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繁花尽归

在山海关只停留了一天,第二天清晨就赶到了锦州。我们进城登上城墙的时候,随后而来的火炮粮草等辎重正通过城门,车马在风雪中绵延,一眼看不到边际。

车辚马啸中,携着我的手慢慢走到城墙边,望向雪幕之后的苍茫远山,萧焕仿佛有片刻失神,随即他就转头低声说:“下去吧。”

族人无辜被杀,女真国内悲愤之情难以控制,库莫尔回到建州后即刻兵不解甲南下,不到三日,压境的大军已经横列在锦州城外。

大雪还在断断续续地下,锦州城外的莽莽原野中新雪覆盖了旧雪,遮去了前几日大武大军通过的车辙和脚印,取而代之的是远处女真大营上空升起的炊烟。

库莫尔大军在城下驻扎的当晚,骑马站在锦州城巍峨的城墙下,积雪早埋没了马蹄,天空中还有零星的雪花不停飘落,空气中只有清寒刺骨。

拉了拉肩上的雪狐斗篷,我回身吻了吻近在咫尺的苍白脸颊:“萧大哥,还好么?”

唇下他的肌肤凉如冷玉,低头冲我笑了笑,他只是摇头,低声向一旁马上的宏青说:“我们过去。”

今天申时,库莫尔的大军在风雪中跋涉而来之后,萧焕就吩咐了石岩和宏青准备出城。等到天色稍暗,随行营十二个白衣劲装的高手悄然来到萧焕房外,静立侯旨。

此后一行人从狭窄仅容许一人通过的暗门中出城,整个过程毫无声息,连城头守卫的兵士都没有惊动。

恐怕现在城内的那些官员和守将还完全没有意识到皇帝已经只身出城,而且正准备向敌军的大营中去。

刚才准备马匹的时候,我执意要跟萧焕同乘一匹马,拉着他要他抱着我的腰坐在我身后,现在萧焕下了命令,所有的战马就都无声地向远处的女真大营滑去。

大雪中四周分外静谧,一丝一毫的响动都可能被守夜巡逻的卫兵捕捉到,幸亏我们来时除了把马身用白布蒙上隐藏行迹意外,马蹄上也都绑上了消音的棉絮,如今在雪地里驰骋,除了极小的响动之外,没有激起其他任何声音。

越临近速度就放得越慢,到了营地外不足一里的距离,就弃马不用,我轻身功夫只能自保,由宏青揽着萧焕的腰,几个人仅用轻功向营房略去。

这次来的全是随行营中顶尖的高手,一路上避开守卫,贴着营房无声深入,不大时候就遥遥看到库莫尔的中军大帐。

瞥到库莫尔帐前仅站了几个守卫的小兵,我就松了口气,幸亏那个总跟在库莫尔身边的赤库不在,要不然以赤库的武功和谨慎程度,要进帐篷还真有些棘手。

还正想着,宏青身旁一个随行营侍卫就轻身上前,手中一指弹出,他前方的小兵就即刻瘫软,一手扶住那小兵要倒下的身体,紧跟着长臂回舒,斜斜一记手刀劈过,连喘息都未发出,另一个小兵也无声瘫倒。

这两手兔起鹘落,只是瞬间的事情。

帐门处的几个亲卫也被同样的手法解决,等四周的亲兵清扫感情,宏青掀开帐门的皮帘,萧焕当先走了进去。

帐内被烛火照得通明,库莫尔正躺在虎皮软榻上小憩,短短几天不见,他却已经像是疲惫了很多,下巴上也长出些杂乱的胡渣,听到帐门处的动静,他并不睁眼:“我不是说过,统统给我滚出去?”

慢慢走进去,萧焕也没开口说话,只是走到软榻前,在库莫尔面前站住。

终于觉察到了异样,库莫尔全身的肌肉蓦然绷紧,手按上了身侧的长刀,翻身坐起,等看清了身前的人是萧焕之后,那双鸽灰的鹰眼中闪烁了一下,他随即冷笑出来:“我还以为是谁?深夜探营,德佑陛下这是来取我项上人头的吧?”

萧焕掩唇轻咳了一声:“库莫尔,你知道我来是为了什么。”

姿势看上去仍旧是懒洋洋地,库莫尔此时却像是一张拉开的弓,每一丝肌肉都透着冷冽的压力,目光如箭,冷笑:“哦?莫非德佑陛下是特地来跟我叙旧?时至今日,我该对德佑陛下说点什么?”

冷笑更甚,库莫尔一字一句:“恭祝大武德佑陛下,千秋万代,江山永固?”

看着他的眼睛,萧焕迎上他的目光:“库莫尔,我以为我们是朋友。”

“朋友?”像是被这个词逗乐了,库莫尔哈哈大笑,讽刺更甚,“德佑陛下……你还真以为我们这样的人会有什么朋友?”

对着他的讥讽,萧焕轻咳了一声,像是无奈:“我知道你族人被杀,心情激愤,库莫尔,你要出气可以,等我们商议过大事之后行不行?”

鸽灰鹰眼中的光彩变幻了几下,库莫尔略微放松了身上的肌肉:“如果德佑陛下是来自荐枕席的,那么我可以勉为其难一下……”

看到这里我要还是不明白我就真是傻了……萧焕说今晚要秘密来女真大营里找库莫尔那时候我就隐约猜到了点什么,今晚库莫尔大营前的警备又出奇松弛,现在看真是……

果然,调整了下姿势,库莫尔抹了把脸,恢复了正经:“小白你总算来了,你再不来我就几乎要以为我猜错了……”

明白过来之后我无名火就窜上来,指着库莫尔鼻子:“你猜到这么卑鄙无耻的事不是萧大哥干出来的,今天来还说这么刺人的话?人给你刺得再吐一口血出来你就高兴了?”

库莫尔一愣,看着萧焕:“那晚在大同,我走了之后,小白你吐血了?”

也没想到我会说起了这个,萧焕笑笑:“没什么,一时急起来而已。”

鸽灰的瞳仁中猛地射出一道寒光,库莫尔眯起了眼睛:“很好,好个额森,这离间计用得真是好!这次我要放过你,我就不是爱新觉罗氏的子孙!”

时间紧急,库莫尔也不再说闲话,跳下软榻,拉住萧焕的手带他去看案上那张行军图:“我在苏子河岸北留了五万人。”

苏子河就在建州城外,由南进入建州的必经之地,五万人恐怕是库莫尔可以动用兵力的大部分,他一下留了五万人在建州城外,那么现在他带领到锦州来又是多少?

不止我奇怪,萧焕看着行军图点了点头,随即就问他:“你现在大营里有多少人?”

库莫尔一笑,伸出一只手来:“五千。”边说边哈哈笑起来,“你看外面帐篷连绵,其实都是空的,连做饭时那么多炊烟,都是故意点的!”

这回可真吓了我一跳,库莫尔带兵到锦州来时,恐怕还没确定萧焕是敌还是友,居然就只带了五千兵马跑到敌方坚城下扎寨,怪不得库莫尔在辽东素有用兵如鬼之称,这哪里是用兵,这简直是胡闹吧?

那边萧焕却像是没有什么意外,只是看了库莫尔一眼,微笑了笑:“只带五千人,你倒真信得过我。”

库莫尔挑眉,没接萧焕的话,反倒反问:“小白你这次来,又带了多少人?”

寥寥几个御前侍卫,还有个恐怕派不上什么用场的我,如果库莫尔指挥死士兵将死命拦截,要想从这个大营里出去,恐怕也够呛。

抬了头,两个人相视一笑,又各自错开目光,去看桌上的行军图。

如同前段时间在大同城外的大营里一样,彼此会心又快速的交谈,缜密又繁琐的各种行军线路,兵力配合,一一在这样的商讨中决定。

知道一两个时辰之内他们还不会停下,我松了口气正准备四处找铜壶,帐门口赤库就走了进来,沉默无语地提着裹了兽皮的红铜大壶,壶口冒着腾腾白气,奶茶的微带清苦的香味飘出。

原来刚才没在帐门口看到赤库,并不是他不在,而是故意回避了。

向他笑了笑,我接过他手里的壶还有铜制的小碗,不但各倒了一碗奶茶分别放在萧焕和库莫尔的手边,连守在帐内的御前侍卫们也都人人倒了一碗来御寒。

放了盐巴的热奶茶在寒夜里分外醇香,等军中守夜的哨兵喊过了第五遍号子,还在飘着雪的阴沉天幕中透出了黎明前的暗淡光亮,库莫尔和萧焕才总算从埋首了一整晚的行军图上移开目光。

深深舒了口气,库莫尔看着萧焕,笑了笑:“阿思兰杀的是女真百姓,只要解释清楚了这笔血债不应该错算到大武头上,小白,你这次其实可以置身事外。”

一夜的疲累,萧焕的脸上显出了些苍白,抬头看库莫尔轻笑:“当初我修书要你增援大同的时候,你不是也可以置身事外?”

库莫尔哈哈一笑:“那个不同,额森近年已经是女真心腹之患,我怎么能眼睁睁看他坐大?当然要出兵打他个落花流水。”

“放任额森残部在关外重地横行,对大武也是明日之忧。”淡淡接上库莫尔的话,萧焕也笑着。

看他们俩说着话,我走过去抱住萧焕的腰:“你们就别眉来眼去了,待会儿天亮了不好回城。”

库莫尔“扑哧”一声笑出来:“小白,怎么办?苍苍都吃醋了……”

就知道这两个人凑一起就没好话,跟他们计较只能自己被消遣,我翻个白眼,听到萧焕轻咳了咳,忙问他:“萧大哥,好点没有?”

轻笑着点了点头表示无碍,他握住我的手,对库莫尔笑:“那么就明日亥时,城下相见。”

库莫尔颔首一笑:“城下相见。”

确实已经不是早了,和库莫尔告别,由赤库护送到营地外,再循着原路返回,这么一圈折腾下来,在进到城内之后天色就已经发白。

劳累一夜,萧焕的身子早就承受不住,却连休息一下都没有,不等天亮就召集齐守将,安排下去出击的准备。

坐在他身边的软榻上,一边逼他喝药,一边看着他条例明晰地处理各种军中事务,我同样一夜没睡,现在被温暖的炉火一熏,竟然不知不觉就睡着了。

再睁开眼睛的时候,发现房里的官员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走光了,我躺在萧焕膝头,身上盖着软暖的薄毯。雪天不辨晨昏的白色光芒照进窗来,一室静谧安逸。

觉察到我醒来,低头看着我,萧焕唇角勾起温和的弧线:“苍苍。”

全身都包裹在慵懒的温暖中,我伸臂抱住他的腰,头轻轻靠在他胸前,最后才笑:“萧大哥。”

大武和女真再度联手对敌,这次的对手是隐藏在雪原之后的鞑靼残部。

十一月二十三,大雪初停。

十一月二十三日亥时,月光下的山峦原野覆盖在新雪之下,锦州城外一片银白。

空气清冷,呼吸之间都是层层寒意,无声列队站在城下,甲胄在身的将士不是迎敌的姿态,而是静静地等待盟军的到来。

队列之中的马车门帘掀起,红泥火炉的微光中,萧焕难得地不在忙军务和政事,慢慢翻着手中的棋谱,在身旁的棋盘上自弈。

安静中,同在车内的柳时安蓦然看着棋盘开口:“皇上仁爱,不忍弃子。”

抬头看了看他,萧焕笑笑,没接他的话,却问:“时安,在你看来,现在的局势怎样?”

略停了一下,柳时安回答:“库莫尔用兵一贯奇险诡谲、大开大阖,此次却失之急躁,佯攻锦州再图诱敌固然是好,但天时不占,人心不稳,单凭女真兵力,胜负难说。”

要说他上一句话还是旁敲侧击,这一句话意思就很明了了,他对萧焕出兵相助库莫尔很有些不赞同。

萧焕又笑了笑,拈起一粒棋子,却不落下,继续问下去:“那么更进一步呢,你以为现今辽东形势如何?”

没了刚才的断然,沉吟之后,柳时安才答:“建州自德纶十年起积聚,至今已有数十年,自立国至今,也有十余年,视之为敌,实为忧患,视之为臣,恐有不服。然长此纵容,有一日必当危及江山基业。”

柳时安果然血气方刚什么都敢说,要是曹熙在这里,只怕手又要抖了。

萧焕点头,再问:“那么平辽呢?你怎么看?”

柳时安一顿:“全力治辽,十年后或可有望。”

淡淡一笑,萧焕把手中的棋子轻放在棋盘之中:“那就十年后再议。”

这么一句话轻描淡写般地带过,让柳时安立刻绷紧了唇角,似乎是胸中块鲠还没有吐尽,一向镇定自若的脸上青白了一下,居然显出了些尴尬。

这位新晋的兵部职方司郎中还是历练少,跟萧焕这种老狐狸说话,想不被绕进去很难。

他们说着,车外传来闷雷般的马蹄声,雪原中女真骑兵的身影清晰可辨,库莫尔已经到了。

奔驰而来的骏马扬起地上的雪粒,库莫尔一马当先,猎猎寒风吹起他身后银灰狐氅,英挺的眉目在新雪辉映下犹如刀刻,勒马阵前,他语气微沉,带着山雨欲来般的威压:“女真库莫尔在此,大武德佑陛下,可愿助我驱逐异族,杀敌报仇!”

起身缓步走下马车,隔着重重将士和他相望,萧焕缓缓开口,声音不大,却字字清晰,传送出去:“大武与女真骨血相连,女真之敌,就是大武之敌。”顿了一顿,他缓声说:“现大武锦州儿郎三万,当助汗王库莫尔围剿鞑靼,肃清家园!”

锵然一声抽出长刀,库莫尔举刀向天,一字一顿,宛若椎心泣血,肃杀之极:“驱逐鞑靼,肃清家园!”

“驱逐鞑靼,肃清家园!”震山般地呼号响起,哀恸凄厉。

一瞬间,我仿佛看到群狼对月号哭,浓重的悲哀和无尽的杀气撕裂长空,直达云天。

两天之后,大武女真十万联军于建州城外围剿去而复返的鞑靼残军阿思兰部,这一战历时三日,建州城外的雪原被染成一片血红,冬日的苏子河畔尸骨如山。近万鞑靼残军全歼,首领阿思兰被当场斩杀,得益于大武的锐利火炮,女真骑兵伤亡仅一千余人,此役近乎完胜。

血战阴霾终于散去的那天清晨,长途折返到锦州城下的女真大汗拔出手中残留着敌将佩刀,抛入马下,长刀没入土中近半,寒光摇曳中,汗王清朗的声音回荡很远:“我库莫尔有生之年,女真各部铁骑不得踏过此刀一步,如有违逆,视之叛国!”

那一刻碧空如洗,千里山河如练,库莫尔扬眉向城头一笑,天地失色。

战后女真国内亟待整顿的事情很多,库莫尔还是在锦州停留了两天。

趁萧焕忙碌的间隙,我得空和他一起骑马到城外的山丘上,看脚下草木离离,远处连绵群山。

跟他一起策马一通奔驰,我浑身都热了起来,估计这会儿脸上也红了,抬头冲天空大喊了一声,真是许久没有过的畅快淋漓。

笑着看我兴奋大喊,库莫尔开口:“苍苍,我喜欢你这样,就像会走路的花。”

这句话他当年对我说过,现在重新又说了出来,我忍不住笑起来:“也就你老说我像花,我这疯样子要是给我哥看到,肯定会被说像疯婆子。”

“在我眼里,苍苍就是最美丽的花。”库莫尔就是有这种魔力,任何甜言蜜语从他嘴里说出来都不会突兀。

这么多年过去了,被他那双鸽灰的眼睛注视着我还是会转不开目光,就笑着打趣:“你再这么迷人,我就真把持不住了啊。”

“呦?”他立刻一笑,眉眼飞扬,“这么说来我是比小白那样的美人还要更有魅力了?”

“那当然,那当然,”我哈哈笑,“库莫尔汗王英俊无匹,魅力过人。”

玩笑开过了,库莫尔蓦然停了停,而后说:“苍苍,我想你要选择一下了,要自由,或者要小白。”

我一愣,一时间没明白过来他的话:“什么?”

“你这几年还做着凤来阁的阁主吧,”他笑笑,“小白跟我说起过。”

没想到他们两个在一起,除了军务之外,还聊这种闲话,我也笑笑,如实承认:“两边兼顾,有时候有点力不从心。”

“能够恣情江湖固然是好,这几年来,小白也尽量为你免去了后顾之忧。”库莫尔说着,微微顿了下,“但是苍苍,如果再不在这两者之间取舍,就晚了。”

我愣住,脑袋中一片轰响,乱得像麻。

定然看着我,库莫尔伸出手,轻轻抚摸我的头:“苍苍,没有人能够孤身一人地撑太久,你不能等到小白真正撑不下去的时候再回头。”

几乎是本能地,我忙抓住身边这只手,慌着问:“库莫尔,是不是萧大哥又怎么了?你们在一起时他怎么了?”

一连串问完了,看到库莫尔安抚的眼神我才知道我又做了一次惊弓之鸟,充斥在心中的混乱却再也消散不去。

我怎么能忽视?几年来执意留在能让我一展抱负的江湖中,明知他会牵挂还是不管不顾跑遍天南海北,刻意不去想他为这样任性付出怎样的心力。朝内朝外的风声和质疑,孩子们的安康和课业,所有这些……就算他从不提起,我怎么能够统统无视?

几个月前他在养心殿昏倒,我却在最后一刻才知晓他身体的异样。

这次他领兵的亲征,我却只能留在凤来阁安抚人心,连他离去的身影都不能目送。

库莫尔说得对,我是留下他一个人在承担,再多冠冕堂皇的理由都不能推卸,是我把他留下,然后追寻我一个人的洒脱。

直到现在,连库莫尔都察觉出来他已经撑了太久,我却还在自欺欺人着不想面对。

我还在等什么,难到还要在失去后再痛悔一次么?

深吸了口气,抬头看库莫尔,我收拾好情绪,笑了笑:“我明白了,谢谢你,库莫尔。”

眼中有嘉许的神情流露出来,库莫尔握住我的手轻拍我的手背,笑了笑:“苍苍,我最希望想看到的,就是你能幸福。”

我笑着冲他眨眨眼睛:“哦?难道不是你心爱的小白幸福么?”

知道他跟萧焕两人的这个玩笑已经开得一发不可收拾了,轻“哧”一声笑出来,库莫尔似模似样地点头:“这么说也成……”

这一次原野上的谈话之后,没在外逗留多久,我们就一起回城。

下马把缰绳交给一旁的士兵时,正看到柳时安捧着一叠文书从房内走出来,看到我行下礼去:“皇后娘娘。”又看了看我身后的库莫尔,躬身行礼,“库莫尔大汗。”

等他的身影退下去,库莫尔才摸了摸下巴,有些喃喃自语:“这个小文官,目光倒是有几分狠劲儿。”

我没有心思去听他说话,带着些急切掀开帘子走到房内。

屏风后萧焕一身青衫,披了一领褚青大氅正在翻阅一封奏折,白色日光下,微蹙的眉间有淡淡倦色深隐。

看我走得这么急,他有些诧异地抬头,轻笑了笑:“苍苍?”

摇了摇头,我过去在他身边坐下,轻轻握住他放在膝上的那只手,抬头冲他笑笑,我说:“萧大哥,我回来了。”

似乎是不明白我为什么突然这样,他愣了一愣,随即就轻笑起来,点头用手拂开我脸上的乱发:“逛得开心么?”

点了点头,我冲他笑,伸手把他抱起来,慢慢呼吸着他身上草木的清华香气,不愿离开。

对我这种突如其来的依恋,他也早就习惯,轻揽住我的肩膀,没再说话。

跟着我进来的库莫尔看到这一幕,扬起眉角来轻笑了笑。

四周只剩下一片安静,贴在萧焕的怀里,隐约听到他和我自己的心跳,安稳又平和。

一天之后库莫尔启程,和萧焕一起,一直把他送到了锦州城外很远。

告别的时刻,库莫尔看向天边的浮云,缓缓一笑:“小白,只要你我在世,辽东就会有一方安宁,但不日之后,或许这里终将重燃战火,鲜血漂橹。”

萧焕也笑:“也或许会有百年安定,黎民乐居。”

轻轻一笑,库莫尔不再说话,翻身上马,直到走出很远,他最后转身潇洒地向这边挥手,身影终于混入清一色黑色铁甲的女真骑兵中,辨认不清。

萧焕身后不远处,同样目送库莫尔远去的柳时安不知是一时忘情还是太过愤然,喃喃说了句:“遗患无穷。”

声音极低,却正好不巧地清晰传过来。

笑了笑,萧焕忽然问他:“时安,草莽间那些江湖道义,你信么?”

明显愣了一下,显然是没想到萧焕竟会说起了江湖道义,柳时安略回答得有些狼狈:“臣没结交过此类朋友。”

淡淡笑了笑,萧焕抬头看他,“我信,那些一诺千金,生死以许,我相信。”

柳时安有些发愣地呆在当地,萧焕转身走向马车。

在萧焕上车之后,柳时安突然开口:“皇上,乌云总会蔽月,乾坤也藏污秽。”

回头一笑,萧焕字字清晰:“那就等有朝一日,云开风清,日月重昭。”

跟在萧焕后面经过柳时安身边,我一时来了兴致,伸手拍了拍他的肩膀,笑笑:“柳大人,多交些朋友,日子会过得更愉快哦。”

说完不管柳时安早已铁青的脸色,抬腿跳上马车。

车内萧焕也听到了我对柳时安说的话,这时候有些好笑的挑了唇角,向我伸出手:“苍苍,时安性子沉稳,你别戏弄他。”

我哈哈笑起来,拉着他的手坐在他身边:“你这就来回护你的爱卿了啊?”

显然是听到了车内的话,柳时安铁青的脸色又变成通红,转身去上马的身影也有了丝狼狈。

看这个老是绷着一张脸的年轻文官接连失态也是一件颇有趣味的事情,我搂住萧焕的腰哈哈大笑。

回锦州城还有一段不近的距离,马车也并不急着赶路,悠然地走在原野中,积雪已经消融了一些,余下的刚能浅浅埋住马蹄。

静谧又安逸的时刻,拉着萧焕的手,我轻笑,抬头吻上他的唇角。

这一场大战拖了又拖,不知不觉已经到了腊月,库莫尔走后就是忙着回京,又在锦州过了一晚,第二日就出发赶往山海关,再一路回京城。

这段时间以来积累起来的劳累终于再也压制不住,赶到山海关那天,萧焕只喝进去了一碗清粥,过后也都全吐了出来,靠在榻上仍不住轻咳。

坐在他的榻边,我用手臂揽住他的肩膀,尽量让他靠得更舒服,用锦帕擦着他额上的薄汗。

眼底的倦意深沉,他还是向我笑了笑:“不要紧,苍苍。”

轻轻摇了摇头,我抱着他,把头埋在他肩头:“萧大哥,我们回去之后到黛郁行宫去怎么样?”

黛郁行宫的温泉最适宜萧焕休养身体,当初郦铭觞就曾提出来过要萧焕长住黛郁,把六部和内阁也都搬到那边去处理朝政。大武立国之后也并不是没有帝王长住行宫的先例,再加上萧焕身子的确不好,这么做也无不可。

不过当年萧焕最后还是决定回禁宫,其中一部分原因就是在禁宫住的话,我来去凤来阁比较方便。

从他肩上抬起头,我看着他笑笑:“萧大哥,我想辞去在凤来阁的职务。”

乍听到我这么说,他神色在一瞬间有些震惊,握住了我的手:“苍苍?”

八年来除了他和孩子们,凤来阁几乎是我的全部,一次次险象环生的江湖风波,每一次在深夜独自回到养心殿,看到的都是他在灯下等我的身影。除了我自己之外,只有他最清楚凤来阁里倾注了我的多少时光和坚持,现在却说放弃就放弃。

终于把话说出口,反倒没有了开口之前的沉重,我笑:“白阁主,八年前你把凤来阁托付给我,可惜我是个庸才,尽全力也就做到现在这个样子了,还不如退位让贤比较好。”说着冲他笑,“怎么样?这八年来我做得怎样?给个批语?”

用那双墨黑的重瞳看着我,他的脸色有些苍白,蓦然按住胸口轻声咳嗽。

这一下把我吓得不轻,忙抱住他的身子帮他轻抚后背,慌着问他:“萧大哥,怎么了?胸口疼么?”

轻咳着合了合眼睛,掩去深瞳中的情绪,他缓缓摇头,顿了片刻,才开口:“苍苍,你要辞去凤来阁的职务,是因为害怕拖累我么?”

轻吸了口气,我俯身,把下巴放在他的腿上,看着他:“萧大哥,如果我说是,你是不是就会开始歉疚,觉得是你没能为我做到最好,所以现在我才会被迫要在凤来阁和你之间做一个选择?”

垂下眼睛,他还是轻咳着,没有回答。

这些年来,越明白他得多,越是拿他这种什么都往自己身上揽的脾气没办法,轻叹口气,握住他微凉的手,贴在自己的脸上:“虽然我也很喜欢在凤来阁里跟苏倩和慕颜他们说说笑笑,喜欢骑马在月夜里奔驰,喝最痛快的酒,做最痛快的事。但是萧大哥,如果这样的痛快背后,需要你一直默默为我付出,我宁肯不再要。”低下头轻吻他的指尖,我看向他,“萧大哥,现在我只想跟你在一起。”

静静地看着我,他又合上眼睛,叹息出声:“苍苍……”

“别说让我再考虑考虑!”知道他会说什么,马上开口堵住,我干脆抱着他的腰开始撒娇,“我想和你跟小炼小邪他们在一起,你都不让!你是不是不想让我整天腻着你!”

“苍苍……”他略带了无奈的轻唤响起,我立刻抬头用委屈的目光看着他。

唇角终于给我逗出了一丝笑意,他带着叹息,笑了笑:“只要你开心……随你好了。”

任我拉着他的手东蹭西蹭,他不再说话,只是目光一直落在我的身上。

我冲他笑笑:“萧大哥,原来张祝端对我说过,他说你爱我是因为我是权臣的女儿,你跟我恩爱相处,是因为这样才是对帝国最有利的。于是后来那天我跑去问了你,如果另一个女子是皇后的话,你是不是同样会对她很好,尽心宠爱她?明知道你会怎么答,但是我听到你说‘是’的时候,还是忍不住失望。女人都很贪心,希望自己成为唯一的那个人,希望不会有人能替代自己的位置,即使是我们从来都没遇到过也一样。”

轻轻说着,我看着他纯黑的重瞳,微微地笑:“萧大哥,我今天要再问你一次,如果我们从未遇到,你会不会对你娶的另外一个女子宠溺忍让,事事关心?”

同样是毫无犹豫,他轻声答:“会。”

我笑笑:“那么如果是你娶的另外一个女子身陷敌营,危险重重,你会不会孤身一人去救她,不计生死?”

他的声音虽轻,却稳定依旧:“会。”

“那么如果是你娶的另外一个女子,你也一样会拼着性命把她送出禁宫,为她安排好此后的一切了?”我看着他,眼中早已蒙上一片迷雾,“那么有什么,是你不会对她去做的?”

短暂的沉默,他轻轻开口,温和的声音中,没有丝毫的疑惑和迟疑:“我不会再从玉龙雪山回来,如果是另一个人,我会放弃……”

并没有说出会放弃什么,静静地看着我,他如同释然般一笑:“苍苍……你从来都是的,那个唯一的人。”

眼泪早就滑过了脸颊,我低头笑,用手胡乱地抹着脸上的泪水:“真是的,逼你亲口承认一次怎么就这么难……”

安静看着我,那双纯黑的深瞳中有柔和的笑意,他只是不语。

我们回到禁宫的那天,天色阴沉。

孩子们出来迎接我们,炼儿和焰儿还好,小邪一看到我们,立刻红了眼圈。

我正想示意萧焕去哄她,没想到她扁了扁嘴,跑过来抱住我哭得淅沥哗啦。

诧异之余,我抬头看萧焕,他对我笑了下。

小邪这孩子真是,好像上天专门派来治我的一样,没想到这次回来,她最担心的居然是我。

我怕萧焕劳累,让他先去休息,我把孩子们哄好,让炼儿带他们去书房,又坐下陪他们看了会儿书,一切都安顿好,也过去了一个多时辰。

从书房里出来,空中竟然飘起了绵密的秋雨。

栏杆外的雨声淅沥,打在汉白玉的石阶上,阶下是葱绿的花丛,这里也种了和养心殿前一样的兰草,零星的花苞从细长的叶梗间探出头来,像是点缀其间的繁星。

萧焕没有回房,而是独自在廊下的软椅里坐着,看到我,抬头笑了笑:“苍苍。”

我走过去,弯腰抱住他身子,他的身子是凉的,身上那件青色的单衣上还沾了些微凉的水汽。

我低头吻了吻他的薄唇,有些嗔怪的看他:“你是穿这么少坐外面干什么?存心让我心疼的?”

他笑笑:“本来只是想坐上一会儿就起来的,没想到下雨了……”

我轻哼一声:“反正你就是不让人省心。”

他只是轻笑,墨黑的重瞳静静看着我。

今天他虽然没表现出不适,但毕竟路途劳累,脸色一直都苍白着,眉间的倦色也更甚。

知道现在送他回气候温暖的黛郁行宫比较好,但大军刚凯旋,肯定有不少事务好处理,因此只好先留在宫里。

难得他再热衷那些奏折,而是跑到廊下看雨,我当然不会劝他回去。进房去拿了一领纯白的狐裘给他披上,接着自己也贴着他挤到宽大的软椅。

环住他的腰,我仰头把一个轻吻落在他的唇角,有些赖皮地笑:“那我还是陪你坐一坐吧。”

他轻笑着,伸臂揽住我的肩膀,点头:“好。”

这一刻小院中除了雨声之外,静谧得安详,我得意地把头靠在他怀里,赖着不想动。

太舒适的结果就是,本想着陪他看看雨的,后来我却抱着他睡着了,再睁开眼睛的时候,软椅的扶手上已经多出了一个毛茸茸的小脑袋。

见我睁开眼睛,那个小脑袋的主人就咯咯的笑了起来,一双黑亮的大眼睛直弯,捏着鼻子羞我:“娘是懒虫,吃饭了还在睡觉!”

半天时间,这小丫头已经又开始找我的碴了,我臭着脸坐起来:“谁是懒虫?看我打你屁股!”

小丫头一点也不怕我的威胁,甚为不屑的回了个鬼脸:“抵赖啦,抵赖啦,抵赖的时候就知道吓唬人!”

身后小厅的门口发出几声偷笑,炼和焰两个高矮不一的小身影躲在门边往这儿偷看。

“小邪,”萧焕方才似乎也睡着了,在一旁笑了笑,轻轻开口:“别总和你娘顶嘴。”

小邪悄悄吐吐舌头:“知道了,爹。”

跟孩子们闹着起来,我拉着萧焕的手起来,一家人一起去用了晚膳,席间三个孩子照例是一刻也不安分。

炼和焰两个凑到一起开始嘀嘀咕咕,小邪蹭过来要坐到萧焕腿上,被我果断拉过去按在自己腿上。

接着不知道三个小鬼哪个人先说了一句,三张小嘴立刻就叽叽喳喳起来,汇报一天活动内容的有,功课上碰到什么难题提问的有,相互揭发告状的有,做了什么了不起的事表功的有……当然,十件事有八件都是跟萧焕说的,我只有旁听和耐不住冷落插科打诨的份。

不知道是吃得多还是说得多。

吃完了饭,好不容易打发几个小祖宗去书房做功课,以为总算可以松口气,宏青突然走进来,带着笑:“陛下,王爷来了。”

我能想象到萧千清是怎样出现的,都没想到他会这样进来……人还没看清,那道白影只在门口晃了一下,就到了萧焕身前。

身子半蹲,双手执住萧焕的手,萧千清那双浅黛的眼眸中瞳光如水:“焕皇兄,”轻唤了一声,他修长白皙的手指缓缓握住萧焕的手,一向略带些慵懒的嗓音里居然有了细微颤抖,“皇兄你辛苦了,我为什么不能代你出征……”

轻轻向他笑了笑,萧焕看着他:“千清……我还好,没有关系的。”

看向萧焕,萧千清低声轻喃,似含着无限隐忍和伤心:“焕皇兄……”

我看得全身僵硬,挑挑唇角:“萧千清,你今天出门后,脑袋是不是撞树上了?”

抬头看了看我,萧千清放开萧焕的手,起身拍拍自己的白衣,冲我嫣然一笑:“苍苍,你这是说什么话,我只是和皇兄亲近了一下而已。”说着又回头冲萧焕笑,“我说得对吧,焕皇兄?”最后三个字还特地加重了来念。

萧焕也是一脸淡笑,点了点头:“千清说得不错。”说着冲我笑了笑,“苍苍,烦劳你拿些治瘀伤的药膏来,我的手伤了。”

我吓了一跳,忙捧过他的手来看,果然一侧掌缘淤青了一片,不用说,一定是萧千清刚才情真意切地呼唤“焕皇兄”的时候给用力捏的。

借关心之机,行黑手之实,就知道萧千清绝对不可能突然就跑去跟萧焕示好。

我一阵黑线:“萧千清,你开玩笑也分清时机好不好?这种时候你还来报私仇!”

萧千清眨眨一双浅黛的美眸:“咦,这种时候不就是用来报私仇的么?”边说,那只状似亲密地放在萧焕肩头的手又悄悄用力往下压。

我看了连忙跳过去把他的手扔开:“你这几天给我离萧大哥远点!”

极为惋惜地看着萧焕手上的伤痕,萧千清颇为惆怅地轻叹:“真想再捏两下……”

知道他还在怀恨萧焕丢下他出关亲征,但没想到他现在居然幼稚到用这种手法来报复,我只有气恨交加地咬牙。

正说着,几个孩子听到响动从书房里探了头出来,看到是萧千清,纷纷高兴地大呼一声,跑了过来:“清叔叔!”

于是萧千清欺负完大的,立刻就又去欺负小的去了,十分恶劣地抬手揪住小炼的耳朵,叔侄四个玩成一团。

这一天真是兵荒马乱……十分无奈地叉腰站在乱糟糟闹哄哄的房里,我回过头,正对上萧焕含着笑意的黑瞳。

看着他的笑颜,我的唇角也不由自主地上扬,相视一笑间,所有的喧闹仿佛都已经远去。

下了一夜的雨已经停了,窗外秋日微凉的和风,正吹落了庭院里晚开的繁花,一些嫩黄的花瓣飘落在案头,孩子们在不远处玩闹嬉戏。

后来搬到了黛郁行宫,有萧千清的辅佐,萧焕的政务轻了不少,他也总算能够休养身体。

有一天,我突然起意要萧焕画一幅我们两个的画像,只是随口一说,没想到他真的在一个风和日丽的下午,动笔开始画了。

我倚在他身边,看他一笔笔勾画出江南的绿柳长堤,以及走在明媚山水间那一脸笑容的少女和青衣的年轻人。

他下笔得很慢,而我也不急,总归时光还长,足够他慢慢绘出这一卷旖旎风光,也足够我陪着他在这清风煦日下悠闲谈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