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卷 第57章

【057】

像是畏惧于什么不敢触碰的进去, 回忆戛然而止。

眼前出现的幻觉,那张宛如簇新的信纸被现实打散,兆麻从回忆中抽离, 顿了顿, 收敛好情绪,才继续言简意赅地阐述。

不带任何情绪地、一五一十地将那些黑磨桑落离场的真实摊开来。

五条悟一手操控的棋盘, 也由五条悟所率领的咒术师,或者更准确地说, 是人类赢得了这场胜利——神的时代落幕, 人的时代来临。

在毗沙门天陨落后,失去了名字的神器, 无法以灵魂之身长久地在人间徘徊。

既是不放心末广神社的未来, 也是怀揣着对神明归来的微弱念想,兆麻诅咒了自己,以绝望、以希望。

曾经连大神明也交口称赞的强大神器,堕为了地缚灵,凭一己之力守护被遗忘的末广神社,将这一方天地维系了千年之久。

等一位或许不会回来的神明。

只是未曾想到过, 事已至此,竟还会再一次见到下落不明千年的黑磨桑落。

也算是了却了自己的一桩心事。

兆麻细细向黑磨桑落介绍了现在的人间。

抛弃了神明之后,人类又研究出了名为“科学”的力量,创造出了很多不得了的东西, 来达到神力的效果。像是千里传音,遁地术之类的。

现在的人类也不会再动不动就掀起战争了,生命开始变得理所当然, 他们可以安全地长大、生活。

但相对应地, 也会其他新的苦难, 加入这些新时代人们的短暂百年当中,从而也导致了——咒灵的爆发。

明明没有了大规模的杀戮,可越来越多的咒灵却从人类日益骤增的负面情绪,源源不断地诞生。

不知道是不是冥冥中对背叛堕落神明的咒术师进行报复,在现在这个时代,拥有咒术师资质的人越来越少,也很难再出现当年那种人均手撕特级咒灵的盛况。

兆麻说到这里的时候,眼中那股幽暗的深绿又影影绰绰地浮动。

黑磨桑落没有说话。

但她想,这种情况有可能真的是因为自己陷入了沉睡。

毕竟,堕落神明就是这世间诅咒的本身。

她和黑磨大人驱使诅咒为己身的力量,也同样不容拒绝地承担起了接纳这股力量的责任,被力量所诅咒。

就像黑磨大人见不到晴空万里,就像她饱受诅咒暴动的折磨。

付出什么,获得什么。

作为赢家的人类也逃不过这种公平的等价交换。

兆麻着重强调了这个时代的咒术师的情况。

不同于平安京时代的巅峰时期,如今的咒术师甚至需要从普通人的视线中隐藏起来,以此来减少人类生出恐惧的可能性。

可即便做到这一步,人手不足都已经是咒术界老生常谈的问题了。

但咒术师依然拥有在暗中行事特权的权利。

以御三家为首,以两所咒术高等学院为两座堡垒,咒术师行走在社会的阴影中,祓除咒灵,付出血肉,换取优渥的报仇与地位。

五条悟一手扶持起来的五条家,自然是其中最不可忽视的庞然大物之一。

提到五条家,兆麻迟疑了片刻,还是没有将五条家这一任家主人选是个白发、拥有六眼、名为“五条悟”的情报说出口。

黑巫女阿怜说过,她诅咒五条悟永堕轮回,饱受轮回之苦。

也不是每一届,五条家都能出上这么一个集所有特点于一身的继承人……如果,这就是所谓的“轮回”的话。

兆麻微微挑起了唇角,笑容愈发温和愉快。

——毕竟,五条神使阁下说得没错。终究他们想要守护的,是不同的神明。天然立场就不同。

而且不管是出于私心的报复,还是出于对黑磨桑落的担忧,见证了一切的兆麻都认为,彻底摆脱五条悟的堕落神明会拥有更好的未来。

至于两面宿傩?

已经死透了的家伙就不要再想给自己加戏了。

不过由于千年来都困守在末广神社,不得离开,兆麻并不晓得黑磨山咒灵的下落。

它们或许早就消散在了天地间,或许还在世界上的哪个角落生存着,也有可能……抛开了过去,活得很好。

“就我个人来说,其实并不是太建议您把重心放在寻找它们上。”

犹豫了一下,兆麻还是坦言道。

“现在是人类的时代,到处都有人类的生活痕迹,再加上咒术师在各个地方都布有监视诅咒活动的‘窗’。就算它们还活着,也一定藏在很深、很隐蔽的地方。”

“以您现在的状态,被咒术师发现的话会有点麻烦。”

“桑落大人不如先想考虑在人类社会生存下来?现在的世界,也很有趣哦。我想想,首先果然是——”

在兆麻兴致勃勃地要开始做出规划时,黑磨桑落却忽然打断了他。

“不用强迫自己露出笑容,兆麻。”堕落神明轻声说,“……就算是憎恨我,也是理所当然的事情。这是你的权力。”

红发青年的笑容瞬间僵在了脸上。

“啊。”他狼狈地用手遮住脸,任由额前的碎发垂落,掩下一片阴影,“不、不是的!桑落大人,我只是——”

黑磨桑落起身,安抚般触碰了他的发话,就像曾经那一日,面对胸怀修罗之心登上黑魔山祈愿的神器,只是包容,安静地等待和倾听。

可兆麻却迟迟无法再为自己辩驳。

或者说,为黑磨桑落辩驳。

他捂着脸,青年修长的体格被颤栗着蜷缩成一小团,像个不知所措又无家可归的小孩子,沉默了许久。

“……桑落大人,其实毗沙门天大人从来都没有真正恨过您。”

兆麻忽然开口,语无伦次地挑起了另一个话题。

“毗沙门天大人她知道!她一直都知道,那天握住刀的是我。神诞日庆典那夜,我悄悄离开神域的事,她也知道!她只是、她只是……”

只是不敢承认。

只是为了不绝望而欺骗自己相信一个谎言。

不然她要如何呢?

为了给死去的家人报仇,再杀了自己唯一仅存的家人吗?还是说,直面最残忍的真相,继续心无芥蒂地信赖一个双手沾染同胞血液之人?

但是是隐隐知道真相的。

所以从未主动找过黑磨神社的麻烦,也默许兆麻频频擅自离开,私底下和黑磨桑落保持联系。

在外横扫妖邪的女武神于垂死之际,才敢戳穿自己和兆麻都一直勉力维系的假象,又在无言的啜泣中消逝。

遗憾。歉疚。负罪。不舍。彷徨。

毗沙门天大人是个胆小鬼啊。

“您沉睡之后,她一直都在偷偷寻找您的下落。陨落的时候也是,担心您无法醒来,又担心您醒来之后该怎么办。”

像是害怕黑磨桑落不相信,兆麻反反复复地强调这些,近乎手足无措。

“我知道的,”黑磨桑落安静地凝视着他,“我知道的,兆麻。我做出选择,我付出代价。和你一样,当时我只是希望毗沙门天大人能活下去。仅此而已。”

闻言,兆麻捂着脸的手忽然如断翼的鸟,坠了下来。

他幽暗的眼眸凝视着眼前的堕落神明,像是未经思考,又像是话语在心中挤压了百年、千年般,才会脱口而出。

“……那桑落大人,您选择了咒术师的代价是什么呢?”

话音还未落尽,兆麻就意识到自己的失言。

他唇瓣翕合,想要改口道歉,却又迟迟说不出口,只能自暴自弃般扑在桌上,藏起此刻一定扭曲丑陋的面容。

“对不起,对不起桑落大人!明明知道这不是您的错,明明能够再次见到您、确认您平安无事,在下真的非常高兴,可是……可是。”

他声线沙哑,咬字难掩颤抖,更像是梦醒时分不甘的呓语。

“为什么毗沙门天大人,不在了呢?”

感恩她拯救了毗沙门天大人,拯救了自己;

怨她赐予原本地位低贱的咒术师力量,带来了诸神陨落的阴谋;

又嫉妒她——嫉妒她拥有世间诅咒之力,不死不灭,不惧失去信仰,嫉妒她还活着,毗沙门天大人却陨落了!

兆麻更恨会萌发出这种迁怒的、蛮横的、毫无大义可言的念头的自己。

可人类的心就是这样不讲道理的东西。

在失去供奉的神明之后,不再有束缚自己情绪的必要,强行留在人间的神器,也只不过是个被诅咒缠身的地缚灵罢了。

在最初由衷的喜悦后,看到黑磨桑落的每一秒,兆麻的心都饱受煎熬。

他明知不该,却无法控制。

而这些制造出诅咒的情绪在堕落神明面前,被一览无余,无处可藏。

甚至不需要言语。

被绝望环绕的兆麻畏寒般抱住了自己,声音透着微不可查的哭腔。

“……对不起,桑落大人。请不要看这样的我。”

黑磨桑落低头看着兆麻,那些支离破碎的心音被碾碎在情绪的洪流中,像是困兽绝望的哀嚎。

“如果这是兆麻的愿望的话。”

说着,她慢慢地走到门边,将本殿的门推开,让阳光渗入这间太过寂寥的本殿。

兆麻的声音从身后传来。

“如果有任何需要在下的时候,桑落大人,请到末广神社来。兆麻永远供您驱使。”

“但若是可以的话……希望,能再也不见才好。”

不见面,就不会诅咒自己的恩人。

不见面,也意味着黑磨桑落平安顺遂。

“说起来,桑落大人过去因为想要成为福神,似乎总是在回应别人的愿望。可现在,已经没有神了。”

“没有神使,没有神社,没有信徒——桑落大人,您自由了。”

望着堕落神明瘦弱的背影,由封闭的本殿踏进午后绚烂的阳光下,困在过去,也心甘情愿被困在过去的兆麻,轻声开口。

“愿您此去,身无束缚,繁花似锦。”

向着光走吧。

别回头。

黑磨桑落没有回头。

如果这是兆麻的愿望的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