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五章 杨柳

我醒来的时候,窗外的天色有些昏沉,分不清是早上还是晚上,窗外很吵,各种小商小贩的吆喝混在一起。

我看出自己是在一间布置富丽艳俗的房间里,鼻尖上充斥着粉味极浓的香气,这种装饰,这种香气——我是在闹市中的一家妓院中吧?

扶着沉重的头坐起来,我看到萧千清趴在不远处的桌子上睡觉,动了动四肢,没什么不适,就走下床拍了拍他的肩膀:“还没睡够?”

萧千清有些艰难地抬起头,出乎我的意料,他的脸色苍白的吓人,薄唇上一点血色都没有,像是受了重伤。

他抚着胸口站起来,白衣上都是零星的血点和褶皱,他似乎已经不再在意这些小节,含糊说:“你已经睡够了?那就让我躺一会儿……”说着就摇摇晃晃向床走去。

我忙扶住他:“你怎么了?受伤了?”

他回头轻笑了笑:“大小姐,你抬头看看,咱们已经不在禁宫了,你以为太后和姓归的那老匹夫会乖乖放我们出来?我一个人带着你打出来,还能保得命在,已经算是神灵庇佑了。”

“谢谢你。”我忙道谢,想起来问,“宏青和荧呢?”

萧千清好笑地站住脚步,笑睨着我:“你连一句我伤势如何都不问,就问宏青和荧?真让人寒心。”埋怨完了,他还是回答,“他们没能出来,被抓了起来,不过应该还不至于马上就送命。”

我看到他已经站不稳,忙说:“你去床上躺会儿,要不要我拿药给你?”一边说,我一边准备推开窗子看看窗外的景色。

看到我要去开窗,萧千清有些惶急地踏过来一步说:“不要……”

他的话还没说完,我已经打开了窗子,看到了窗外的景物。

窗外的大街上,无论酒肆客栈还是商铺民居,门楹上全都挂着白布,人群穿梭往来,还像往常一样热闹,但是过往的人,男子头顶都围着白色的布条,女子发髻上则簪着白色的纸花。

我明白他为什么怕我开窗,这是国丧,皇帝驾崩了。

干净冷冽的风吹到脸上,我回头向萧千清笑了笑:“怎么?窗外有鬼要吃人?还是你见不得风?”

萧千清也笑了,转身到床上躺下:“你就当我什么都没说。”

我走到桌子边坐下,笑了笑:“萧千清,今天是腊月几?”

他顿了顿:“腊月二十三。”

“那就才过了一天,”我笑了下,“萧千清,我直到昨天才想起来,原来我们小时候就见过。”

我没有说谁,他也不问,我就继续说下去:“那时我才五六岁,刚被爹从河南乡下接到京城,还带着土气的口音,别的官家小姐都看不起我,不跟我玩儿。我只好跟着哥哥摸爬滚打,整天就像个假小子。有次先帝在陪都黛郁的海落围场围猎,我让哥哥把我化装成小跟班,也跟着去了。”

“哥哥去和大孩子们打猎,我就和那群小公子哥儿混在一起。小孩子在一起,不知为什么就吵了起来,他们说了很多看不起我的话,我一生气,扑上去就动手。我一个人怎么打得过那么小孩?结果就给按在地上痛揍,这时有个长得很清秀,比我还像女孩子的少年走了过来,不知道谁叫了一声‘太子殿下’,那些人就全跑了。

“那天有些冷,那个少年的脸色很苍白,他走过来递给我一只手绢,笑了笑说:‘女孩子不能把脸弄这么脏,擦一擦。’我不客气地夺过手绢,问他:‘你怎么知道我是女孩子?’他笑了笑:‘知道就是知道了。’我觉得这个人油嘴滑舌,就转过脸不想理他。

“那个少年好像身体弱,不能像其他的少年一样骑马打猎,我们就坐在草地上说话。那天我们说了很多,喜欢吃那家点心铺子里的点心,讨厌哪个先生教的课什么的。说着说着,他就说,女孩子最好文雅安静一些,要不然惹出事容易给人欺负。我就说怕什么,会有个男孩子来保护着我的。我小时候我爹总对我讲,说女孩子生来就是给男孩子保护的,我听多了,就真的这么以为。

“听我这么说,那个少年很开怀地笑了,问我:‘那你可找到保护你的人了?’我摇了摇头说:‘还没有,总有一天会有的。’我看了看他又说:‘我看你长得挺好看的,要不然就是你来保护我好了。’他竟然很爽快地答应:‘小丫头,说好了,这一生我来保护你。’

“就是这句话,他一直记了这么多年。”我笑了笑,“我却早就忘了,如果不是今天他又把这句话说出来,我可能一辈子都不会再想起来,有那么一个少年,曾经对我说过……要保护我一生。”

我笑了下,眼中干涸地,没有一滴泪水:“从他从山海关回来,只过了十三天,十三天……为什么给我们的时间总是这么短?”

萧千清沉默了一下,突然说:“不要再想了。”

我笑了:“你怕我疯了?不用担心,我只是随便说说,毕竟还有那么多事没有做。”我笑看着他,“萧千清,你想做皇帝对不对?我帮你。”

他看着我的眼睛,半响笑了下,开始对我解释朝中的局势:“你爹凌雪峰在大丧后已被太后软禁在家,太后主张立豫王,不过朝中的文臣大多对此并不赞同。”他说着一笑,“他们都推举我。”

“只有十一岁的豫王萧千鸿?”我听着冷笑了一声,“太后打的好算盘,她是不是还想垂帘听政。”我说着,瞥了瞥萧千清,“大臣都拥立你,你在朝里布置的人还真不少啊?”

“哪里。”萧千清闲闲地笑,“不要总把我想的那么奸猾,我的名望口碑可是不错的。”

“得了,闻名不如见面。”我摇头,接着问,“他给你的诏书还带着吗?”

萧千清点头:“当然。”

“那就好办。”我笑了下,“我有把握说服我爹,我们联手的话,对付太后就十拿九稳了。”

萧千清挑了下眉:“好,说说你的条件吧?”

和这种聪明人说话就是方便,我也不客气:“第一件,你登基后,我爹还是首辅。”

萧千清爽快点头:“朝中本就没有比凌雪峰更适合做宰辅的人,我答应。”

“第二,”我顿了下,“我要你先做一年辅政王……我会昭告天下,说我已经怀上了萧氏朱雀支的血脉,在皇子降生前由你辅政,德佑年号不变。”

“这就有点离谱了吧,”萧千清沉吟着,“这么说如果你生下儿子,我还要让位给他?”

“骗人的……”我支住下颌笑起来,“我没怀孕,辅政只是幌子,一年后皇位还是你的……一年后你羽翼已丰,你还怕我毁约?”

萧千清颇有些无奈的点头:“在下谨遵皇后娘娘懿旨。”他说完,忽然挑起唇角笑了,“你应该很讨厌我的,为什么要帮我?”

“谁知道?”我笑笑,重新起身走到窗口,“也许只是不想让太后太舒服罢了。”

窗外的人流穿梭不息,那些白色的簪花和孝巾也跟着晃动,按理说国丧期间禁止一切买卖,但临近年关,老百姓忙活一年,想好好过个年,就算禁大概也禁不了吧?

其实这样最好,就都还这么忙忙碌碌喜气洋洋的吧,不管是不是国丧,活着的人还要活下去。

我把手伸到窗外,接住了一片从房檐上漏下来的雪花,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又开始下雪了。

今天是腊月二十三,距离德佑九年的元旦,还有七天。

在这个民俗中被称之为小年的一天,帝国的局势随着一场宫廷巨变,走向了一种谁也没有想到的方向。

德佑八年腊月二十六,大丧的第三天,群臣以帝位不宜久悬为由,上表劝谏皇太后选立新君。

腊月二十七,豫王萧千鸿被特使匆忙从封地请来京城,这位年仅十一岁的亲王仓促间被推到了帝国的权力中枢。

同日,先后有五路萧氏宗室亲王率领着勤王大军赶来京师,他们驻扎在京城外,要求去灵柩停放的奉先殿拜祭先帝英灵。

腊月二十八,久谈未果的宗室亲王们和皇太后闹翻,勤王大军和拱卫京师的十卫羽林军在城外对峙,战事一触即发。

腊月二十九,刚归顺大武不足一月的承金国再一次出动铁骑进逼山海关,危机重新笼罩在帝国上空。

也是在这天,豫王萧千鸿的登基大典在禁宫里匆忙举行,这个孩子裹在明显是被临时改小的衮冕里,在中极殿接受百官的朝贺。

然而没等礼炮和奏乐声响起,一队身份不明的卫兵就冲进了禁宫,当朝臣被明晃晃的利器逼到角落里瑟瑟发抖的时候,他们终于明白了所谓权力的本质,不过是这些冰冷的兵刃。

留下身后的萧千清,我提着刀一步步走到太后面前,我身上披着的铠甲哗哗作响,我脚上的皮靴敲在御道上,声音沉闷。

我把刀架上太后白皙丰腴的脖子:“你输了。”

我的声音因为连日的骑马驰骋而有些沙哑,我刚从山海关回来,在那里,我不但借到了库莫尔的十万铁骑,而且凭借身上萧焕的亲笔遗诏,征得了戚承亮的支持,只要我一声令下,戚承亮就会打开关门,引导着十万女真骑兵直捣京师。

我知道我是疯了,但此刻的我,真的可以毫无畏惧地主导一切,即使是将帝国毁灭。

太后的脸色很苍白,她紧盯着我的脸,一句话都没有说。

我收起刀,撇下她,越过缩在一边瑟瑟发抖的萧千鸿,径直走出去。

内宫里还有零星的厮杀声,那是哥哥带着他的属下在和御前侍卫两营的人纠缠。

刚下过雪,乾清门广场上还堆着些积雪,诺大的广场空无一人,我穿过广场,走向奉先殿。

轩峻的奉先殿里挂着巨大的灵幡,灵幡后,停放着一具高大乌黑的棺木,棺木旁的数百盏长明灯,在似有似无的寒风里微微摇晃。

殿里很静,大多数人都到外廷参加喜庆的册封大典去了,留在梓宫里守灵的不过是几个小宫女。

我又往里走了几步,隐约听到大殿的角落里有什么人在小声哭泣,我转过棺木,看到一个小宫女缩在那里低声的哭,她的哭声很压抑,在空荡荡的大殿里嘶哑回荡着。

听到脚步声靠近,那个小宫女连忙摸了摸眼泪,慌张站起来,看到是我,她一下愣住。

她是武怜茗,那个被我戏弄过的武怜茗,在那次幸懿雍陷害了她后,她被夺了封号,一直在偏僻的宫殿里做宫女。

她总算回过神来,慌着福了福:“奴婢见过皇后娘娘。”

我笑了笑,抬手示意她起来,摸着身边冰凉的棺木:“别人都走了,你还哭什么?”

武怜茗摇了摇头,晶亮的泪滴从脸上滑下,她哽咽着:“这几日大家都忙别的事,这里人手不够,奴婢就在这里添添灯油,陪陪陛下……”

“辛苦你了。”我笑着对她说。

武怜茗抹着眼泪摇了摇头:“奴婢是甘愿的,陛下现在没什么人陪,一定寂寞得很。奴婢愚钝,陛下在世的时候,没能好好伺候,如今尽点心意,盼着陛下在天之灵,能够不孤单。”

“傻姑娘,”我笑了笑,“人死了就什么也没有了,什么天之灵,都是子虚乌有的东西,只要你能在心里记着陛下就好了。”

武怜茗抽泣着点了点头,我停了一下,问她:“你想不想出宫?”

武怜茗愣了愣,不明所以地抬头看我。

“后宫还没有生育的妃嫔,按例是要全部送去冷宫的,但是我能放你们出宫,你想不想出宫?”我问。

武怜茗愣愣看着我,含着泪水的眼睛里慢慢射出了光芒,她小心翼翼问:“皇后娘娘,真的还能……出去?”

“我说话算数。”我笑,“到宫外更广大的天地里去,见更多的人,到更多的地方,也许还能碰到另外一个让你喜欢的人?好不好?”

武怜茗用力点头,眼眶中的泪水更快留了下来,一滴滴落在她的衣襟上。

她擦了擦脸上的泪水,突然开口说:“皇后娘娘……陛下其实从未临幸过我。”

我顿了下,停下来脚步看着她。

她脸上全是泪水,却还是说:“我知道,后宫嫔妃里,除了娘娘和杜贵妃,陛下只招幸过我一个人。但我去养心殿的时候,陛下却什么也没做,只是让我休息一阵,就命人将我送了回去。

“我从来没对别人说过……陛下第一次招幸我,是因为那天我在御花园,因为口角和其他几个常侍争了起来,她们仗着家世比我显赫就想要欺负我,我当然就毫不客气顶了回去。我们正说着,被陛下撞见,他没说什么,只是盯着我看了很久,当晚就招幸了我。

“那晚陛下什么都没做,只是在我走之前,对我说了句,‘往后性子平和些,不要被人欺负’。”

她说着,眼泪就又留了下来:“我那时真是傻,没有听陛下的话,反而仗着被招幸过,更加骄纵起来……直到现在,我才想明白,陛下那时没有要我,是在给我留后路。陛下他……是不是早就料到这一日了?”

我笑了笑,抬头去看空旷的殿宇,这还真是萧焕的性子,无论做什么,都想到很远,无论怎么做,都会给人留下后路。

也许不止是武怜茗,连杜听馨……想起她对我说话时的样子,可能萧焕也从来没有碰过她。

我俯身抱了抱她,转身走出了殿门,再没回头看那个巨大的棺木一眼。

出了门,太后在门外站着,身后跟着押送她的亲兵,还有萧千清。

太后看着我冷笑:“皇后娘娘真是镇定,在自己丈夫的灵前,还能言笑不忌。”

萧千清则在一旁轻笑,对我说:“我想你应该还有话对太后娘娘说。”

我舒了口气,抬手向他示意,他就笑笑领着那两个亲兵退到一旁。

等他们走开,太后冷笑了一声:“在焕儿的灵前,你还有颜面对我说什么?”

我笑了笑,抬头看重檐之下阴沉的天空:“你一定在想,虽然我没有动手,但他是我害死的对不对?”

太后冷哼了一声,没有回答。

“当你知道我们被萧千清擒住,他已经活不了几天的,你索性就不再管他的生死,只是让人冲进去杀了我和萧千清出气。”我说着,将目光从天空中收回,低下头看她,“你那时只想,是我害死了他,你恨我,要杀了我。但是你没有想,就算是要死了,可他还活着,活着就会有喜有悲,有怒有哀,看到他自己的母后指着他,对别人说你们的皇上已经死了,被逼着向自己最亲信的下属动手,他会不会伤心难过?

“你告诉我过说,他的心思总是藏得太深——是不是就是因为他的心思总是藏得太深,你已经理所当然地把他当成一个无血无泪的人,只是为了你的社稷,你的天下存在。一旦有一天他出了什么事,你先想到的不是他会怎么样,而是你的社稷会怎么样……你能明白地告诉我,当他死的时候,你是更痛心你失去了一个儿子,还是更痛心你失去了一个皇帝?”

太后越过我的肩膀,慢慢把目光移到殿中的棺木上,久久都没有开口。

“我告诉你,你的江山社稷在我眼里连一文钱都不值。”我看着她,微微露出冷笑,“我把你从那个登基大典上拉下来,让你站在这里,只是想让你明白,有些东西,不管你认为它在你的江山大义上有多微不足道,也决不能轻视。”

太后沉默着,轻轻合上眼睛,没再说话。

我走到门口,招手让萧千清过来:“把太后软禁在慈宁宫里。”

萧千清示意那两个亲兵把太后押走,笑了笑:“你可以在这里多待上一会儿,别的事务我会处置。”

我摇摇头:“不用了。”

萧千清停了一下,看着阴暗的大殿,笑笑:“那天他从护栏上跌下去,就没了气息。我想要将他一起带出去,结果归无常却将他的遗体抢走了,太后大概也寻了,但至今都没有找到。”

所以现在这里的,就是一具空棺了?

我低下头笑,这样也好,这样我就可以不用看见一具冰冷的尸体,再从那具早已失去温度的身体上寻找那个年轻人的痕迹。

这些天眼里总会涩涩的疼,却再也流不出泪来。

我没有再说话,径直走下台阶,走了出去。

匆忙间接手好多事务,何况还有繁杂的大丧仪要依照程序进行,真的有些千头万绪,幸亏萧千清已经把父亲从家里叫了出来,依仗父亲多年来在朝中的威望,一切还算应付的过来。

后宫由于御前侍卫的坚守倒是费了哥哥一番功夫,折损了不少好手,不过随行营两位统领不在,实力大打了个折扣,再加上很多人对萧焕还存有忠爱之心,并不是真的想替太后卖命,所以也不算太废周折。

攻破内宫后,哥哥在一个偏殿里找到了荧和宏青,宏青被归无常击伤,荧在一旁照料他,一同被找到的还有石岩,萧焕那剑只割破了他的血管,没有真正伤及要害,他虽然血流了不少,但是性命无忧。

最没有让我料到的是,哥哥居然在储秀宫找到了小山和娇妍,那天宏青并没有杀她们,只是把她们击晕。

我把所有妃嫔叫到跟前,告诉她们如果想出宫就可以自行离开,想留下的虽然要搬到冷宫去住,但可以按照原本的品级领取俸禄。很多妃嫔都还年轻,不甘心就这样一辈子守在冷宫,纷纷请愿出宫,只有寥寥的几个找不到归宿的人留了下来。

至于杜听馨……我回来之后就再也没见过她,不过她那样一个女子,也许还轮不上我为她操心。

忙完这些,我去探望了一下宏青和石岩,石岩精神很不好,坐在床上几乎像块石雕,一动都不动。

宏青还好些,看我去了,还向我笑了笑,荧像一只小猫一样,乖乖坐在他床头,时不时帮他取些东西,扶扶枕头。

这一天下来,我也有些累了,晚上就还回储秀宫去休息,一觉睡到天色大白,已经是腊月三十了,德佑八年的最后一天。

正赶上国丧,今年宫内的新年庆典是不会有了,我让萧千清下旨,准许民间自行庆祝新年,不过不能太过于喧哗。

最后一天,在前朝帮着萧千清理政的父亲到了后宫,他站在我身边,静了一下,缓缓开口:“又要下雪了。”

天色正阴沉,铅云厚重地压在头顶,新年的第一天,免不了又是一场大雪。

我点了点头:“今年冬天的雪有点多。”

“你娘走的那年冬天……也是这么多雪。”父亲突然说起来,“我认识你娘那年,也才刚过二十岁,傲气十足的穷举人,你娘却已经是江湖上成名的女剑客。她跟我成亲退出江湖的时候,很多人都说你娘傻,难不成要守着这个百无一用的书生过一辈子?可你娘却说她很快乐,我也很快乐,我们成亲五年,生下你哥哥,你娘又怀上了你,我们一家一直其乐融融。

“可是到了第五年,那年三十也下着雪,你还没有足月,你娘却突然说她要走,并且再也不回来。我问她为什么,她告诉我说,我太没用,她不能和这么窝囊的男人过一辈子。

“我那天是快疯了,你哥哥围着冰冷的灶台叫饿,我拼尽了力气,拉着你娘的袖子,问她要怎么才肯留下来。她那时的目光真冷,硬邦邦抛出话说,要想她回来见我,除非我能位极人臣。

“她是算准了我绝对做不到,那时的我,连一官半职都没有,于官场也是一窍不通,想要位极人臣,简直就是痴人说梦。你娘就是这么走的,像她说的那样,再也没有回来过。”

父亲投向远方的目光中,有了些迷离,“就是在那年,我带着你哥哥上京赶考。那时我恨死了你娘,除了没日没夜地咒骂她,就是用尽手段往上爬。我发过誓,就算哪天我的位极人臣,也不要再认这个水性杨花的女人。

“等我真的被钦命为内阁首辅,诏书下来那天,我在府第的院子里设了酒席,准备了两双碗筷,一个人坐了下来。我以为这个消息举国皆知,你娘无论是在什么地方,都会听到的,她一定会遵照约定来见我。我想好了无数羞辱谩骂她的话,摆上了她最喜欢喝的酒……那晚,我一直等到天亮,等到该上早朝的时间,才终于明白,我等了这么久,满手血污、蝇营狗苟,只不过是想要再见见她而已,就算只是一面,也就可以。”父亲的声音突然有了些颤抖,他停下来,垂在身侧的手臂也微微发抖。

从小到大,我从来没有听到父亲提起过我娘,他只是在每年的腊月三十,要求我和哥哥一定要回家拜祭我娘。

“后来呢?”我停了停问,“娘一直都没去见你?”

“你娘已经死了。”父亲已经平静了心情,缓缓说,“她离家后不久,就在乡下生了你。然后就独自去赴死了。那时你娘被以前的仇家寻到踪迹,你娘斗不过他们,为了不连累我们,她才会独自出走。

“她被那些人抓到后,还苦苦哀求他们不要再找她的丈夫和孩子复仇。那些人答应了她的要求,却把她用噬骨钉钉死在自己门派的入口,她的尸体在那扇大门上挂了半年,最后被丢入深谷,让秃鹰啄食,如今连尸骨都找不到。这件事在当时的江湖上广为流传,为她的仇家挣了不少颜面。”

我的拳头已经攥紧,指甲狠狠刺入手心:“那些混蛋现在在哪里?”

“他们是唐门四秀,八年前就已经死了,蜀中唐门,也不再有了。”父亲淡淡说着,就像在说一件极为普通的事,“我灭了唐门满门,权力有时也会很好用。”

原来如此,八年前声势鼎盛的蜀中唐门满门被屠杀,唐门自此被抹去,原来这样。

父亲接着说:“后来知道了真相,我常想,你娘为什么要说那么狠的话,为什么宁愿我恨她?也不告诉我真相?后来我想到了,五年夫妻,她是最懂我的,她清楚我性子里的孤傲,知道如果不这么说,我一定不会放她走。她也是怕她不在了后……我会随她去。”

父亲说着,停了停:“仇恨是最持久的,你娘宁愿我恨她,也希望我能借着仇恨走下去。”

父亲缓缓扭过头,看着我笑了笑:“苍苍,不管是生离还是死别,留下来的那个人所需要的力量都要比离开的那个人多。从小到大,你在我眼里都是很有勇气的,一个人在空房子里睡觉也不会哭,夜里也敢走很长的路接我回家,这次你也一定能行,不管是多么艰难漫长的路,也能一个人走下去。”

我抹了抹脸上的眼泪,笑着点头:“我会的。”

父亲也笑了,宽慰地拍拍我的肩膀:“接下来,想做什么就去做吧,只要你能高兴就好。”

我笑了,想了想还是说:“爹,既然知道娘已经不在,你怎么还是死守着首辅的位子,是不是心里还在觉得,只要你还是首辅,就还是能等到娘?”

父亲放在我肩上的手突然僵了,半是生气地说:“胡言乱语什么……”

“啊……爹还是个痴情种子。”我哈哈笑了起来,拉着父亲的手躲到他身后。

父亲抓不到我,只好笑着叹气:“你呀你,这毛丫头……”

这一天再也没有什么可以期盼,傍晚的时候,我脱下皇后的礼服,换上轻便的半臂和褥裙,走出储秀宫。

在御花园外的甬道上,我迎面撞到萧千清,他的笑容淡淡的:“要出宫?”

我点了点头,并不停步,径直向外走去:“大小姐我要闯荡江湖去了……”

他轻轻地笑,在我就要擦过他肩膀的一瞬间,突然开口:“仅仅是闯荡江湖而已么?”

我笑,径直向前走去,没有回头。

穿过冬日里萧瑟的御花园,透过长长而幽暗的门洞,已经可以看到玄武门外阴霾的天空,阴沉凄冷,就像一只洞察一切的神明之眼。

这一切还没有结束,我知道。

腊月的寒风刀割一样吹在脸上,被我甩在身后的萧千清手里拿着一件还未来得及递出的披风,他侧身而立,一身轻裘如雪,再没有说一句话。

除夕夜黄昏的街道,行人渐渐少了起来,偶尔有沿街的店铺还没打烊,门上挂着描有“奠”字的白纱西瓜灯,灯笼晃晃悠悠的随寒风招摇。

我信步来到西市的汾阳茶馆,这个小茶馆在跑过江湖的人中算是很有名气,三教九流的消息都在这里汇集,不过今晚可没有人是来搜集情报的。

这种时候聚集在这里的,都是些不能回家过年的人,有卖唱的艺人,也有贩卖药材的商人,还有江湖羁旅的浪子。

茶馆老板在屋子正中竖了一个火炉,煮起一锅冒着热气的黍酒。客人们拿木勺把酒舀在青瓷大杯里,捧到桌上,再要上几碟小菜,相识不相识的,共坐一桌,天南地北的聊上。

我则要了几个菜,端了一大杯热酒坐在靠窗的角落里。

我酒量不高,两杯酒下肚,眼前的桌椅酒客就有些模糊,朦朦胧胧的听到邻座的人说起这几天的事,有个人说皇帝驾崩得太突然,有些离奇,另一个人说皇帝缠绵病榻已久,会驾崩倒是不奇,只是时间有些蹊跷。

几个人说着说着,就说到了皇后。一个说皇后和辅政王体恤民情,居然准许百姓庆祝新年,称得上贤明仁厚。另一个说,皇后联合辅政王扳倒太后,很有些手腕,是个奇女子,另几个人就附和说不错。

我在旁冷笑了一声:“什么奇女子?自己丈夫死了居然还高高兴兴干这个干那个,要我说,是没心肝的女人才对!”

那几个人都侧目看我,我这时候穿的是男装,再加上醉眼迷离,一个络腮胡子的大汉就笑了笑:“小兄弟,咱们哥几个说笑,皇后娘娘没碍着你什么吧?”

我挑挑眉毛站起来:“皇后没碍着我,你们碍着我了。”

络腮胡子大汉挽挽袖子:“你找茬不是?”

我抬脚把他屁股下的板凳踢飞,看着那个大汉猝不及防坐到地下,哈哈大笑:“我就是找茬,怎么样?”

可想而知,我跟那三条大汉结结实实打了一架,直打到茶馆的老板出面把我们四个清理了出去。

那三条大汉不怎么懂武功,力气虽大,也没占到便宜,我占点武功上的便宜,却双拳难抵四手,给他们打在脸两拳,鼻青脸肿也挺狼狈。

几个人出了茶馆,又扭打了两条街,最后我靠在街边的柳树上,忍不住哈哈大笑起来。

那三条大汉或站或坐,也都笑了起来,络腮胡子的那个拍拍我的肩膀:“小兄弟,有什么不痛快心事,打上一架就好了。”

另一个也笑着:“说起来咱们除夕夜一起打架,也算是有缘分啊。”

我笑够了,抬起头指着自己的鼻子:“难道我的心事就写在脸上啊?”

他们虽然醉了,说话倒还靠谱,哈哈笑:“满脸晦气,还不是有心事?”

我也哈哈笑了起来,他们也一起笑。

笑够了,几个人又有一句没一句说了会话,天上就开始飘起雪花来。

那几个大汉说得赶快回客栈,不然明早得冻毙在街头了。临走问我有地方去没有,我说我是京城人,家就在附近。他们开玩笑说家就在京城,还除夕夜跑出来喝酒打架,看来真是有心事。

三个人说完,肩抱肩唱着家乡小调,摇摇摆摆走了。

我跑到墙角把吃下去那些东西全吐出来,酒总算醒了七分。

这时街角有人点起了爆竹,噼噼啪啪的声音里,一群小孩在笑闹着拍手。

此刻已经过子时了……现在是德佑九年的正月初一,不是什么元年,而是德佑九年。

让萧千清先做一年辅政王,发诏书谎称我怀孕……这些其实只是因为,我希望新的一年能是德佑九年。

不是别人的什么纪元,依然是德佑年间……像个傻子一样。

好像这样,就还什么都没变,好像这样,什么时候一回头,我还依然可以找到那个年轻人,就像我从未失去他一样。

莫名其妙笑出了声,靠着墙坐下来,昏昏沉沉地,我手边像是突然多了什么东西,摸过来拿到眼前一看,居然是杨柳风,被归无常拿走后就再也不见了踪迹的杨柳风。

我抬起头,漫天大雪依然簌簌落下,人们的欢闹从很远的地方传来,我身前空空荡荡,无人经过。

我低下头,慢慢把杨柳风抽出来,雪白发亮的一把剑,却早已历经岁月,见证了兴衰离合。

我用指肚轻轻抚过剑身的铭文:所恨年年赠别离。

德佑九年的第一场大雪,纷扬落在这柄传言中不祥妨主的名剑上,渐渐覆盖了那行铭文,握着剑柄,我笑了起来。

德佑九年的元旦,这天已经不再是德佑皇帝的万寿节,却依旧将是新的一年的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