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清元去找了王府长史官一趟, 拿到郡主调动查案人手的权力,她下达的一个命令就是找寻黄嘉年之前的历任贴身小厮。
这帮王府豢养的侍卫专门干这种暗底下的事情, 自有他们的能耐, 许清元用人不疑,吩咐下去后就暂时搁置下了这件事。
这个年不好过。上位女官之间气氛十分压抑,许清元参加过多次集会, 大家几乎吵翻了天,所有人对黄老尚书越来越盛的权势都感到了无能为力,但她没有发表过任何意见。
本次会试已经开始筹备, 考官中有不少翰林,但都是老资格的官员, 许清元等新进翰林院没多久的人统统留在原位,该干啥干啥。这天她去翰林院还书, 遇到孙翰林守在门外等着她, 许清元心中思量一瞬,抬头笑着跟他寒暄几句, 两人找了个避人的地方说话, 孙翰林话里话外还是原来的意思, 想加入她们的阵营。
“都说人往高处走,水往低处流。最近时局变化,我不信你看不出来。”许清元打量着略有瘦弱的孙翰林,语气中带着疑惑,“怎么孙大人还偏要往低处走呢?”
“许大人说笑, 别人问这话是他看不透,大人真是在跟我装糊涂了。”孙翰林的眼神清明, 看向许清元, “大人写的律法引起的变化成了大人能进翰林院的凭仗, 现在再谈废除女官,已经是空中摇摇欲坠的楼阁,眼下不过是一时的困顿。”
聪明人总是能透过现象看本质,许清元大笑三声拍了拍他的手臂:“临安郡主这几天要回京,到时接风宴上再见。”
孙翰林略微垂头目送许清元离开后,长出一口气,脸上露出轻松的神色。
梁慧心又来过许府两三次,许清元品着对方似乎真有嫁入自己家的意思,隐晦地暗示过她要仔细想好,梁慧心反倒挑了明:“学生实话同大人讲,我敬仰您,也想投归您的门下。加之我年纪不小,家里人催逼得紧,与其回去嫁给没见过面的人,许大人家于我而言是更好的归宿。”
见她态度坚定,人各有命,许清元也没有替别人做选择的权力,只道:“你想好了便可。”
节前临安终于还是到了京城,她一到王府未曾过多歇脚便进宫将宁深县段知县横征暴敛的事和证据向皇帝一一回禀,皇帝震怒,竟不顾年节在临便勒令将段县令押送京城。押解的官兵一路护送,在十五那天将人带到了御前。
许清元未曾接触此案,但从晋晴波和刑部几位女官的口中了解到了本案全貌。据目前的证据来看,段县令不光是鱼肉百姓,甚至对本地盐贩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拿了数以万计的贿赂白银,官兵去查封回来的时候说:“他们家连勾帘帐的钩子都是金的。”
皇帝借此机会大大斥责了黄老尚书,毕竟是他提出执行的八条令法,却出现了此等弊病,不是他的错也是他的错。据说黄大人回去气的不轻,咳疾更严重了几分,许清元听说后倒是高兴地多吃了两碗米饭。
就在这种充满着焦虑、不安的氛围中,新一年的会试开考,房平乐顶着两个黑眼圈上了考场,许清元看过她的文章,如果正常发挥不出错,中榜有望。
莘莘学子们在贡院挥毫泼墨,锦绣文章跃于纸上,外头朝堂上的精彩也不遑多让。憋屈了这大半年,皇帝借着段县令这桩事彻查各地官员在丁税一事上是否有藏私,结果不查不知道,一查一多半都有猫腻,皇上大发雷霆,关押了接近二十位知县,又罚了他们的下手和上司,牵连百余人,闹得朝中人心惶惶。
但丁税改革本质上是利民的,只是没有得到很好的施行,皇帝怎会不明白不能因噎废食的道理,但一时百官都没有提出很好的应对之策。
有想增设官职的人,想想前不久新设的同县,又把话咽了回去。说得轻巧,人、钱、物哪有那么容易到位,他们既不是黄尚书,也难寻到丁税这么大的一样进项。
如今的权宜之计只有重罚案涉官员,以儆效尤。
在朝中人心浮动之际,会试结束,并很快迎来了放榜日。脱雪说房平乐天不亮就去看榜,她怕出闪失,特意派了两个人跟去。
“知道了。”许清元穿上官袍,整好领口,从桌上拿起早上刚收到的一封信,带着吴浵径直出了门。
“今天可是房小姐出榜的日子,作为师父是不是有点太不上心了?”留在屋内的脱雪皱着脸思考道。
给张闻庭和公主上完课后天尚明,这两人今天没有一个能完全安心听课的,都关心着新科进士的事。
张闻庭也不知道哪里来的消息,对今年的青年才俊如数家珍,许清元打量着他是有要结交一番的意思。公主不遑多让,拉着让她选看今年女进士里面的翘楚。
“听说许大人的大弟子今年也参考了,本宫提前恭喜大人,到时候摆谢师酒可一定要请本宫去。”清珑公主微笑着打趣道。
而被恭贺的许清元却十分平静:“平乐心志坚韧,聪颖好学,早晚都会中的,早几年晚几年也无甚区别。”
清珑公主笑意更盛,“看来许大人对自己的弟子可是信心十足,今日是好日子,许大人赶紧回去接受众人道贺吧,我跟着别的先生学一两天也无妨。”
许清元顺着公主的话告辞退下,她坐车回家,刚踏上台阶,门房见到她就跟老鼠见了猫似的缩到墙边,低着头不敢说话。
吴浵敏感的察觉不对,有一种不好的预感,她悄悄抬眼去看许清元,却见对方仍旧四平八稳的,不见波澜。
两人穿过院门,许清元回了自己的屋子,府中异常安静,她院子中的下人眼观鼻鼻观心,氛围不比以往轻松。她一杯茶没吃完,就有仆妇回说房平乐来见她。
“请进来。”许清元将茶杯放回盏中,视线投向门口。
从院门拐进来一个身影,隔得这么远许清元都能感受到来人身上郁沉的状态。房平乐头埋进了胸膛,她进门什么也没说先扑通跪下行了一个大礼。
“本次学生未能中榜,有愧于恩师的教导,亦有愧于父母的殷殷期盼,请老师责罚。”说完,房平乐深深地叩拜下去。
她从今天出门眼皮跳个不停,眉心就未松开过,路上回想起自己的答卷,竟觉得没有一处是满意的,心已经灰了大半,但还是等看见张贴出来的金榜,才彻底死了心。
恩师的看重、父母的期盼、同窗的欣赏、后辈的敬仰……这一刻,所有令她自豪的却都化作一块巨石,重重地压在她的脊梁上,令她无颜面对任何人。
“你今日是不是一直窝在房中?”许清元一手支着脸颊,问了一句不是那么紧要的话。
房平乐尚未反应过来,只凭着本能答是。
“跟我出门一趟。”许清元摸了摸袖子里的信件,起身出门,房平乐心中思绪百转千回,一时不察竟落在后面好些,见师父的贴身侍女吴浵站在门口明显是等着她呢,连忙收拾好心情快步跟上。
她们坐马车转出了城门,去往京郊佟三娘那里。今天早上许府一开门,门房就接到一封加急信件,许清元拿到拆封一看,上面只写着“今日晚间务必来京郊寻我”。
她心中隐隐有了预感,却寸着自己,没有乱了步调。
坐在马车外的吴浵扬声问:“大人,咱们这是去干什么?”
“去见证历史。”许清元平直的语气跟话中的表达意思形成巨大反差,吴浵以为她在开玩笑,虽然自己并不觉得好笑,但还是配合地笑了几声。
房平乐看向老师,见她面色肃然,并不像是在玩笑的样子,心中生出几分好奇,倒是冲淡了落榜的挫败之感。
马车行了一路,刚到纺厂外就见佟三娘早已守在门口。
佟三娘赶着上前把许清元扶了下来,许清元打量了她一眼,见她满面喜气,已然放了心。
“飞梭制出来了!我带大人去看!”果然,佟三娘开口便是这事。
“好!”许清元也不免心情激动,她简单介绍过房平乐,便带着她一起走进厂中。说是厂子,也不过打的夯土墙,里面倒是烧着炉子,并不十分冷。
因为行业竞争激烈,佟三娘的摊子铺排的过大,导致现在厂中只有一半的纺车在运作。佟三娘将两人引到最里面单独的一间屋子里,里面坐着的十来个工人立刻站了起来,他们当中间留出来的空地上摆着的东西被一张巨大的红色绸布盖着。
“这段时间,大家都辛苦了。”佟三娘挺直腰板走到绸布前,眼中隐隐含泪,她环视着在场的女工们,大家彼此手拉着手,激动不已,“我们付出了多少银子和血汗,几次都以为走投无路,可是功夫不负苦心人,再难我们还是做出来了!”
工人们激动地鼓掌,声音不断。许清元觉得这一幕很是熟悉,明明跟前世大小公司开会的开场白核心意思差不了太多嘛。
“在最艰难的时候,是许大人多次对三娘纺业施以援手,我们才能渡过难关。”掌声应景地更热烈了一些。
“那就由我们和许大人揭开飞梭织布机的‘盖头’,让外面嘲笑我们的人都看看,在纺业,到底谁才是状元!”佟三娘和众工人纷纷伸手拉住红绸。
许清元低头一笑,眼神示意房平乐一起。众人揪着绸面,欢呼着往高处一扬,又瞬间松开手。
大红的布料闪着丝绸的光泽拂过许清元的脸庞,虽然很快落在地上,但却给人心中留下一片火热。
作者有话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