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8章

简容说得没错, 燕京大学的确已经确定了录取名单,陈知意的同学里,家里消息灵通的, 基本都知道了自己录没录上。

陈知意心态放得很平,她当初考了好几所学校,现在手上已经收到了其中一所学校的录取通知,燕京大学能上当然更好,没上也只是有点遗憾。

这天, 陈知意刚写完《保罗》的稿子,出门去外面散了一圈步回来,发现她家门口站着两个四五十岁左右, 气质儒雅的男人。

她现在住在附中附近, 这片住宅区往大学的方向走, 就是一条十分清幽的林荫道,炎炎夏日里是一个很适合放松散步的所在, 平常陈知意都习惯午后来这里走走。

这个时间段,她都是不待客的,突然看到两个陌生人,且明显是冲着她来的, 陈知意脚步一时有些迟疑。

这两人,一个是燕京大学中文系的张国译教授, 正是当初在考场上, 第一眼看中了陈知意文章的那位监考老师, 另一位,则是燕京大学外文系的主任刘贻燕教授。

这两位虽然是一起登门的, 但他们今天来的目的却不大一样, 张国译是想着最后再来争取一下这位优秀学生, 而刘贻燕却是亲自来给陈知意送录取通知书的。

中文系和外文系这段时间颇为不对付,但这不影响张国译和刘贻燕之间的友谊,这两位当初留学时,是去的同一个国家的同一所学校,回国后又在同一所大学任教,可以说两人之间,既有着当年在异国他乡相互扶持的情谊,又有着二十多年的同事情,交情不是一般人能比的。

刘贻燕没见过陈知意,张国译却是当初在考场上亲眼见着她答题的,还对她印象十分深刻,此时一见到陈知意回来,就率先上前打招呼。

陈知意听了好几句,才明白这两位教授的来意。

将两人请到客厅坐下上茶后,陈知意才客气的开口,“劳烦两位老师亲自来送录取通知书了。”

刘贻燕摆摆手,“不麻烦,不麻烦。”

可能是一个传统,教外文的老师,许多都要比教其他科目的老师时髦些,像是陈知意上辈子从小学到中学大学,学校里最靓的永远都是教英语的老师。

刘贻燕是早期的公派留学生,如今她虽然年纪已经将近暮年,但身上却还保持着当年留学时的精致作派,永远不嫌麻烦,将自己打理得时髦体面。

正巧陈知意也是一个活得讲究的,今天她虽然只是出门散个步,也是很仔细的换了身得体的搭配,湖绿色的碎花裙子,夏天穿着清新爽眼,其余配饰皆是白色这些浅色系,刘贻燕上下打量了她几眼,心里就认定了这就该是他们外文系的苗子。

这作派风度,放在外文系里毫无违和感,中文系的风水,养得出这种人物吗?

张国译不妨多年的老友,此时正在腹诽他们中文系,等刘贻燕先说完来意之后,他再在后面补充了几句。

“陈同学你国文考试当日所作的那篇文章,中文系的诸位教授也十分欣赏,如今外文系虽然已经给你下了录取通知书,但我此次前来,还是想代表中文系再询问一下你的想法,不知道你可否愿意转来中文系?”

他当真是十分欣赏这位学生,说完后,就满含期待的看向对方。

陈知意其实一开始,就对两位教授亲自上门一事感到迷惑,不过是发个录取通知书而已,何必要这样兴师动众?

燕京大学每年要录取的新生不知凡几,如果个个都要教授亲自上门,那学校怎么忙得过来?

不过她这人在场面上向来端得住,才没惊讶到贸然出口询问。

如今听到张国译教授的这番话,才总算闹明白了原因,那之前简容之所以那么肯定录取名单上没她,是不是也是因为这个原因?

心里转过了这许多念头,不过只是一瞬间,陈知意对上张国译教授眼里的殷殷期盼后,脸上有些为难,“实在是对不住.......”

她上辈子就念的是文学系,还一路念到了研究生,因此重来一次再有学习机会的时候,陈知意不大愿意把时间重复在同一件事情上。

这也是她穿越来之后,没尽力争取去新式学堂念书的主要原因,她这辈子的父亲陈忠固然是个旧式的封建大家长作派,连带着陈家这一代的小辈,都受的是旧式的私塾教育。

但陈知意是个有本事的,在她亲娘去世姨娘当家的情况下,都能哄得陈忠偏疼她几分,她如果非要去新式学校念书,多费点心思闹几场,最终肯定能如愿。

不过是因为再来念一遍小学中学,在她眼里还真没有私塾里教的,那些几千年来老祖宗传下来的东西有意思。

再过几十年往回望的时候,或许这个时代的人,才能发现一点在骤然受到西方风潮的冲击下,匆匆忙忙被历史的洪流裹挟着所犯下的一些弊端。

他们对东西方文化太过于”一刀切“了,许多人因为是弱国,所以心生卑怯,向往推崇西方的文化作派,视自己国家的不少东西为糟粕。

哪怕是一些公认的传了几千年的经典,许多人都知道这是好东西,但在这时的风气下,也比不得西式的东西“高级”。

感谢上辈子的国家,陈知意可以说是这个时代里最具有文化自信的那拨人了。

她学习其他国家文化中先进的那部分,但更钟爱本国的那些经典。

刘贻燕虽然大度的允许了张国译在她面前,小小的挖一下墙角,但在听到陈知意没怎么犹豫,坚定的选择外文系之后,脸上还是没忍住带上了一点笑意。

张国译还想再争取一下,刘贻燕没让他再开口,提醒的咳嗽了几声。

“知意你这次招生考试,外文成绩十分优秀,是建校以来少见的满分,”说到这里,她脸上的笑容越发和蔼,“九月开学后,你在学校里有什么不懂的,随时都可以来找外文系的所有老师解惑。”

刘贻燕下学期有一门课教的正是大一新生,此时确定了陈知意是自己的学生,她也不再耐烦叫劳什子“陈同学”了,直接开口,就是亲切的“知意”。

张国译几次试图说话,都被老友给打断了,他又一贯是个谦和君子的作派,做不出贸然插话的失礼行为,只能白白站在一旁看着这师徒二人相谈甚欢,直到出了陈知意家的大门,他都没再找到再劝人几句的机会。

陈知意也是松了一口气,她这人是个人不犯我我不犯人的性子,像是简容几人那样心怀鬼胎的,她算计回去眉头都不会皱一下,偏偏像是这位张教授这样,一片殷殷的慈爱心思,她反倒最是难硬下心肠拒绝。

她当初选择外文系,其实是经过了一番考虑的,排除了已经念过一遍的中文系,其他还有许多选择。

但凡陈知意是个理科生,她直接就选物理化学这些学科了,可惜两辈子她都是偏文科,列出了许多可选的学科后,最终她还是确定了外文系。

这也是之前受了翻译《保罗》的启发,有许多很好的,对这个时候的某些人会很有帮助的书和思想,陈知意都想试着将它们翻译过来。

只希望很多爱国志士,能因此少走许多弯路。在外文系主任刘贻燕教授,亲自给陈知意送了录取通知书后,燕京大学内就有了一些关于这届新生中,出了一个天才的传言。

据传这位新生报考的是外文系,但却因为国文考得太过出色,当场就被中文系的一位教授看中,此后经过中文系诸位教授的讨论,全体一致决定不论该学生成绩如何,都要破格将人录取进中文系。

但戏剧性的是,该学生并不需要这份破格录取,在继国文考试惊艳了诸位教授后,她又在外文考试上拿了满分。

听说过这个消息的不少人,都深深的体会到了什么叫世界的参差,有的人为了考大学拼死拼活差一分,有的人却在同一场考试后,被两个系的教授争相录取。

不过本来每年燕京大学的招考,都会出现一两个“怪才”式的惊艳人物,这件事也就是在燕京大学的诸位学子中,引起了一场短暂的讨论,等风潮过去后,也就没多少人再关注这件事了。

但听过这消息的人,心里却都难免的对这位学生,生起了一点好奇的心思。

九月开学,在此之前陈知意还要去好几趟师范附中和燕京大学,办理一些必要的手续。

随着她第一次来燕京大学办事,“陈知意”这个名字迅速的在留校的学生中传播开来,不少人都知道这就是这届新生中,引得外文系和中文系争相录取的那个学生。

周妙妙也成功升学了,不过她和陈知意去的不是同一所大学,几份录取通知书中,她最终选择了一所和陈俊宇相同的,远在沪市的学校。

这是大学之前,她们能待在一起的最后一个假期,两人一起回师范附中拿了中学毕业证后,周妙妙要再陪她去燕京大学交材料。

她们俩认识的时间不算长,但周妙妙却十分依赖陈知意,她性格其实被养得有点柔顺,可和陈知意待的时间久了,她受到影响,慢慢的也开始变得有主见起来。

其实踏出第一步,也不算太难,以前只是没有人这样教她,如今开始自己做一些人生选择后,周妙妙确实感受到了一种从未有过的快乐。

像是决定和陈俊宇一起去沪市念大学,像是哪怕有一天和陈俊宇分道扬镳,她的人生中也会有着其他许多有意义的事情。

“你怎么会突然决定去念物理系?以前好像没发现你对这门课感兴趣啊。”

两人手挽着手,就像是最开始那个春日一般,一人捧着一瓶玻璃汽水,慢悠悠的在林荫道上晃悠。

被问到这个问题,周妙妙脸上有些不好意思,但开口时,眼睛里却亮晶晶的,“我以前总是觉得,物理化学这些东西,不是女人该摆弄的,淑女就该学一些文学、历史之类的学科,这才符合别人对我的期待。”

“嗯,物理这些东西,对我来说是出格的。”

“但是我和陈俊宇在一起的时候,尝试着做了几个实验,我觉得很有趣,而且那个老师,也夸我在这方面很有天分。”

“我想试试,”说到这里她情绪突然低落了起来,“知意,说出来你可能会觉得很可笑,但我以前真的是这样想的,我觉得救国这种大事,和自己的关系其实不大,我爱这个国家,但我从来没想过自己也有能力,能为他尽一点自己的心力,我只是个女子,我只不过是个女子。”

“那你为什么突然变了想法呢?”听到这里,陈知意停下了脚步,脸上带上了几分认真。

“因为那天在学校天台上,你说的那句话──为了什么而读书?”

陈知意轻轻的接了下半句,“为了中华之崛起而读书。”

这是她们谈到这个话题的时候,陈知意想到上辈子的一位伟人,有感而发的一句话。

陈知意沉默了一会儿,“学物理这条路,会很难的。”

即使是在国际上,物理化学这些学科,也被不少人默认为是“男性的领域”,女性想要在这些领域内做出成就,期间不知道要忍受多少偏见和歧视,要付出多于男性的多少倍努力。

“我不怕的,我之前没好意思给你讲,我觉得我可能真的在物理上有点天分,至少对我来说,很多理论理解起来都比其他科目要简单,好多人说很难的东西,我也觉得还好......”

她还是这样的性格,一说起感兴趣的话题来,就絮絮叨叨的。

陈知意和以往一样认真听完,再抬头的时候,特别佩服的夸了她一句,“现在的周妙妙特别勇敢。”

周妙妙被这句话夸得脸红,随后小声开口,“我都没和别人说过这些话,只有你不会笑话我。”

一个十几岁的,以前从未在物理这方面崭露过什么天分的小女孩,忽然开口说今后要学物理报效祖国,谁都会觉得她是在异想天开吧?

只有陈知意不会把这当作是天方夜谭,会认真的听她每一个可笑的想法,会郑重的鼓励她。陈知意和周妙妙聊得投入,并没有发现燕京大学门口不远处,简容怀疑的视线。

这段时间,她虽然都躲在萧肃的家里,但心里还是想回学校上学的,只不过怕又听到那些流言蜚语,这才总是在校外徘徊,几次都不敢进去。

自从刘良山那边发难之后,简容就再也没和学校里的人联系过了,再加上萧肃住院,她一时更分不出心力去关注其他事情,因此她对陈知意的印象,还停留在“这个乡下女子痴心妄想考燕京大学,结果当然没考上”这上面。

此时见了陈知意和身边的人面色沉重的走进校门,心里只以为她是不甘心,还想着去学校里沾沾文气,心里不免生出了几分优越感。

她如今是不敢进学校,但她好歹也是燕京大学的学生啊,进这个学校的大门名正言顺,不像这陈知意,还得偷偷摸摸的,用高中生的身份进校门。

这样想着,简容心里也多了几分进学校的勇气,人家没考上的都有这个脸走进这扇大门,更何况她这个正经的燕京大学的学生?

陈知意进学校后,很熟门熟路的就往行政楼走,毕竟已经来过一次了。

因为和周妙妙之前谈的那个话题,两人的情绪此时都有些低落,沉默着走了一段距离,才发现竟然那么巧的,在这地方偶遇了简容。

刚才在校外,隔的距离远,简容没看得太清楚,此时走近了之后,她才注意到了陈知意手上的文件袋。

而且看她走的方向,也仿佛是要去行政楼那边办手续?

简容是经历过一次入学手续的,自然很眼熟这一套流程,看陈知意这作派,就猜出了她这约莫着是被录取了,这是要去交材料。

她刚才只不过是一时冲动,心里也有着借着这股劲儿突破心理障碍,走进学校的想法,这才跟在了陈知意身后。

此时理智回笼后,她心中却又生出了一番别的猜测。

她当初明明是亲眼看过那份录取名单的,还看了好几遍,十分确定那上面没有陈知意的名字,那么问题来了,今天她怎么又会来学校办手续呢?

联想到这女人和谢峻之间的关系,简容心里不禁升起了一个十分恶毒的猜测──这乡下女人不会是走了什么后门吧?

毕竟她和谢峻关系匪浅,而依着谢爵士的权势,只不

过是一个小小的燕京大学入学名额而已,不算什么大事,自然是随口就能把陈知意添到录取名单上。

其实她会有这样的想法,真是很自然。

当初陈知意因为意外没能第一时间出现在录取名单上的时候,谢峻和白计宁也的确是在第一时间,致电了燕京大学的校长裴鲜于。

可怜这位裴校长,前脚先接到了白计宁的电话,询问为什么陈知意没有被录取,后脚又接到了顶头上司教育局长的电话,隐晦提起这位陈知意同学的考试情况。

白计宁询问的语气虽然十分客气,但他是学校的大财主,还刚捐了一栋楼,裴校长半点不愿意得罪了对方,学校要发展,学生要培养,这些可都需要白花花的钱在后面撑着。

至于教育局局长,对方手上卡着财政部对各所高校的拨款,在一些无关紧要的小事上,裴校长也愿意敷衍好对方。

裴校长整日为了学校发展愁到头秃,此时挂了两拨人的电话后,赶忙就去招生办问了这位陈知意的情况。

和学校里的许多教授不同,裴鲜于为人圆滑,许多清高的文化人不屑于去做的事情,他都愿意去做,那么大一所学校要维持下去,各方面的关系要打点好,很多时候光靠着一股文人骨气,半点用都顶不上。

大家的目标一致,其他人做不来的事,他来,像是开后门这种让人不耻,极大可能会留下骂名的事情,裴鲜于权衡了一下利弊后,就应下了。

他以前也是文学系的教授,书教得极好,意气风发的时候,曾和李友渔一起在报纸上针砭时弊大骂狗政府、舌战群儒推广白话文,如今从前辈那里接过了这所学校后,每日有许多琐事要处理,渐渐的却很少再开课了。

问过招生办后,出乎裴校长意料的,这位陈知意居然就是本届新生中,那位外文考试满分,国文作文引得中文系诸位教授,都生出了爱才之心的那个学生。

所以这两拨人为什么还要找他开后门?对了,白先生还为此捐了一栋楼,这人现在不会反悔吧?

某种程度上来说,简容推测得没错,谢峻的确给陈知意走了后门,甚至不仅是他一个人,还得加上个捐楼的白计宁。

只不过这些后门,陈知意统统都没有用上,她靠实力,就能考上心仪的学校。

简容生出了这种恶毒的猜测后,心里却越发气愤不平,她是正经考上来的,自然厌恶陈知意这种走捷径的。

等在行政楼前看到几个学生的时候,不免就在他们面前露出了惊讶的神色。

仿佛是才发现陈知意来办入学手续似的,简容捂住了嘴,说话的声音却没有因此小上半分,“陈姐姐,你怎么会在这里?你是来办入学手续的吗?”

等这几人都将目光看过来之后,简容才仿佛只是脱口而出,并没有细想似的开口,“可是我记得你只去学校里念过半年学,而且一开始这届的新生录取名单上,并没有你啊!”

她心里打算得很好,这番话说出口,不论陈知意这入学名额是怎么来的,现在都会洗不清了。

毕竟她说的都是真的,陈知意的确是才念了半年的书,录取名单上一开始,也的确是没有她的名字。

谁都听得出她话里对这入学名额的质疑。

简容已经做好了周围人惊疑鄙夷的看向她,她再难堪到失措掩面的准备,但却在话音落下后,发现行政楼大厅里,一下子变得十分安静。

本来在讲话的那几个学生,此时也不讲话了,全都用一种复杂的眼神看向她。

本来简容的想法和套路都没问题,前提是陈知意在这届新生中的名气没那么响亮的话,那说不定在她的有意诱导下,一部分不明真相的人,真的会下意识的以为她真是走后门进来的。

但她错就错在过于轻视陈知意,或者说潜意识里要把她往乡下女人那个方向想,这才没搞清楚情况就贸然开口。

沉默,沉默是此时的行政楼大厅。

过了一会儿之后,才是善良的周妙妙受不了这份尴尬,疑惑的开口,“你不知道知意这次招考,外文拿了满分吗?”

接着是另一道声音,来自大厅里的其他同学,“你不知道她考国文时写了一篇文章,引得中文系的教授,当场就决定要破格录取她吗?”

从听到”外文满分“这四个字开始,简容神情就有些呆怔。

等听说中文系有教授,因为她写的一篇文章就要破格录取她的时候,简容更是不敢置信。

怎么可能?她不过是一个乡下来的旧式女子!

但更让简容感到面红耳赤的,是周围人打量鄙夷的目光,仿佛人人都看出了她的不怀好意,人人都觉得她是个跳梁小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