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秋凛叶霜

当我慌慌张张、衣服都没有穿整齐地绕到乾清宫时,不同于这几天以来的吵吵闹闹,大殿内正是一片肃静。

正在朝会,现在任何人都不能随意进出乾清宫,我也只能站在侧门后不起眼的地方,尽力了解一点殿里的情况。

连呼吸声都可以听清的死寂又持续了一阵,终于,萧焕的声音响起,他轻咳了一声,口气淡漠:“诸位卿,可想好了?谁来主持会审?”

又是一阵沉默,隔了片刻,才有人出列,沉静回答:“臣吴琦膺,愿主持。”

位列第三的阁臣,分量还是不够。

戚承亮是从一品的大将军,还有爵位在身,按律在圣旨未下之前就算五军都督府也没有权力拿人。这次戚承亮回京,说是押解,其实是他为了避嫌,自愿返京的,别说囚车锁链,连副将和随从都带着,跟平时回来述职受赏没有什么两样。

况且贪赃和渎职这种可大可小的罪名,只要没有真的贻误军机,对于实务在身的武官来说,一般都是做罚俸降职就算了事。

不过我不信这就是掀起这次风波的主使者最后的目的,为了给一个武官降职,就值得几乎全朝的文官大动干戈。戚承亮还不至于大奸大恶到人神共愤的地步吧?

还正想,殿上萧焕就淡淡开口:“准吴卿所请,三法司五军都督府会审,十日后如若还无结果奏报,朕来殿审。”

这次殿下总算有了反应,各司的几个长官纷纷出列领旨。

此后萧焕又交待了几句,就此散朝。

这个朝会真是开得简短,前后不过半个多时辰,几日里以来的争执就被打住,跟我和炼在朝上时吵闹上几个时辰的情况真是天壤之别。

朝臣跪在地上送行,萧焕下殿从侧门回宫。我还是躲在门口,刚看到他的身影走出大殿,就顺手一推身边的小太监,让他把门关起来。

萧焕一身冠带朝服,似乎是没料到我来得这么快,惊得轻咳了两声:“苍苍你……”

我不等他话说完,低头拦腰把他抱起来就走。

“苍苍?苍苍?”他惊讶的叫我,却不敢乱动,语气有点哭笑不得。

毕竟是男人的体重,再加上累赘的朝服,原本觉得应该轻松走完的几步路居然抱得我气喘吁吁。

好不容易才把他放在殿外的软椅里,我还没说话,他就笑着:“怎么了苍苍?”

还敢问我怎么了?今天这次大朝,他从昨天很早的时候就开始计划了吧。他在廊下拿着那封弹劾的奏章,我不信他只看了一半,恐怕早就看完不知道多少遍,又翻回去细看的时候才让我给撞见。下午他装作清闲的样子跟我去凤来阁,回来后早早劝我睡觉时,暗地里就一直在盘算今天的事!

气得直想冷笑,我一仰头,根本不回答他的问题,挥手撩开挡在他脸前的白玉旒,用嘴唇狠狠堵住他的嘴。

不管大殿四周侍立的太监隐约的抽气声,带着气几乎是在咬他的嘴唇,我一直吻到他吸不上气轻咳出声,才放开他,半跪在软椅上,一手抚着他的后背帮他顺气,一手轻揉他的胸口。

他给我吻的黑瞳里都带了点水光,边咳边笑:“苍苍……在这里真的容易被人看到……”

“闭嘴!”躲在大殿侧门边鬼鬼祟祟站了那么久,我的心情本来就不好,冷冷一眼回过去,“再啰嗦就地□□你。”

他立刻听话闭嘴,脸上却还是一副忍笑的表情,只是给我抱着揉了半天胸口,还在不时很低的咳嗽。

是谁凌晨就爬起来冒着寒气上朝?自作自受!

暗暗的骂着低头,就觉得放在他胸口的手腕有点酸。

手被一只带着凉意的大手握住,又抬起头,他静静的看着我,笑了笑:“苍苍,抱歉。”

又是随便道个歉就想糊弄过去!撑大和手腕一起开始酸的眼眶,我继续瞪他:“觉得抱歉了就今天晚上主动脱衣服给我看!”

“嗯?”他微挑长眉,“不用留给你扒?”

“没解释清楚。”我正色,“先主动脱一遍给我看,再重新穿上给我扒!”

回到养心殿之后,就是照旧开始一天的生活,上午他召见大臣议事,中午如果有空闲,就在一起吃饭。我上午去景阳宫看一下孩子们的功课,料理宫里一些杂事,午饭后准时去凤来阁。一切都像回到他没病之前的样子,如果说有什么区别,那就是更加的琐碎和平静。

午后去西暖阁向他告别时,我俯身在他额头上轻吻一下,他抬起头淡笑着目送我出门。

到了凤来阁之后,照例是一堆逞凶斗狠的江湖事务,风波虽大,也比朝上那些乱晃的暗刀子痛快明白许多。

事情处理的差不多了,慕颜捧着茶杯坐在我身边闲聊,随意的开口,第一句话却是关于萧焕的:“你跟白阁主有些不对吧?”

我听了之后愣愣,才说:“什么不对?”

他淡看我一眼:“不要对我说你不明白我指的是什么,从白阁主这次昏倒醒来后,你连在他面前说句话都不敢大声了,你还敢说没有不对?”

劈头盖脑的一顿话,说得我一阵发愣,缓了缓才笑:“也没到有不对的地步吧,可能我还是有点后怕,过几天就好了。”

“白阁主的身体的确也是让人不担心不行。”他抱着茶杯,“还记得三年前我给海南剑派掌门刺了一剑,又拖着不治结果回来后在床上足足躺了一个月那次不?你知道钟霖见我后做了什么?她一拳打在我伤口上,还带着三个小鬼跑到总堂,硬是两个月都没再见我。吓得我如今再跟人动手,一定提前掂量一下,确定对方连我一根小指头都伤不了才敢出手。”

我只知道前几年钟霖跟慕颜大闹了一场,急得慕颜一天写几封飞鸽传书到玉龙雪山去,还不知道原来是因为那次慕颜受伤的事,忍不住笑起来:“还真像是钟霖会做的事……”

“像是她会做的事,也是八年前的你会做的事。”慕颜悠悠的,“所以我才说你跟白阁主有些不对。”

八年前?八年前知道他积劳成疾到昏倒,我会怎么做?大概会跳起来骂他,说不定也会像钟霖一样,干脆赌气几个月不见他,或许还会干出点别的气急发狂的事情,但是可以肯定的是,绝对不会像现在这样平静。

“连生气都要小心翼翼。”慕颜侧头看了我一眼,把杯子放在桌上,出去前最后向我摇了摇头,“实在太不像你了。”

我愣了愣,才“哼”一声笑出来,这家伙,莫名其妙说这么一通话,简直像故意跑来嘲笑我的。

笑过之后抱着茶杯出了一阵神,反正也没什么事了,正想怎么打发剩下,前面突然有个弟子跑过来通报,说是有个贵妇人要见我。

稍微有点奇怪贵妇怎么会找到凤来阁来,我还是到前面的会客厅迎接,刚进到厅内我就站住,脑袋里翻过无数种称呼,才选了一个叫出来:“武姐姐。”

听到声音,正站在窗前出神的那个衣饰华丽的年轻妇人连忙转过身来,看到我就笑了,端丽的容颜还是当年的样子:“皇后娘娘。”

“在这里不是这么叫的,”我笑,装出一本正经的样子,“在这里要叫我凌阁主或者凌夫人。”

来的人是武怜茗,当年她出宫嫁人之后,曾经给我写过两封书信告诉我近来的状况,我也曾回过她信。最近几年也都有书信来往,我知道她的夫君是一个不常在京城的官员,她对我的近况大概也有了解,因为每次我都是从凤来阁内把信送出去的,所以她可能是从历次送信的小厮口中推断到了我在凤来阁内。

听我这么说,武怜茗微怔一下,然后才笑起来,却不再称呼我皇后娘娘:“您还是这么爱闹。”接着笑着向我解释,“本来是想到宫内拜访的,但是那里规矩实在太多,”她又犹豫了一下,“耳目也多……所以我就冒昧问了送信的小哥,找到这里来了,没想到您真的在这里。”

平时通信的时候她可没这么客气,我一直都觉得武怜茗和幸懿雍以及其他宫里的女人不同,心思要单纯善良的多,要不然我也不会这么多年都还在跟她通信。笑了笑,我开门见山的开口:“武姐姐,你找我,是有什么事吗?”

武怜茗顿了很久,再抬起头时,明亮的大眼睛居然有些红:“娘娘,求您帮帮我夫君。”她深吸了口气,“我的夫君,是威远侯。”

威远侯戚承亮?我记得他的原配诰命夫人是个容貌不起眼的中年妇人:“武姐姐,你是……戚将军的妾?”

她连忙向我解释:“夫君和夫人都对我很好的,”说着略微带些涩然的笑了,“虽然我是从宫内出来的,但是夫君从来都没有说过什么,待我也从来都不比夫人差。”

张了张嘴,我突然不知道该怎么说。武怜茗是官家小姐出身,再加上容貌出众,当年如果不是进宫,只怕夫君不是青年才俊,也得要家世煊赫,决不会去做别人的妾。

看出我的局促,武怜茗笑了笑:“娘娘您也不必在意,当初进宫,也是我爹娘恋慕富贵,自愿送我入宫的,我一直都没有怪过您和陛下。”她说着,突然起身,郑重向我一拜:“我知道夫君这次的情况很凶险,我今天来,只求娘娘看在以往的情分上,能帮助夫君脱困。”

她都这么说了,我只好也站起来,扶她站起:“当年在山海关的时候,戚将军差不多都算救过我的命了,不用武姐姐说,我也会尽力。”

武怜茗起身看着我,眼中有不加掩饰的感激和泪光:“多谢娘娘。”

很多年不见,武怜茗我们两个又说了很多话,一直聊了一个多时辰。她刚才说戚承亮和他的正室对她很好不是假话,她脸上丰盈的水光和幸福安宁的神情是做不了假的。

很长的谈话中,武怜茗没有一句提到过萧焕,实际上这几年的通信里,她也从来没对萧焕的情况问过只字片语。当时那个追逐着萧焕的身影,甘愿为他守灵的女子仿佛已经不见了踪迹。

知道抓住眼前的幸福,失去的就不再追悔留恋,或许在当年那些玲珑剔透机关算尽的女子中,她才是真正聪明的那一个。

送走了武怜茗,我抬头看看天色,虽然还有些早,但是阁里也没什么事了,于是就提前回宫。

转过影壁,走进殿前的小院时,就听到西暖阁内有说笑的声音,我还正疑惑是怎么回事,冯五福就迎了上来,一向笑嘻嘻的圆胖脸上,表情有点不大自然,居然分外客气:“奴才见过皇后娘娘,您回来了?”

“是啊,”我点头向里面走,“是谁在里面?荧公主和李统领回来了么?”

“回娘娘,是……”冯五福还没说完,西暖阁的门就打开了。

一个清脆的声音从里面传来:“说好了啊,陛下,明天您要带我去!”

我已经走到了暖阁门口,听到萧焕的声音里带着笑:“不行,我说过了,明天我没有空闲。”

我笑着插了一句嘴:“去哪儿啊?”

“去看大戏!”门内那个一身淡粉衣衫的少女飞快接口,接着突然“呀”得一声跳起来,回头看到穿着便服的我,大眼睛忽闪了几下,“您是……皇后娘娘?”

“我不像?”我笑着看她。

“像的像的,”她连连点头,还吐了吐舌头,“就是太年轻太漂亮了点……”

让一个比自己小的人这么说成就感可不大,我笑笑:“你叫什么名字?很会说话啊。”

“这个是礼部段爱卿的女儿。”萧焕从桌前站起来,笑着说。

“我叫静雪,我爹是三品侍郎。”那个少女快嘴快舌的接口,“我还以为今天只能见到皇上陛下,没想到连皇后娘娘也见到了,真是赚够本了。”

“段静雪?”我笑着看她,“好名字啊。见到陛下就算了,见到我有什么高兴的?”

“当然要见皇后娘娘了!”段静雪说着,嘟起粉色的嘴唇,“见了皇后娘娘,才能跟民间的传说对上号儿啊。”

“啊?还有我的传说?是什么样子的?”我问。

段静雪看了看我,大大的眼睛并不闲着,边说边又往萧焕身上溜了一圈:“大家都传说啊,说皇后娘娘和皇上伉俪情深,当年皇上被柳太后陷害流落江湖,是皇后娘娘拼命才把皇上找回来的。还有说书先生在天桥天天讲呢!”

“是不是说我历经九九八十一难,最后才把皇上救回来了啊?”我笑。

“是啊是啊,”段静雪拼命点头,“皇后娘娘您怎么知道?”

“因为我真的历经了九九八十一难啊,还经过火焰山女儿国盘丝洞。”我笑笑的。

“但是我觉得值啊。”段静雪吐吐舌头,“能把皇上救回来,就算再多个八十一难我也愿意!”

“因为皇上是皇上?”我笑着看她。

“不是啊!”她立刻瞪大眼睛,仿佛很不可置信,“不管皇上是不是皇上,都绝对值得的!”

“嗯,”我笑,“皇上的脸很好看吧?”

“呃……”段静雪一下噎住。

我一步一步勾着段静雪说话,萧焕早就走过来站在我身边了,这时候轻笑出来:“好了苍苍,别逗静雪了。”

我也不避讳,回身揽住他的腰:“家里有美人,当然忍不住就想炫耀一下嘛。”

他也没有避开,笑着把手放到我的肩膀上:“今天都还好吧?要不要先休息一下?”

“不会比你更需要。”我瞥了他一眼顶回去。

段静雪忽然清脆地笑起来,一手遮住嘴,大眼睛弯弯:“皇上和皇后娘娘的感情真的很好啊。”她说着,放下手敛衽行礼,巧笑不变,“静雪刚才已经和皇上道过别了,现在向皇后娘娘告退。”

说完,看着我笑笑眨眼:“对了,皇后娘娘,皇上真的很好看,方才静雪忘了答了。”

一套礼节轻盈快速,丝毫不乱,人转眼间已经退了出去。

我回头看萧焕,他笑了笑:“静雪是五福放进来的,她的父亲段庆肃想把她送到后宫里来。”

真受不了这帮每天拼命想办法帮萧焕扩充后宫的人,萧焕那个永不纳嫔妃的诏书都颁五年了竟然还不气馁,毅力可嘉。

“啊……”我点点头,“看出来了,五福那个胖子刚才看到我就一脸被捉奸的表情,皇后娘娘还叫得特别客气,不过宫女现在不缺。”

他笑起来:“苍苍,你今天有火气吧。”

“你也看出来了?”我扬眉,“刚才我的敌意表现得有那么明显?比你昨天在一水院表现得还明显?”

他轻笑:“还差那么一点儿?”

我满意点头:“所以说我还是很大度的。”

停了一下,我转过身面对他,抬头:“萧大哥,我很生气。这次你一声不响的瞒着我累到晕倒,今天你悄悄瞒着我上朝,我很生气。气到想把你绑到床上,不停骂上一天一夜。”看着他,我深吸一口气,“不过我想了,这么做你会听到头疼,我也会骂到喉咙疼,所以还是算了。但是我很生气,真的非常非常生气!”

也看着我,他挑起唇角笑了:“我知道。”微顿了一下,还是笑,“对不起,苍苍。”

反正我总是对他的笑容没办法,只好也跟着挑挑嘴角,然后点起脚尖,仰头,吻住他的嘴唇。

他低头,托住我的腰。

不再是早上那个赌气惩罚意思占主要的吻,我的心跳渐渐快得就要跳出胸膛,手臂也收紧搂住他的脖子。

不知道过了多久,衣角突然被人拽了拽,身边响起一个声音:“爹、娘,你们抱好久了。”

一口口水差点呛进喉咙里,我和萧焕瞬间推开对方。

一手去摸嘴上还有没有留着口水,一手胡乱去整有些凌乱的衣衫,我气息还是不稳:“那个……嗯……小邪啊,谁带你来的?”抬眼看到萧焕也胀红了脸颊,正在整被我无意识揪乱的玉冠。

真是再没有这么狼狈的父母。

“五福公公。”小邪一指门外,冯五福只冒出个脑袋,立刻就缩了回去。

这个死胖老头!一定是看段静雪的事情败露,怕我找他算帐,就去把小邪引来救急。

我恨得牙齿痒痒,吸着气咬牙:“萧大哥啊,我看还是把冯公公这个月的饷银啊封赏啊全都免了吧,反正他有别人的银子收……”

萧焕轻咳了一声:“两个月。”

小邪站在一边,手里还抱着一个冯五福给的东瀛布娃娃,撇着嘴看我们俩:“老羞成怒。”

威远侯戚承亮归京候审的第三天,一封新的弹劾摆上了御案。与上次的连篇累牍不同,这弹劾戚承亮的罪名只有一项:私蓄兵马。

本朝律令,边将私蓄兵马,视同谋反,株连九族。

弹劾递上的第二天,三个内阁大臣以及主审的三部长官在养心殿待了整整一天。

从凤来阁内匆匆赶回宫,我换了衣服就来到前殿,推开门。

自早晨起就聚集在这里的帝国要员们果然一个都没走,见我走进来,顿时一片寂静。

我从人群中穿过去,径直走到萧焕面前,然后转身对一室的大臣们微笑:“陛下该用药了,列位大人先回避一下如何?”

后妃不能干政,在禁宫中是铁律。这还是我第一次冲进议事的大臣中。

寂静片刻,距离软榻最近的那个人躬身行礼,不大的声音沉稳清朗,丝毫不乱:“请皇上保重龙体。”内阁次辅张祝端。

被他提醒,大臣们参差不齐的躬身行礼,慢慢退了出去。

等他们都退走,我回头向软椅中的萧焕笑笑:“一天都没有喝药了?这倒是躲药的好办法啊。”

灯光下他的脸色有些苍白,轻笑了笑:“是啊,在这里,也是没有人敢硬冲进来的。”

“可惜还有个敢硬闯进来的我。”我笑着抬手挥挥眼前积了一天的污浊空气,转身准备出去,“这屋子让五福派人开窗散散气,我们走吧。”

他笑着点了点头,一手撑住桌子,却并没有站起来,而是向我笑笑:“苍苍,过来扶我一下。”

愣了一下,意识到他是不能自己站起来,还没有来得及想到什么,我已经飞快跨过桌子,抱住了他:“萧大哥?萧大哥?”

“没关系,”他没料到我这么大反应一样,连忙解释,“没关系的,苍苍,不碍事,坐太久,腿麻了而已。”

他的声音和心跳都还正常,体温也还好,他的确只是腿麻了。

我没回答,把头埋在他的衣领里。

“苍苍?”他回抱住我的肩膀,轻拍了拍,又笑了笑,“真的不碍事。”

深吸一口气,我放开他,蹲下用手慢慢轻按他的双腿。

头顶被微凉的手掌轻轻抚过,我抬起头,看着他:“好点没有?居然会腿麻,你坐着都有多久没动了!”

他低着头,轻轻地笑:“不小心忘了。”

我忍不住翻白眼:“你怎么能不小心忘这么多!”边抱怨边抬头瞪他了一眼,“今天别想我还会抱你,你很重的。”

他终于轻笑出声:“真的很重?”

“当然重,压得我胳膊都酸了。”我点头,随即明白过来他还是在笑我,又瞪他一眼,“别告诉我你给我抱上瘾了。”

他连忙笑着摇头:“没的没的,不敢让大爷您每次都压酸胳膊……”

他现在绝对要比以前油嘴滑舌很多,我都快斗不过他,只好瞪眼:“知道大爷辛苦就好。”

还是轻轻给他揉按着双腿,门口传来冯五福的声音,他只要没什么亏心事的时候,从来都是直接忽略我的,直接向萧焕问:“陛下,怎么安顿各位大人?”

我顿住手,抬头看萧焕,他就笑了笑:“今天就让他们先回去吧。”

冯五福领了话要走,我站起来叫住他:“等一下。”说完回头抱了一下萧焕,然后和冯五福一起走到门外。

夜色里,站在殿外的大臣们都看不清面目,冯五福站出来扬高声音:“陛下口谕,各位大人暂且回府。”

看着他们行礼后退,我走下台阶出声:“张大人请留步。”

人群明显顿了一下,其余的人退下,张祝端站住脚步。

我等庭院中只剩下我们两个,才缓步走过去。

昏暗的灯光下,这个现在几乎可以称得上是帝国中最有权势的臣子的人,身影并不清晰,我站在他面前。

张祝端躬身行礼,却并不下跪:“微臣张祝端,见过皇后娘娘。”

“张大人,”我笑,“近来可好?”

“谢皇后娘娘,天朗气清,微臣尚可。”张祝端依旧低头,回答不卑不亢。

“张大人很好我就放心了。”我笑着,“我是女人,不太明白朝堂上的事。不过我记得宗法国本中,千百年来的为臣之道,都是恭顺谦卑,对不对张学士?”

张祝端依旧低头,应答从容:“寒窗十二年,入朝十六年,微臣片刻不敢或忘。”

“张大人记得就好。”我笑,“耽误张大人片刻,请回。”

“微臣告退。”躬身到底,退出的时候,仪态依然严谨端正,这个以二十九岁的年龄成为阁臣的人,从他进入人们目光中的那一刻起,就没有再被谁轻视过。

戚承亮从受审到再受弹劾,都是他一手操纵。

杨廷和素来倚老自重,这种让人斩首抄家的狠手,他不会去下。他门下那些人也就是在早先那时跟着起起哄,真正一逼再逼,在看似轻描淡写间正中要害的,是张祝端一派的人。

在渐渐浓重的夜色中转身,我走回养心殿内。

萧焕已经站起来走到门口,看到我就笑了笑:“苍苍。”

我也笑,走过去拉住他的手。

接下来千篇一律,和孩子们一起用晚膳,沐浴后休息。

只是当我靠上床头后,萧焕又去了西暖阁,直到接近子时才回来。

我躺在床上读闲书等他,刻意忽略了晚饭时他胃口很差的事。

弹劾戚承亮蓄养兵马的奏折递上去第三天,锦衣卫包围了京城的威远侯府邸,战功卓著的侯爵被套上沉重的枷链,送入诏狱。

紧接着第四天第五天,养心殿门外每天都不停的穿梭着各色朝服的官员。

我第二次闯进正在议事的大臣中时,萧焕正在咳嗽,一手压在胸口上不时轻咳,一手按住面前的折子,逐句听身边的大理寺卿解说。

我走去把手中端着的参茶放在御案上,一言不发,微笑着退出。

那晚我没有留在宫内,出了养心殿的殿门,我就去换了套衣服,直奔凤来阁。

等到大约戌时,再从凤来阁出来。

当晚戌时二刻,我坐在张祝端府邸的卧房内,向推门进来的他微微一笑。

不愧是见过大风浪的人,脸色略略变过之后,他还能从容系上已经解开带子的素袍,拜下:“微臣张祝端,见过皇……”

揪住他的衣领,一手把他死死推到墙壁上靠住,我一字一顿:“张大人,如果皇上有了什么事,我会一节一节敲断你身上的骨头,最后敲碎你的头,你可以试一试,看我敢不敢。”

顶冠碎烂在地,长发狼狈的披散在肩头,张祝端的头完全紧贴在墙壁上。

静默了片刻,他忽然笑了,端正清癯的脸上挂出一抹淡笑,居然带着些讥诮的意味:“皇后娘娘的意思,是我在胁迫皇上?”

“我趁着皇上正在病中,指示门下递奏折弹劾威远侯;我步步紧逼,终令威远侯下狱;我迫使皇上通宵达旦,操劳议事。”他不再自称微臣,言谈间也再没有刻意的尊敬,讥讽一笑,“如此臣下,欺主霸朝,其心可诛。”

我看着他,冷笑:“怎么?难道这些不是你做的?”

“是我做的。”他供认不讳,却又笑了,“我只是奇怪,皇后娘娘您在挺身挡在皇上身前,不惜夜入重臣宅第威胁区区在下时,有没有想过,偿若不是皇上谕旨,锦衣卫敢不敢闯进威远侯府,拿了那个功高震主的戚侯爷。”

手指不由得松了一下,我没有想过,没有想过会是萧焕。当年在山海关下时,他毫不犹豫地把身家性命托付到那个沉默寡言的武将身上。他一手让他擢升,将十数万兵马交到他手上,从不猜忌,从来信任。我没想过假如是萧焕,想要治戚承亮于死地。

我以为他是被张祝端逼迫,被那帮文臣钳制,日夜焦急苦思,想要解救戚承亮,却不得不做出迫不得已的决定。

我可能真是看了他温柔的笑容太久,看到他脸上的苍白就只想着把他护到身后,却忘了这个人的手,曾经执掌乾坤。

大婚后主政的第一年,他撑住大局在天灾人祸不断的情况下平定变乱。在江湖中的一年,他一手建起的凤来阁,至今称霸武林。复位的最初,朝臣派系林立相见眼红,却在不到一年的时间内纷纷偃旗息鼓各归其位,最近的几年,虽然文臣间依旧暗流涌动,但是冗员逐渐减少,政绩上升,风气日正。

看似温和守成,却手腕强硬行事凛冽,自始至终,无论在什么地方,他从未被谁胁迫。

“要戚承亮脑袋的,是皇上。”张祝端一字一字,笑容渐冷,“我只是读出皇上的意思,推波助澜,为君解忧,只此而已。”

慢慢松开抓着张祝端衣领的手,我退后一步,笑:“张大人,很冷静,有急智,很好。”

他也不整衣衫,站好往前走了一步,淡笑:“多谢皇后娘娘夸奖。”

“张大人客气。”我抚开刚才从头上散落的乱发,抬步准备出门,“多有打扰,不过请张大人记住,我所说的那些话,仍然有效。”

脚步就要走到门口,身后传来张祝端的声音,他还在原地站着,语气淡然:“皇后娘娘,您知道这么多年来,我一直最敬佩皇上什么吗?”

我停下脚步,转身回头:“敢问张大人,是什么?”

“是皇上对皇后娘娘您的情义。”他淡淡笑着,“生死相随,祸福不离。我很敬佩皇上,连钟情的人,都挑得如此恰如其分。假如当初圣上钟情不是皇后娘娘,而是其他任何人,相信今日的帝国都将不复存在。生逢英主,是张祝端之幸。”

静静看着他,我突然展颜一笑:“很有意思,张大人。”顿了顿,我继续笑,“学士大人是不是整天在家里闲着没事,就在这儿琢磨张家长李家短?对了,问一下,今天集市上白菜一文钱几斤?”

说完我转身,甩上他卧房的门。

从张祝端府里出来,又过了几道禁闭的宫门,回到养心殿时,已经是亥时三刻。

萧焕还在卧房的灯下坐着等我,一身刚沐浴过的清爽,缓袍及地,一头黑发用绸带系了垂在胸前。

看到我进来,他就放下手上的折子,却没有多问我为什么深夜晚归,笑着:“累了吗?要不要沐浴?我还叫他们留了水。”

“待会儿再说,”我边说边走过去,毫不客气的一屁股坐到他膝头上,挑起他的下巴,“美人儿好香啊,本大爷我都忍不住想吞下去了。”

每次我拿出这个百玩不厌的“美人儿”“大爷”游戏,他都一脸好笑,这时候也轻笑出来:“荣幸之至,大爷请用。”

我半真半假去扯他的衣服:“那大爷我就不客气了……”

他还是笑,却按住胸口轻轻咳嗽了几声。

我连忙给他揉胸口:“怎么了?要不要紧。”

“没关系,”他还是轻咳着,笑,“有点累而已。”

我瞪他一眼:“累了怎么还不赶快休息?”

他像往常一样,轻笑了笑,听我责备。

把他硬拉到床上逼他先睡。洗浴过后回房躺在他身边,临睡前,张祝端说的那些话在心中一闪而过,我合上眼睛,什么也没问。

威远侯戚承亮贪墨以及私蓄兵马一案,因为事出重大,牵连甚众,决定在八月初四那日,由萧焕亲自殿审。

八月初三下午,我一路从凤来阁走回养心殿。

没有带任何随从,一个人走在长长而寂静的甬道里,连内侍和宫女都很少碰到。斜照的夕阳下,高大宫墙带着冷意,沉寂巍峨。

转过养心殿前熟悉的影壁,殿审在即,这个时辰已经没了穿梭不停的群臣,站在略显空旷的庭院内,我再次听到殿内传来清脆的笑声。

“皇后娘娘……”冯五福深吸口气,迎上来。

我绕过他,走过院子,径直走到暖阁外,推开门。

房内和萧焕一起坐在软榻上的段静雪正在咯咯笑着,摆弄一只竹箫,还在说:“……陛下真的不教?还是教吧?静雪真的想学呢!”

“段小姐,”我站在门口,向她笑,“请段小姐回府。”

段静雪刚注意到我一样,吐着舌头从榻上跳下来,带些惊慌的样子,眼睛却还向萧焕瞟着:“皇后娘娘……”

我还是微笑:“请段小姐回府。”

“静雪,回府去吧。”萧焕扶着桌子站起来,向段静雪笑笑。

“啊……遵旨。”段静雪立刻巧笑着道福,又站起来晃晃手中的竹箫,“谢谢陛下送我的礼物,”连忙捂了嘴,“不对不对,是赏赐的礼物。”说完赶快吐着舌头瞥我,“告罪告罪,静雪失礼。”

“没关系,退下吧。”萧焕笑了笑,向她点头。

这才甜笑着真正退下,段静雪轻快的脚步间,轻粉的裙裾飘动。

我没有回头看她,把房门关上,走过去。

向我轻笑了笑,像是松了口气,萧焕又扶住桌子坐下:“苍苍,今天阁里怎么样?”

我转开脸,停了一下,没有回答他:“萧大哥,为什么要杀戚将军。”

沉默了很久,他才笑了,再次开口,声音却依旧柔和镇定:“自从父皇执政初年推行募兵制以来,到现在各地卫所多有虚报,空耗国库,沉疴已久。”

“所以才需要找一个出头鸟,那他开刀,整治兵制,对不对?”我看着他,轻挑了挑嘴角,“找遍朝野,再也没有比军功显赫并且还很受宠信的戚承亮最适合被拿来开刀,对不对?”

他静静看我,最后笑笑,点头:“是。”

有彻骨的冷意从身体内弥散开来,看着他,我没有转开眼睛,而是再次挑起嘴角:“只要是对帝国有益的,无论怎么样都会去做。”

“前几天武怜茗来找我了。”我接着说,“你应该早知道了,她现在是戚承亮的偏房。她求我帮戚承亮逃脱罪责,我却不知道该怎么帮。如果戚承亮是被那个文臣派系陷害的,我可以想办法帮他查明证据,洗脱罪名,如果他真的犯下了重罪,我可以替他求情。可是,如果要治他罪的人是你,要他命的人是你。我没有任何方法,可以帮助他。”

“因为帝王无情,我不知道该怎么劝说一个心冷如铁、权谋深沉的帝王,去放过一个他决心利用的棋子。”抬起头看着他的眼睛,我停下,顿了一顿:“萧大哥,我现在想问,是不是假如当初你没有遇到我,被挑选作为皇后的,是另一个重臣的女儿,她的父亲一样手握大权,和她大婚,一样对政局的稳定最有利。你也会一样努力去喜欢她,努力宠爱她,努力让你们两个相处更好?就像你对我做过的那些一样?”

只是过了一瞬,他深黑如海的双眸中没有闪出一丝波动,声音很轻响起:“我会。”

退后了一步,我不知道我是不是在冷笑:“对不起,萧大哥。”我呼出口气,“我已经让娇妍把孩子们送到了凤来阁里,我现在不能再继续留在你身边。”

神色仿佛是恍惚了一下,他突然伸手像是要来拉我的衣袖:“苍苍……”

避开他的手,我退后:“他们的功课我不会耽误,早上我会让人送他们进宫。”

说完我转身,不再等他说什么,走出暖阁。

门外冯五福一边擦汗,一边看我出来,立刻就走上来,圆脸上有些尴尬:“皇后娘娘,是这样……”

看我只是向外走去,他愣了愣,接着忽然变了脸色:“皇后娘娘!”

没有理他,我穿过庭院,沿着来路,走出日暮下的禁宫。

八月初四的殿审,牵出的是自德佑初年以来获罪官员最多的一场的大案。

三十多名四品以上武官下狱,近百人降职,仅京畿三十六卫所清理冗员空额达近万,威远侯戚承亮革除爵位,抄没家产,谅多年军功,免死罪,连同九族流放凉州。

自从八月初三出了宫之后,我再没回去。

在凤来阁住了五天,炼儿和焰儿还算乖巧听话,小邪已经跟我吵了几天要见爹,吵得我看到她就赶快往一旁躲。

这天下午正在一水院里为处理一批落水的丝绸货物和慕颜争执,苏倩走进来,身后跟着一个胖胖的身影。

“夫人。”冯五福脸上的神色不好,进门也不坐下,直接开口,“我来请夫人回府。”

苏倩在一边淡淡道:“冯大总管要进来,我总不好拦着。”

我正烦得头昏脑涨,忍不住就皱了眉:“这里正忙,大总管请回,恕不远送。”

冯五福仿佛已经气急,也不管避讳,冲口就说:“皇后娘娘斗气也该斗够了!□□年下来还是一样不像话!陛下的身子再经不起您折腾了!”

劈头盖脸就听到这么一顿训斥,胸口一阵发闷,我也不管苏倩和慕颜在一边,猛地站起来,冷笑:“不好意思,我是还在斗气。麻烦大总管回去告诉你家主子,下次派人来说和的时候,用不着来跟我玩心机,把他自己的身体也拿出来当要挟的条件!”

话一出口,一片寂静,冯五福不可置信一样张大了嘴,看着我的目光中,除了惊痛之外,还有深沉的怒意。

“不准说爹爹坏话!”门口突然传来带着清脆的童声,小邪挣脱拉着她的手,冲到我面前,眉头皱着,鼻头有些发红,向我大声喊,“不准说爹爹坏话!”

我有些愣,顺着她跑来的方向看过去。萧焕一身淡青便服,带着责备轻声说:“小邪,不能那样对娘说话。”

红着眼圈,小邪扁了扁嘴,乌黑的大眼睛从我脸上一下移开,转身跑到萧焕身边,抱住他的腿把脸埋起来。萧焕轻轻拍着她的肩膀,抬头向我笑了笑:“苍苍,这几天还好吗?”

“不错。”我接口,本想尽量用平常的口气,说出来才发现僵硬疏冷。

萧焕又笑笑:“五福是和我一起来的。”接下来他静了一下,仿佛在等我说话。

屋内几个人一片寂静。

“白阁主!”慕颜笑着拍手站起来,“这几天都不见您来,多坐一会儿,等我们把这些烦人事弄完咱们一起喝茶?”

“谢了。”萧焕也笑,目光却还是留在我脸上。

我别开头,皱眉对慕颜说:“你少说点话,多动动脑筋在那一船丝绸上!”

慕颜瞪我一眼:“我看你要多长点脑子在你的脑袋里!”

“今天可能不大方便。”萧焕出声,挡住了我就要和慕颜开始的斗嘴,向我们都笑了笑,“还有些事情要抽身去,实在抱歉,要改天了。”

“白阁主这是这么客气干什么,随时恭候。”慕颜也回笑着说。

“我要跟爹爹回去。”小邪一听萧焕要走,马上扯住他的袖子,“我要跟爹爹回家,我不要跟娘!”

“小邪乖。”拉着她的手低声安慰,萧焕抬头征求一样看了看我。

我点头:“跟爹走就跟爹走吧。”说完了再补上一句,“记得要听话。”

小邪已经根本不理我,不等我说完,就拉着萧焕的衣袖要往外走,萧焕向我笑笑:“明天我把小邪送回来。”

我挑嘴角算是笑了,又点了点头。

小邪拉着萧焕出去,冯五福跟在他们身后出去。自从萧焕进来后,这胖老头就再没往我这里看一眼。

清脆的童声和萧焕低声的回答渐远,苏倩抱胸摇了摇头:“过分了啊。”

“我早说,她该在脑袋里多长点脑子。”慕颜在一旁冷哼。

“我想到当年那一枪了。”苏倩用手指向前方比划了一下,还有声音,“嘭!”

“谁再废话,谁来当这个阁主!”一人一句我头都快炸了,拍桌子喊。

两个人马上闭嘴,不再说一个字。

又是一下午的忙碌,并没有因为中午萧焕的到来而改变。

晚上在一水院紧邻水阁的厢房里睡觉。自从搬来凤来阁后,第五天再睡前躺在床上盯着头顶的帷帐发呆。或许是听了下午苏倩说过的话,今天翻了个身,看着黑暗中的陈设,想起了那一年在金陵时的事。他在金陵凤来阁那个和这里一模一样布局的卧室里住了有一年吧,那么长的一年中,我有半年不知道他在那里,有半年的时间,从未在他的卧房内逗留超过一刻钟。

把手放在身边微凉的床单上,不知不觉慢慢睡着。

小邪第二天下午是炼和焰一起回来的。

一身桃红的荷叶罗裙,梳成双髻上系着两根内工织就的缎带,每根带子的末端都坠着两粒石榴红的宝石,眉目顾盼之间,衬得一张小脸粉妆玉砌一般。跑进门就神采飞扬向给小芬看自己的新衣。

相比之下焰就有点无精打采,独自溜达到椅子边坐上,托着头状似忧愁:“小妹,你昨天晚上真的跟爹一起睡了啊?”

“那是当然,”小邪眼角上挑,很是得意,“我说屋里闷,我要看星星。爹就抱着我去廊下看星星了呢,我们还认了星宿,一直看到睡觉。”

我本来在一边翻看宗卷,听到这句话忍不住插嘴:“现在天凉了,你爹爹在外面久了要着凉,不是说了要你听话?”

“你又不关心爹爹,还骂爹爹,管爹爹着不着凉?”小邪马上顶回来,嘟了嘴连看都不看我一眼。

千错万错,昨天那句气话不该让这孩子听到,我立刻头疼:“好了好了,昨天我说错了,我不该那么说你爹好不好?”

依然气愤地哼一声,小邪酷酷甩头,还是不理我。

“娘亲,”一直在一边不说话的炼突然走过来,站在我身边,乖巧的一笑,“娘亲今天累不累?炼儿给您捏肩吧。”

我笑着放下宗卷摸摸他的头:“好啊,谢谢炼儿,辛苦你了。”

炼轻巧一笑:“不辛苦的。”凑过来站在我身边,伸出小手帮我按捏肩膀。两只灵活的小手轻重适度,慢慢沿着穴道按到两臂,再回过来,肩上刚才翻阅宗卷的疲惫立刻一扫而空。

舒服的连连点头,我笑:“炼儿乖,做的真好,什么时候学会给人捏肩的啊?”

低头继续不慌不忙的捏着,炼儿回答:“是给爹捏得多了,就学会了。”

我听了有些奇怪:“你给爹捏过肩吗?怎么娘都没有看到过。”

“都是娘不在时候。爹这两年一直肩膀疼,炼儿看到爹疼得厉害,偷偷给爹捏的。”炼一边捏一边说,“爹说了不让炼儿告诉别人。”

我听得忍不住皱了眉:“爹除了肩膀疼之外,还有别的事情让你瞒着我吗?”

“爹每天都等娘回来睡觉。”炼还没有开口,小邪突然接住了话,清脆的声音里含着不满,“每天每天都要等娘,只有娘很晚了还不回来,爹才会跟我睡。”

有时候凤来阁的事务繁忙,一忙就要忙到深夜,虽然回不回宫我一般提前都会通知娇妍,但还是有些时候,虽然说了会回去,最后还是因为嫌出入宫禁麻烦,最后索性就留在凤来阁里住宿。然而只要是我回去的日子,不管到养心殿时已经多晚,总会看到萧焕在灯下的身影。因为这个,我不知道骂过他多少次不注意休息,就知道抱着奏折看,每次他都微笑着不回答。

那边焰儿听到小邪插话,也忍不住要说一句:“小妹你都多大了,还整天缠着要跟爹睡,羞不羞?”

小邪马上反唇相讥:“我就爱跟爹爹睡,你管得了么?”

焰儿轻哼一声:“管不了,不过可以替你羞。”

没常带过他们没注意,现在带上了才知道小孩有多烦人,眼看着两个小家伙又要吵上了,我头疼地皱眉:“焰儿闭嘴,有这么说妹妹的么?小邪不准跟哥哥顶嘴,今天先生布置功课了没有?快去做!”

焰儿听了就低头不说话,乖乖从凳子上爬下来,走去隔壁的厢房,小邪跟在后面,临走前还瞥我一眼:“爹爹从来不对我们发火。”说完酷酷甩头出门。

我只好在后面又气又笑,炼儿的手还在不轻不重的按捏着我的肩膀,我回头摸摸他的脑袋:“你也去写功课吧,要不然晚上要写不完了。”

听话的放下手,炼儿对我轻笑着摇头:“没关系的,比起爹的政务,炼儿的功课已经少太多了,不要费很大工夫。”

炼儿简直长了和他父亲一模一样的长眉和黑眸,连微笑时的样子,也和萧焕越来越像,我轻轻摸了摸他的小脸,看着他笑了笑:“炼儿,你想劝娘回宫对不对?”

微微顿了一下,他低下头,也不否认:“娘亲,要是爹做错了什么,您气爹可以,但是气太久了,对娘亲身体不好,炼儿也会担心的。”

开口什么都不问,也不说一点我的不对,只是劝我不要气太久,这孩子的乖巧,让人心疼,我再笑笑:“娘不会气太久的,你爹其实,也并没做错什么。”说完了一时失语,只好抱了抱他的肩膀,问,“想爹了?”

用黑亮的眼睛看着我,炼儿轻轻点头:“嗯。”

我揉揉他的头,笑:“去写功课吧。”

乖乖答应了,炼儿也抱着书本走去隔壁。

看着炼儿的身影消失,我停了一会儿,起身走到一水院外,叫来苏倩堂里的一个分坛主:“戚将军那里怎么样了?”

他抱拳回答,脸上有着肃穆:“有属下们在,一定保将军无恙。”

自从殿审之后,戚承亮一直关在锦衣卫的诏狱中,等待着日后流放。

初四那天抄家,诺大的微远侯府,竟然搜不出多少余财,别说弹劾里提到的军饷,就连原本的封赏饷银,都没有剩下什么。对于一个因贪墨而闹大的罪案来说,真是莫大的讽刺。戚承亮在民间的威望本来就高,这几日民言沸腾,差不多已经把戚承亮比做了岳飞,把张祝端比成了秦桧,至于萧焕,虽然不敢明指,但在暗喻里,民众已经是在把萧焕比成那个糊涂懦弱的宋高宗赵构。

连凤来阁的弟子们,有很多都在义愤戚承亮的遭遇,何况关在那个酷吏横行的诏狱中,铁打的汉子也会被折磨得不成人形。所以从初四开始,这几天苏倩堂下的两个分坛动用了几乎所有的力量,尽力保证戚承亮在狱中的安全。

事到如今,我能为戚承亮做的,也只有这些。

向他点了点头以示嘉许,我说:“戚将军在刑部大牢里的家眷怎么样了?”

那分坛主说:“刑部的狱卒不比锦衣卫那些皇帝的鹰犬,没有什么人为难。”

真是做江湖人好,在京城里也敢明着骂不可一世的锦衣卫是鹰犬,我点头:“这就好,辛苦你们。”

问完了这个事情,正要回去,苏倩就迎面走了过来,看到我就打招呼:“如今阁里很多人因为戚承亮的事在骂皇帝啊,咱们是不是要干点什么来反抗昏君?”

别人就还算了,她又不是不知道坐在金銮殿上那个人是谁,我给她一句话说得一肚子没好气:“爱干什么干什么,不要来烦我!”

“啊?那我就吩咐堂里的人去干了啊。”苏倩兴致很高的样子,“难得有一个错害忠臣的无道昏君给我们征讨,一定要弄得热闹点。”

我懒得理她,摇了摇头就走。

秋季快到,冬货储备的事情都堆到眼前,每日忙忙碌碌,不知不觉地,又很快过了几天,转眼就到了八月十五的中秋佳节。

宫里有一年一度的赏月宴,就算办得再简单,酒筵和焰火一定是要有的,皇帝和皇后也一定要到场。

照例在一水院忙了半天,等苏倩和慕颜都被人拉去吃月饼了,我才匆匆回宫。

进门之后就看到娇妍一脸焦急:“皇后娘娘你可回来了,我都急得想飞月亮上找你去了!”

知道时间紧迫,我也没跟她开玩笑,急忙换好衣服,来到外室。

萧焕早已站在那里等我,一身云龙暗绣的白色长袍,发饰有些随意,玉冠上的流苏垂肩。看我过去,他向我笑了笑:“苍苍。”

含糊答应一声,我不看他的脸:“走吧。”

挽住手相携走到设宴的镜池边,隔着还有晚莲绽放的池塘,散座在四周的皇室亲眷和豪门贵族在通明的灯火下一派融洽热闹的景象。

本来就是图一个喜庆的节日宴会,赴宴的人都不怎么拘谨,萧焕拉着我的手出现后,席上的人举杯跪下说了几句贺辞,平身后就开始吟诗猜谜,游戏取乐,过程和往年大同小异。

这种宫宴对我来说最无聊乏味,坐下后看着一桌子徒具其表,味道就难吃要死的菜肴,我夹了几筷子剔好的蟹黄,就懒得再动。

到了中秋,天早就转凉,坐了没多大一会儿,夜风就带了点寒意。什么赏月宴,还不是让人活受罪,早点散了算了。

正想着,我身边的萧焕突然笑了笑,开口说:“苍苍,要不要猜灯谜?”

“啊?”我冷不丁没反应过来,随口问,“什么谜语?”

他看着我轻笑了笑:“是一首七律,每句射一个古乐府题,你猜得出来么?”

我一听就挑了眉:“猜就猜,我还怕了?”

“听好了啊,”他轻笑着,“记得儿家朝复暮,秦淮几折绕香津。雨丝莫遣催花片,月影偏嫌暗麹尘。长夜迢遥闻断漏,中年陶写漫劳神。鸦儿卅六双飞稳,应向章台送远人。”

的确是有些难的谜面,不但要猜出每句所射的谜底,而且还要熟悉古乐府的题。不过这种谜面往往看起来难猜,但是因为所射谜底涉及范围不广,反倒容易猜出来。

马上就扬了眉,我一幅胸有成竹的样子:“这种谜语还拿来难我!记得儿家朝复暮……是《子夜曲》,秦淮几折绕香津——《金陵曲》。雨丝莫遣催花片——《休洗红》,月影偏嫌暗麹尘——《夜黄》。长夜迢遥闻断漏——《五更钟》,中年陶写漫劳神——《莫愁乐》。鸦儿卅六双飞稳——《乌生□□子》,应向章台送远人——《折杨柳》。”说完了我得意洋洋,“没说错吧,猜得厉害吧。”

他笑着点头:“的确是厉害,在下心悦诚服。”

我也跟着点头:“不过我觉得这个谜有些熟啊,好像在哪里见过一样,好像是我放在床头的那本《添灯谜话》?”

他轻笑起来:“是吗?真巧,我好像也看了这本书。”

“你还真有工夫去翻这种闲书。”忍不住也笑起来,我瞪他了一眼,接着目光终究还是落在了他的脸上,灯下他浅笑着,嘴角和眉梢弯出柔和的弧度。

心跳蓦得快了两拍,我这辈子算是败在好色的本性上了。叹了口气,把手伸出去,准备握住他的手,嘴上说着:“怎么样?我的书比你那些奏折好看吧……”

一声尖锐的金戈相交之声猛然响起,来不及辨明声音是来自那个方向,有个急促却不失沉稳的声音传来:“有刺客,护驾!”

话音还未落,寒光一闪,突如其来的暗器竟然自筵席中射出,径直朝着萧焕射来。

“叮当”一声脆响,快如流星的暗器被御座下守护的御前侍卫的长剑截下,余劲不歇,钉入我们面前的长桌上,不住晃动,是半把被劈开的短刀。

一切只是一瞬间,筵席上的贵族们这时才反应过来,恐惧的尖叫声和匆忙逃避时撞翻桌椅的声音此起彼伏,灯火通明的荷塘边乱成一团。

伸向萧焕的手慢慢收回,我看着桌上的那半把刀。

不住颤动的刀刃上,喂了剧毒后冰冷的蓝色光芒中,有着半个雕刻精致的朱凤,仰首张翅,朱砂染就的凤凰。

凤来阁的标志。

抬起头,正看到萧焕把目光从那把断刀上移开,脸色在夜色里显得有些苍白,他向我笑了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