多亏有安郸, 许清元还算顺利地坐到自己的位置上,周围人不断投来打量的眼光, 她每次都会对他们回以一个微笑, 然后对方就会有些不好意思地转回头去。
许清元新上任头一天,感觉十分新鲜。方才她站在翰林院大门口,端详了半天门口的几颗老槐树, 然后迈进大门,穿过登瀛门,这时她才发现翰林院是一个典型的三进四合院。进入主院后, 更是大开眼界。这里不知是由哪位名家设计的,院中草木葳蕤、花植错落有致, 繁盛的植物周围隐隐绰绰露出几处休憩之处,东南角的亭堂, 东北角的小池轩社, 处处精美,充满了文人的巧思。
院中还摆放着几口陶制官窑大缸, 水面覆着几片绿荷, 二三尾大鱼正游弋其中。廊下青竹挂帘被用红色结绳束起, 风雅自然,井然有序。微风吹过,树木枝叶的摇晃声、鱼儿摆尾的泠泠水声,和着竹帘交错碰撞声,让人心旷神怡。
问明她编修的身份后, 小吏引着许清元进入编检厅,这里就是她以后的工作地点。
在此处的修纂、编修以及考进来的庶吉士们主要负责起草诏书及编纂书籍等等, 听起来好像不是很忙, 但实际上却并非如此。
现在负责起草诏书的部门主要是门下省和翰林院, 门下省起草的叫外制,翰林院起草的诏书叫内制。内外有别,一眼便知,门下省起草的诏书重要程度远远比不上翰林院。
但也不是每个翰林都可以起草诏书,一般来说该工作主要由修纂负责,编修辅佐。除了内制诏书外,祝文、册宝文、册诰文、碑文、谕祭文等也由翰林院负责,可想而知是多么庞大的工作量。更何况还要兼顾史书的修编、校勘,一丝儿都不能出错。万一皇帝一时兴起,要编纂一部专业书籍,那也是翰林院的活。
许清元坐下后,安郸交给她一本前朝史书:“现如今我们同一批进来的翰林都在忙着勘校《魏书》,这是第三十九册 ,许大人可暂行校对,学士大人到来后应当会对您进行安排。参考用书在过去后堂的书库那边,大人可自行取用。”
“我明白了,多谢。”许清元感激道,“晌午我请你吃饭。”
安郸笑:“那我就却之不恭了。”
话毕,安郸归坐,许清元摊开《魏书》,准备开始工作。
所谓勘校,大抵就是对史书的字词进行考订,如果有流传下来的有不同版本,还要对两者进行比较考据,证其正误真伪。
像史书这样的书籍,一般不存在两种版本,所以她的主要工作是校异和订讹。
虽然是第一次做这样的事情,但她大概听说过勘校方法,因此上手还算快,忙起来也就忘了时间,直到五脏庙开始抗议,许清元才看到外面已经日上三竿。
她跟着安郸到达翰林院中的饭堂时,此处已经人满为患,便略有些惊讶的问:“翰林院竟然有这么多人?”
安郸笑道:“翰林院除学士一人、侍讲学士二人、侍读学士二人、博士九人、别见及典籍二人外还有六名侍诏,这算是院中固定的人数,此外,就是咱们这些第一甲出身的修纂、编修,进士中选馆留下来的庶吉士,都是没有定额的,这么多年下来,也有五六十人。”
怪不得呢,看来翰林院的竞争也很激烈,这么多人里不知道最后能进入内阁的有几个。
翰林院在宫中的好处之一就是伙食非常好,而且不用花银子买,许清元吃的大呼过瘾,但这顿饭应该算是没请,安郸不在意,说以后有空再请也一样。
学士董大人上午在伴驾,直到申时初才回来。花白的头发使得他看起来年纪比实际大上许多,应当有四十六七的模样,他的个子十分矮小,眼睛却炯炯有神,看着许清元的时候,她本能地觉得那目光并不算友善。
“你就是去岁殿试第一名许清元?”董大人的声音低沉浑厚,听不出喜怒。
在众人的注视之下,许清元上前一步,不卑不亢地行礼:“下官见过学士大人。”
“很好,听说你十分擅长律法,”董大人没等她回复,便道,“正好澧朝的律法典籍还未处理。就由你来负责吧。”
许清元只知道澧朝是距今非常久远的朝代,并未有其他防备,干脆应是。而听到安排的其他翰林心里却明白,这是学士在难为人。
等她拿到典籍的时候,才明白对方给她出了个什么样的难题。澧朝没有法典,而是以判例作为裁判的主要依据,后来逐步开始成文化,但是全是以诏令形式颁布的零星条例,这意味着澧朝法律具有繁杂、琐碎、版本不一的特点。
她花费整整一个下午一共才编校好两条,而这却是其中较为简单的条例。
本来翰林的下值时间在酉初时分,也就是17点左右,但是董学士走之前对许清元留下一句:“这个月内需编修完上交。”
许清元盯着他离去的背影慢慢消失不见,这才继续坐下来工作。
越梳理越乱,她怎么可能晓得几百年前的法律制定背景,一是时间太过遥远,可以参考的文献十分稀少,二则只有她一个人,工作量实在太大。
这天晚上,许清元差不多到了戌时才到达家中,许长海担心地问她晚归家的原因,她只说是事情太多,并未言及上司的刁难。
第二天寅时,许清元是第一个到达翰林院的,她一到就趴在案桌上开始研究校勘,根本没注意其他人什么时候到的,又是什么时候去吃饭的,晚上是什么时候走的,就这样连轴转了三日,她完成的进度还不到十分之一,于是她便肯定了一件事,自己绝对无法按时完成。
事实摆在这里,关键是要如何解决处理,看董学士对她的态度,是不可能给她留什么面子的,直说一定不是最好的解决方法,那该如何是好呢?思来想去都没有头绪,愁的许清元晚上睡觉的时候都在思索应对之策。
第四天的时候,有心软的翰林面露不忍,安郸还好心帮她把饭带到编检厅,并整理了一下书籍的摆放,再就没有过多打扰,他的工作并不算少,还需要回去去干自己的事情。
下午的时候,王内官突然来到翰林院,他通传说皇上要见许清元。
众人纷纷向她投来羡慕的眼神,毕竟这么多翰林,也不是每一个都能被皇帝记得住的,就算他老人家记记得住,也根本用不上他们。
路上,许清元却在思考皇帝叫她过去的原因。她思来想去,大概跟提高商人收税一事有关。
翰林院离皇宫内的主要政治建筑都比较近,不过片刻便到达御书房。许清元行完礼起身,看到董学士正站在下首,皇帝似乎正在跟他议论着什么,见她被带进来,温和道:“恰好许翰林是其中行家,董学士同朕听听她怎么说。”
许清元再次躬身拜礼,以示恭敬听命。
皇帝将毛笔搁置在砚台上,思量着问:“近日国事繁多,各地灾害余波未平,边疆异族肆乱,法人吸聚众多钱财,应当多为国家尽心效力,关于加大对其征税一事,爱卿怎么看。”
许清元料到此事一定会被执行,她也早已对此有所准备,定神回道:“陛下所言甚是,不过微臣认为与征税一事同样刻不容缓的是,朝廷还需要安抚法人。”
“哦?你有什么想法,说来听听。”皇帝似乎很感兴趣的样子。
旁边的董大人隐晦地看了一眼对方,然后才顺着他的提问,将视线转向许清元。
许清元语气沉缓地说出自己的想法:法人的规模越来越大,收入也不是以往的家族小商户能够比拟的,在他们攫取更多财富的同时,必然会要求更高的社会地位。然而封建王朝自古以来重农抑商的社会环境从未改变,矛盾之下,商人们自然会心生不满。但皇帝为了巩固朝廷势力和皇帝权威,不可能贸然提高他们的地位,那么可以从浅显的方面入手,转变法人司和知产司的态度,让他们以一种温和的、服务的方式工作,使商户感觉自己受到尊重。同时,朝廷可以对守信经营、普善惠民的部分法人颁发名誉奖励,将他们选为个中楷模,引导其他法人的发展方向。
最后,她犹豫了片刻才补充道:“或可颁布能助法人扩大发展的诏令,此举既可繁荣经济,又能实质上令法人获益,一举两得。”
两人听完,谁都没有急于开口,直到田德明捧着一盏新茶进来,皇帝接过抿了一口,才道:“许卿有心,想的十分周全。”
董大人却开口指摘道:“微臣以为有不妥之处。许翰林前述之策还算尚可,最后一条却不行。士农工商,千年以来皆是如此,不可轻易更改,如果大力扶持商户,人人从商,何人事生产?到那时岂不是百姓穷困,国家危矣,朝廷危矣。”
"董爱卿所言亦有理,便依你所言,起草诏书吧。"皇帝朝董学士点点头,明显更加满意他的说辞。
回到翰林院,许清元照常勘校书籍。旁边有人不怀好意地打探问道:“许大人,皇上传你过去,是要让你起诏吗?不愧是状元,虽然只是任编修,但却能做与修纂一样的工作。”
她转头定定地看着问话之人,平静地回:“并未,唐大人能挪挪手臂吗?你压到我的勘校书籍了。”
作者有话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