩和苏倩单独进来,行宫中的孩子们也被叫到了外厅,冯五福带着他们进来,小焰尚且平静,小邪却顶了一双哭肿的眼,燃和灿还年幼,一起挤在床头含着眼泪。

萧焕轻咳着一一安慰他们,苍苍怕他太过辛苦,忙让小焰带着弟弟妹妹出去。

最后进来的是炼儿和张祝端,炼儿还穿着未来及换下的朝服,走到床前,掀衣跪下:“父皇。”

萧焕冲他笑笑,看向跟在他身后的张祝端:“祝端,炼儿还年轻,此后江山社稷,还要烦劳你。”

端正跪在床前,张祝端叩首:“微臣知道。”

笑了笑,萧焕轻咳一声,苍苍听出他的疲倦,忙握住他的手:“萧大哥,要不要休息?”

萧焕轻摇了摇头,向炼儿笑笑,声音微弱,语气却坚定:“炼儿,要时刻记得,自己是大武帝王。”

炼儿自进来后一直跪着,咬唇忍住心中悲痛,用力点头。

嘉许地向他一笑,萧焕却咳了一声,唇角涌出鲜血。

炼儿大惊,忙叫了声“爹爹”,扑过来举袖替他去擦,那血却怎么也擦不尽,萧焕侧头轻吸了口气:“炼儿你出去吧……”

知道他早就累了,硬是忍着呕出的心血说了这么久的话,苍苍示意一旁没有走开的冯五福扶起炼儿拉他出去,又让他把张祝端也请了出去。

冯五福擦了擦眼泪,走至门边躬身一礼,退出去把房门关上,屋内只剩下她和萧焕两人。

把冰冷的手掌放在她手上,萧焕轻咳了咳,微笑:“苍苍,抱歉……”

握住他的手放在面颊旁蹭了蹭,苍苍笑笑:“说什么抱歉啊,原来你答应过我十年,现在都有十三年了……我早满足了。”

目光眷恋地留在她的脸上,萧焕轻声咳嗽。

抬起手轻轻替他擦去唇边的血痕,苍苍低头,在他沾血的薄唇上吻了一下,笑一笑:“萧大哥,我会跟你一起去。”

这句话她十三年前就说过,现在又说出来,却还是不带一丝犹豫,语气平静之极。

目光微微闪动,萧焕轻咳着,终究是笑了笑:“苍苍……”

苍苍低头,用唇堵住他微冷的薄唇,这一吻带了淡淡的血腥气味,分外深长。

这次见面之后,萧焕又撑过了一个月,每次心悸都要咳血,他却坚持着咽下汤药,不显露出一丝痛楚,看向苍苍的目光温和如昔。

一个月后已将近新年,这天又下起大雪,大地一片银白。

萧焕自前一天夜里就开始断断续续地咳血,第二天早上咳出的血迹已经沾满了苍苍手中白色的锦帕。

扶着他坐起来,亲手替他梳洗,苍苍端来准备好的温水给他漱口,水刚入口他就倾身吐了出来,青瓷碗中鲜红血丝散逸开来。

在一旁的娇妍看着,就转过脸去,悄悄擦掉脸上的泪水。

他吃不下东西,苍苍也就不再劝,找来一件雪裘替他披上,把他抱上轮椅,带他去湖心的小亭中看雪。

行宫中的池塘全都连着温泉,四季都不结冰,亭子里烧起了地炕,湖面上的风吹来也不嫌寒凉。

萧焕已经没有力气,苍苍把他抱下来放在亭中铺好的绒毯上,搂着他的腰,让他靠在胸前,和他一起看空中的雪花飘落到冒着雾气的湖面上,融入水中,消失不见。

躺在她怀里轻声咳嗽,萧焕没来得及抬手掩唇,鲜红的血从唇角涌出,滑落在雪裘上。

用手中的锦帕替他擦去了一些,知道他习惯忍着,苍苍把帕子放到他唇下,笑笑:“萧大哥,别压,都吐出来。”

冲她勾起唇角,萧焕轻咳着,唇间的血涌出,不大工夫,就染透了苍苍举着的锦帕,他却还是没有咳完,艳红的血顺着下颌流入衣襟。

这是忍了太久咳起来才会这么绵绵不绝,苍苍不知道他忍得有多辛苦,抱着他的身子,听他轻声咳着,用脸在他的脸上轻轻摩擦:“萧大哥,你以后都不要再忍了好不好?”

染血的唇角勾起,极轻地握住她的手,萧焕看向她,轻笑了笑:“苍苍……”

苍苍低头轻吻他的眉目,笑起来:“萧大哥,够了……”她把他轻轻抱起,继续微笑,“可以了……萧大哥……”

没有再说话,萧焕只是看着她,深瞳中一片柔和。

一直在亭中坐了整整一天,她轻拥着他,他靠在她的肩上,一声声极轻的咳嗽,那双明亮的深瞳中,光芒流转,却始终停留在她脸上,不肯离开。

自清晨到黄昏,他们依偎在一起,萧焕在她怀中躺着,气息微弱。

暮色渐浓的时候,苍苍抚开他鬓边乌黑的长发,用手指擦干他唇边残留的血迹,低头轻吻那冰冷的薄唇:“萧大哥,我们去海边还不好?”

轻轻微笑,萧焕慢慢握住了她的手,声音很轻,却清晰:“苍苍……”

一盏灯光从湖岸上慢慢走近,持灯的是萧千清,大雪中看不清眉眼,静静站在亭外。

苍苍冲他笑了笑,动了动酸楚的腿和腰,让萧焕靠在自己的肩头,横抱起他的身体,站起来点了点头:“我们要去海边。”

默然着,萧千清看着被她抱在怀中的萧焕,沾了鲜血的衣襟那样触目惊心,那如雪的容颜却依旧平静安详。

他隔了一会儿才开口:“船我准备好了。”

在苍苍点点头,正要从他身边经过的时候,他突然说,声音前所未有的低沉,不再见一丝轻佻:“焕皇兄,孩子们还有我。”

没有回答,萧焕却笑了笑,抬起苍白的手,向他伸过去。

恍惚了片刻,萧千清也举起一只手,握住他冰冷的手。

雪中传来隐约的风声,天地一时静谧无言。

这是第一次,成年的德佑帝和辅政亲王互相握住对方的手,如同他们之间那无需言说的默契,这第一次也是唯一一次握掌,许下了此后几十年的嘱托。

微笑着闭上眼睛,萧焕轻轻靠在苍苍肩头,萧千清深吸了口气,把他的手松开,放在他身侧。

苍苍向他一笑,抱着萧焕走向停在湖岸的马车。

北海并不遥远,大雪中马车却走得很慢,苍苍把萧焕抱在怀里,低头吻他合着的眼睛。

两天两夜间,旅途中的每一次的颠簸,对于萧焕身体来说都是伤害,他却一直没有昏迷,渐渐虚弱得连说话的力气都不再有,那双深瞳只是温和地看着苍苍。

大雪一直不停,天地间一片银白,最终窗外终于传来海浪拍打的声音。苍苍低头吻萧焕早已苍白到无色的薄唇,微微笑,时隔多年,她的笑容里还带着少女一般的明媚:“萧大哥,我们要到了。”

胸口艰难的起伏微弱,萧焕唇角带着一丝微笑,轻轻握住她的手。

怀中总是微凉的身体已经变得冰冷,炭火和体温也再带不去一丝温度,苍苍打开马车的皮帘,看着窗外,卷着白色泡沫的海浪拍打着礁石,雪花仍在不知疲倦地降落。

她笑着低头,吻他舒展的眉目,笑起来,眼中仿佛看着当年黛郁城中的漫天海棠:“萧大哥,我们到了。”

大武的凌皇后选择了一个特殊的方式来埋葬爱人和自己。

她在雪天里抱着垂危的德佑帝,用了两天两夜坐马车赶到海边,然后在尚未结冰的北海中放下一艘堆满燃料和干柴的大船。

海边的大雪中,德佑帝在她的怀里安然逝去,她抱起爱人,走上大船,点燃身旁浇上煤油的干柴。

船身燃起冲天的大火,扬起的风帆把火船深深带入海中。

那一天,看到的人都说,风雪中卷起的火舌,辉煌如花,映红了天空和海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