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圣旨宣读完毕后, 贡士们依令归座,不少人略略构思后便直接提笔开始写, 许清元抱臂沉思, 迟迟没有动笔。
如果这道题目是由黄老尚书和皇帝共同选定,那两人想看到的答案应该是迥然不同的。黄尚书应该是想给女官制度松松土,能把这面墙推倒更是再好不过, 而皇帝自不用说,该制度是他选拔无背景人才的稳定来源,自然是力保到底。
出于己身利益考量, 她当然坚定拥护女子科举及女官制度,可本次考生的答题方向将会出现惊人的重合, 最终呈现出来的结果可以预想大概只会归为两类,而她不仅要承担为女官制度发声带来的被阅卷考官嫌弃的可能, 还要跟众多持相同观点的女贡士竞争排名, 处境不可谓不艰难。
既然如此,如果想要与众不同且盖过考官的偏见, 文章必须出奇制胜。
在手快的贡士已经写完五六百字的时候, 许清元终于提起了毛笔。
自先秦以来, 每个朝代的人才选拔制度都大不相同,而这些制度却逐渐被淘汰,退出了历史的舞台。
先秦时期,各国诸侯为了巩固自己的统治,选贤任能便成为一个统治者极其重要的政治素养, 选士、养士制度应运而生,该制度下诞生了诸多谋士, 某些君子甚至曾号称“食客三千人”。谋士之中不乏有惊才绝艳之辈, 他们也给社会带来了大变革。
然而有了他们的存在, 使得奴隶制加速走向消亡,秦始皇建立封建帝国后,谋士制度虽然没有完全消失,但实质上却被更加适合当时情况的军功爵制取代。
天下大定后,军功爵制再难出头。王朝几经更迭,到了汉代,封建国家逐渐发展壮大,仅仅是贵族及其后代已经无法填补现有官职空缺,统治者对人才的需要诞生了科举制度的前身——察举制。该制度考察人才的德行、知识、法令、贤名,即“四科取士”,本身是个好制度,然而发展到后来,竟被各地世家大族、豪富权贵利用,弄虚作假,最后甚至演变到“举秀才,不知书,举孝廉,父别居”的讽刺场面。
而后来的统治者也从中发现弊端,才会以征辟制、任子制等作为补充,然而这些制度也无一不沦落为权贵的工具。
统治者与其他既得利益阶级的矛盾显现,最终催化出科举制度的诞生,而这一制度也将延续至封建制度末期。科举制之所以能存续这么久,它的优越性自然是无可匹及的,但同时,以往的科举制度也有着各种弊端,比如将女性群体排除在外、参与成本过高等。
虽然这些弊端并不能危及它的地位,但许清元就要往严重的方向去阐释,而且要说的合情合理,令人心悦诚服。
察举制为什么会被淘汰?因为它没有成功让真正的平民阶级进入官员队伍,本质上国家权力依然被权贵阶级垄断,在没有新鲜血液的注入之下,腐朽的制度和低下的官员素质,将王朝推向覆灭。
而将女性排除在外的科举制度又何尝不是如此?畸形社会分工极大地限制女性的权力,一方面让统治者错失许多女性中的优秀人才,另一方面也相当于禁止将近一半的人口从事生产工作,限制了国家的发展速度。
诸国竞争,如逆水行舟,不进则退,落后的发展速度注定要成为别人砧板上的鱼肉,因此开放女子科举、允许女子为官于国有益、于民有益,乃是当今圣上千秋万载的功绩!
许清元从国家角度出发论述,她希望无论是皇帝还是黄老尚书都能明白她们的重要性,而不是视她们为权力争夺的工具。而这样一顶为国为民的帽子扣下来,即便考官存有偏见,也不敢多说什么。
皇帝坐视着诸位贡士,眼神一一扫过其中几人,心中也在掂量着哪些人适合什么职位。
他第一个看向的人就是临安郡主,对于自己唯一的亲侄女,皇上的感情十分复杂,一方面这确实是自己为数不多的近亲血缘,如果她如同清珑一般,自己一定会对其万般宠爱,顺便还可以借她宣扬自己看重亲情的一面,博取民心。可谁知道她竟这么有主意,一步步从秀才考到贡士,与其父亲的旧部一直保持着联系。尤其最近,自己用起来时常感到头疼、不顺手,不久前,她竟然还提出了那样的要求……
皇帝肃着脸将视线转到另一个人身上,眼中含上些欣慰。好在还有这个许清元,不光是本次,放在以往任何一届女考生中都是出类拔萃的存在,可堪大用。皇帝心中已经想到几个好缺,只要她这次答得不出大错,那等待她的将是一条通达的官途。
而男考生中,会试第二名江新知是黄老尚书的同乡,来到京城后马不停蹄地投奔他去,不是个可为自己任用的人才,他的官职自有人替他安排。皇帝想到这里,微不可察地皱了下眉心。
时间慢慢过去,本可以中途离场的皇帝却从头监考到尾,其他官员不好多留,只有一干执事官分列两侧辅助监考工作。
按道理讲,殿试一般考到日头落山,也就是酉时时分为止,但是因为殿试只需要作一篇文章,写一千来字,考生水平也都是出类拔萃的,因此不过两个时辰左右,就有人示意交卷。此时离他最近的执事官便会上前将其引出殿外,有了第一个,后面陆陆续续也有几个答的快的人交卷。
虽然殿试中途可以吃饭,但却不可以上茅房,大家也不会上赶着在皇帝面前留下不好的印象,久而久之,殿试一般都会在上午结束。许清元成竹在胸,挥毫泼墨丝毫不见停顿,虽然是倒数几个开始动笔的,但在交卷顺序上却排到中列。
示意交卷后,执事官引着许清元离开中元殿,而后一个小内官接替上,带着许清元走出奉天门、午门、端门、承天门后。
这一路上,许清元神情平和,言语客气有礼,不轻视内官,也不刻意巴结他,反倒博得他的好感。
内官说自己姓王,今年十五岁,已经进宫四年了,许清元跟他道明自己名姓,随意聊了几句天气等无关痛痒的事,王内官却惊奇地认出她,还问她是不是今年会元。
“确实侥幸忝居会元。”许清元没有否认。
这下王内官变得热切起来,将她送到承天门后,还殷勤地说:“许会元要是有什么朋友要等,就于澜水桥边上候着便是,那您慢走,小的告退。”
许清元站在原地等待着晋晴波,却不想先看到临安郡主从承天门内走出,她微抬下颌,对于领路内官的殷勤和夸赞视而不见,眼看到了目的地,内官只好讪讪地告退而去。
而即便自己站在她面前,临安郡主的视线也未偏转过一分一毫。
顾及对方身上还有郡主的封号,许清元自觉靠边行礼,两人擦肩而过之际,她听到对方以气音留下一句话。
“三日后,戊时二刻,悦风酒楼竹潇阁见。”
这天晚上,小内官们临睡前正在谈论着今天殿试的新鲜事。
一个人抱怨道:“我领的那个贡士也太抠了,塞给我的荷包中只有十枚铜板,真是晦气。”
“嘿嘿,赶巧我却遇上个有钱的主儿,你们看这是什么?”另一个小内官从腰封中抠出一块银子,众人见得多了,一眼就估算出那块银子大约有四两还多。
众人羡慕地扒到他身上,嚷着叫他请客。这内官见状忙转移矛头道:“我这算什么,今天老周可是伺候了一回郡主呢。”
他口中称呼的老周也不过十七八岁,在这一群人中年纪最大,久而久之,大家就都这么叫开了。
老周撇撇嘴:“你也知道人家可是郡主,哪用得着看我们的脸色,今天算是白忙活一场。”
说了一圈下来,大家发现这个屋子里十个内官,除了老周没拿到钱,还有一个年纪最小的王内官也没有进账,大家纷纷打听起是谁这么抠搜,连这点规矩都不懂。
王内官当时忙着跟许清元搭话,被对方非同一般的气度和风姿转移了注意力,压根没想起要钱这回事,况且两人的相处时间虽然很短,但他却感觉很舒服,对方不卑不亢,对他有礼有节,她的眼神不是看一个残缺之人,也不是透过他看向背后的皇权势力,仿佛是将他看作一个真正的人来看待。
所以虽然没拿到一分一厘,他却不觉得失望,反而替她遮掩道:“我带许会元出去,路上她要给我钱,我没要。”
众人嘲笑他傻,王内官起身钻进被窝,笑:“人家什么身份,我算什么,可许会元为人真的很好,没有一点架子,我觉得她以后一定会飞黄腾达的,等那时候我也算是有靠山了。”
其他内官嘲笑的更大声了,王内官蹬蹬腿,闭上眼睛开始睡觉,浑不在意别人的话,他觉得自己眼光很好,一定不会看错人的。
作者有话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