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46】
阿怜魂不守舍地离开了五条悟所在的小院。
在路上,她撞到了那个白发的鬼之子,里梅。看似孱弱的清秀少年,却是两面宿傩最受重用的属下。
阿怜并不喜欢他,因为里梅永远温和平静得,像个看不到情绪的假人。
就像现在这样。
“阿怜巫女,请小心。您行色匆忙,是发生了什么事情吗?如果有在下能帮到您的地方,请务必直言。”
分明是被撞的那一个,可里梅依然保持着谦逊的姿态,甚至主动向巫女伸出手,言辞关切。
阿怜看着他,脑海中浮现的却是刚才两面宿傩对神明的不敬。
——她不相信里梅,就像她无法相信伤害桑落大人的另一位神使。
如果说五条悟真的要背叛黑磨山,帮着天那一派的神明,借手封印桑落大人,难道两面宿傩就是什么好东西了吗?
她真的不明白,桑落大人为什么要把这对王八蛋捡回来!
别以为她什么都不知道,风铃给她讲睡前故事的时候,早就把两个屑神使的黑历史掀了个一干二净,连手牵手好朋友的那一夜都没有放过。
……明明,他们已经从桑落大人那里得到了那么多、那么多,却为何仍不满足,贪婪地继续掠夺?
阿怜无法理解,也不屑于理解。
既然不管是五条悟还是两面宿傩都靠不住,那现在,作为黑磨神社的大巫女,她必须肩负起保护桑落大人的责任。
可问题也出在这里。
因为桑落大人不爱出门,也不关心权势那一类的俗事,只喜欢坐在树上发呆,出面联络信徒众和实现神迹的,多为两位神使和旗下的家臣。
无事时,自然是很好,可在如今这个情境中,阿怜却愈发不知该如何是好。
因为“黑磨神”对于大多数信徒来说,只是一个符号,而能给予他们真实利益的,却是名满天下的两位神使。
——黑磨神被神使架空了。
阿怜甚至不敢把这件事情告诉除自己以外的任何信众:一旦对方心怀不轨,将事情泄露出去,她会陷入更加被动的地步。
她不知道该信任谁。
她甚至不知道该不该把这件事情告诉桑落大人。
毕竟敌人是在诸神现世的如今,仍同时被誉为“最强”的双壁,手底下还有那样多出色的家臣,蚁多还咬死象,桑落大人可以以一敌众吗?
最后,阿怜没有去见五条悟,而是找了五条悟手底下一个叫得上名字的家臣,让他把送去御影神社的礼物提出来,然后和风铃离开了黑磨山。
直到脱离了黑磨神社掌管的辖区,她才将事情的来龙去脉,统统告知了风铃。
——在这个世界上,连同神明契约的神使都可能会背叛桑落大人,但阿怜不会,黑磨山的咒灵也不会。
至少这一点,她是堵上了所有的一切,相信着的。
风铃也沉默了。
和一无所知的阿怜不同,作为最靠近堕落神明的咒灵式神,没有人比它更加了解黑磨桑落,以及黑磨桑落此时所处的境地。
受信仰束缚,她不会也不能对身为人类的敌人出手,更无法抛下黑磨山、黑磨神社。事情会变得很麻烦。
可风铃也有自己的私心。
即便它甘心同黑磨桑落共赴她所希望的未来,但不管是风铃,还是黑磨山其他的咒灵——它们之所以诞生,是因为黑磨大人希望桑落可以幸福、开心、安全地度过此生。
守护桑落,是黑磨山咒灵的意义。
风铃无所谓樱花开不开,但如果能趁机让黑磨桑落看清现实,放下对黑磨大人的执念,最好把那两个王八蛋屑神使一脚踹开,它愿意付出。
奖励意味地用额头蹭了蹭阿怜的脸,风铃携她一起,叩开了御影神社的门。
“巴卫阁下,履约的时间到了。”
………………
…………
……
黑磨山。
神诞日庆典当日。
即便已经宅得变成了“树上长出来的黑磨神”,但一年一度、神社最热闹的大庆典,黑磨桑落还是会准时来出席的。
信徒聚在山脚和山腰一带的村落里,自有巫女和侍者引领他们进行庆祝仪式,而更核心的“自家人”,则是在山顶的神社里聚餐。
庆典从傍晚开始,在午夜结束。
黑磨山的树枝间被挂上红红的灯笼,在夜色中,象征着温暖,也让迷茫的旅者寻到归处。
身为大巫女,阿怜需要在庆典的高()潮时,去台上进行巫女神乐舞向神明祈福。
她已经从席间起身,专属神乐舞的礼服上缀满了铃铛,此时也叮铃铃作响,为宴席增添几许活泼气息。
桌上没有咒灵。
因为在座的神使和得力的神社高层都是人类,在大部分人对强大咒灵的近距离接触表示不适后,二百五、二五五和花御都会自己单摆一桌,吃最好的咒灵球。
反正桑落大人也只会跟那些人象征性地喝一点酒,然后就会跑来和它们一起看灯笼,它们才不羡慕又菜又坏的人类呢!
……不过,风铃怎么这次也不在?
黑磨桑落略感奇怪地左右张望了一下,却被五条悟带头的恭贺所打断。
神明的举杯才象征着神诞日庆典正式开始,这是不经意间形成的规矩。从欢迎五条悟和两面宿傩加入黑磨山的那一晚开始。
只是杯中已经不再是桑落酒了。
她当初酿下的酒,早就被五条悟和两面宿傩喝了个一干二净,后面有信徒年年来供,她也逐渐失了酿酒的兴趣,就没再动手过。
只是嗅了嗅幽幽传来的香气,黑磨桑落就大致确认了酒的品种和酿制方法。
有点杂的味道,不太像是庆典会拿出来的。难道悟终于持家失败,他们黑磨神社变穷了吗?
脑袋里突然风马牛不相及地冒出这个念头,黑磨桑落忍不住笑了一下,弯着眼睛举起杯。
“今年,也辛苦大家了。希望诸君,年年有今日,岁岁有今朝。”
……不知道明年的神诞日庆典,站在这里的黑磨桑落,还是不是现在的她呢?
黑磨桑落将杯中酒一饮而尽。
乐起,被誉为当世最美的神乐舞,由黑磨神社的大巫女阿怜款款道来。
但凡看过一次的人,就不会忘记这样虔诚的、仿佛要向神明献上所有的曼妙舞姿。
——然而,神乐舞中止了。
“桑落大人!!!”
巫女衣裙上的铃铛坠落,为追求舞动时的飘逸而过分轻盈的它,砸在地上后便立刻粉身碎骨。
丢下悠扬的乐舞,阿怜翻身下台,不顾一切地奔向坐在席位最上的神明,神情惊恐到,像是看见了末日之景。
黑磨桑落困惑地眨了眨眼睛,感觉到嘴角有濡湿,下意识用指尖擦了擦,入目却是猩红一片。
她花了几秒钟才反应过来,自己好像又吐血了。
眩晕感席卷而至,开始止不住的咳嗽也加重了吐血的症状,黑磨桑落一只手捂着唇,茫然地抬眼看去,与平静的旁观者割裂成两个世界。
阿怜被五条家的咒术师拦下。
五条悟指尖把玩着酒盏,仍旧坐在最靠近她的一侧,笑容如常。
“这是特供给神明的毒酒,能暂时切断神力供给。应该会有点难受,桑落老师稍微忍耐一下……不然,在黑磨山,谁都没办法同堕落神明为敌啦。”
两面宿傩瞥了他一眼,挑起眉:“这可和事先说好的不一样,五条。”
“好啦好啦,宿傩君,这酒也不是我选的,别对我这么严格啦。如果有不满,去找天那边的诸位说去嘛。”
白发蓝眼的诅咒师耸了耸肩,目光一直为未黑磨桑落的身上离开,像是试图将神明的样子描刻在记忆里。
他忽然叹了口气。
“都到这个地步了,请不要还是这样平静地看着我啊,桑落老师。恐惧也好,愤怒也好,想杀了我也好……难道这个世界对你而言,已经不值一提了吗?”
“明明是我陪伴你的时间更长。真是让人不甘心。”
两面宿傩一脸受不了地扣了扣耳朵。
“搞没搞错啊你?都主动提出跟我合谋,想把这家伙给杀了,结果事到临头,还说这些酸不溜秋的话。你这家伙不是为了让咒术师得到那边的认可吗?别说得像因爱生恨的情杀一样啊。”
五条悟没有反驳。
而两面宿傩径自走向黑磨桑落。
“我要杀了你,黑磨桑落,就像我之前跟你说过的那样。如何?虽然你现在变弱了,要试着反抗看看么。”
他捏着堕落神明的下巴,俯身看向还在不断咳血的神明,猩红的眼中没有喜悦,也没有幸灾乐祸,只是平平淡淡地宣告。
“这次可是来真的。有个躲在阴影里的胆小鬼告诉了我,解开死契的方法。恭喜你,可以死了。”
奇异的是,黑磨桑落的胸口中,并没有汹涌的情绪。
像是很疲倦了,连挣扎都不愿意,她顺着两面宿傩的力道,仰头看向挂满了红色灯笼、如同万花齐放的樱木,想了很久,才轻声说。
“死契解开之后,也不要做的太过分了。天想杀了我,也会想杀掉他眼中的不洁之物……不要欺负风铃和阿怜他们。就当是这些年的酒钱吧。”
真的好累啊。
对不起,黑磨大人,请允许让她也休息一下吧。
两面宿傩发出一声嗤笑,空着的右手却插入了自己的心脏,又将沾满心头血的手指,强行塞进黑磨桑落的唇齿间,逼她咽下。
——死契是神使吞食神明的血液,而解开死契,则是配合结印,让本该是契主的神明,吞下神使的心头血。
如此,双重的死契相互抵消,等同于解开。
之所以被传为死契,一是因为刻意宣传,二则是,神明往往会在利用完神使后,便巧妙地结束神使的性命,彻底抹杀被反噬的可能。
能拖到神使发现真相,还被神使成功反杀的神明……黑磨桑落大概是这几百年里的头一个。
说到底,即便如今信徒如云,她却始终还不是一个合格的神明。
死契解开了。
不管是两面宿傩还是黑磨桑落,都清楚地感觉到那一层束缚在神使灵魂的枷锁断裂开来,不复存在。
两面宿傩意味不明地、短促地笑了一下,随后干脆利落地抽出手,直接向黑磨桑落的胸口刺去——!
但在他的指甲洞穿心脏的前一秒,不明的结界自黑磨桑落座下展开,竟将两面宿傩和周围的人排斥推开。
两面宿傩想也不想,将锅扣在了五条悟的头上。
他充满杀意的目光投向了作壁上观的另一位神使。
五条悟微微一笑。
“只要世间诅咒不消失,堕落神明是杀不死的,只能将其封印,源源不断地抽取她体内积蓄的力量,使其陷入永恒的沉眠。”
“这也是天的旨意。”
“话说回来,做到这个份上,宿傩君也差不多该满足了……吧?好歹是桑落老师曾经救下的你,别把她弄得太狼狈了嘛。”
两面宿傩终于发现有比自己脸皮还厚的活人了。
“五条悟,有人说过你现在这幅嘴脸,跟贵族养的狗一样吗?以前没有的话,现在有了。”
他看向封印阵内跌落在地上、蜷缩着的黑磨桑落,脸色阴晴不定。
五条悟充耳不闻,只是转身走向还在不断挣扎的阿怜,大哥哥般头疼地试图劝说。
“好啦,小阿怜,后面就是少儿不宜的场面了。不要闹了,先跟我离开这里吧。我暂时还没有想给神社换一个大巫女的意思。”
阿怜忽然停止了挣扎。
“五条神使、宿傩神使,你们是桑落大人从地狱救回来的。怎么敢,你们怎么敢背叛桑落大人?”
大巫女被信徒赞美的如黑夜的长发,一点点褪为苍白,猩红的泪水从眼角流下,淌过脸庞。
她从侍奉神明的高洁的白巫女,堕落为以诅咒为力量的黑巫女。
因为阿怜的神明不会再是神明了。
“五条悟,两面宿傩。我诅咒你们——背叛神明之人,终不得安宁,永堕轮回,饱受罪孽之火的灼烧!”
大巫女凄厉的诅咒划破了夜空。
而随着这声诅咒,笼罩在黑磨神社的结界同样被刀光划破!
“……看来我们来迟了一步。”
伴随着漫天飞舞的蓝色蝴蝶,缘结神御影持刀而立,金发被狂风吹得飞舞,脸上终是失了平日里惯有的温柔笑意。
巴卫看向两面宿傩指尖刺眼的血,同样抽刀出鞘。
“我曾经同你说过,两面宿傩,你对黑磨神下手之日,便是我巴卫取你项上人头之事。”
狐妖淡淡道:“今日,我巴卫依约而来。”
“……我说你们场面话说完没有?先救人行吗?打不打啊到底?!”
祸津神夜斗扛着刀,翻了个老大的白眼,语音落尽的那一瞬,人已经糅身冲进人群,直击黑磨桑落的那层封印阵。
而当有人想阻拦时,不知何时出现的黑磨山咒灵,已经悄然接手,掀起今夜战斗的序幕。
“夜斗大人,结界的弱点是东偏南方向,向下三寸!”
化作神器的兆麻,形状是樱花外型的耳钉,能力主要是辅助主人追踪敌人、看破危险之物,能最大限度地发挥神器的战斗力。
他正呆在夜斗的耳垂上,指挥祸津神斩破封印阵的结界。
御影探听到天那边的动静,得知库存的毒酒被取用后,便猜到天会用什么方法来对付不可能杀死的堕落神明。
有两位能干的神使,黑磨神社平日里戒备森严,也就是神诞日稍微有机可乘一些,却没料到正好同他们计划下手的时间撞上。
在兆麻的协助下,夜斗打破了封印阵的结界。
当他抱起蜷缩在地上的黑磨桑落,虚弱的神明已经浸入半梦半醒的状态,全身神力被抽得只剩下十分之一都不到,还在不断地咳血。
夜斗抿了抿唇,却把她交给了一旁的阿怜,一手挥刀斩退靠近的敌人。
“走!”
阿怜搂着黑磨桑落坐上风铃,在刀光剑影中,在无数守护中,逃离了黑磨山。
黑磨桑落迷迷糊糊地,感觉到自己被转交给了很多人。
一开始是阿怜。
阿怜抱着她,就像过去她如何安抚撒娇的小阿怜,一遍遍地亲吻她的面颊,握着她的手,告诉她,不管何时何地,巫女阿怜都会为桑落大人祈福。
所以温柔的桑落大人一定会得到幸福的。
后来阿怜离开了,风铃继续背着她御风而行,她感觉到什么滚烫的液体在脸上淌过,而后那种柔软毛发的触感不见了。
很多人向她奔来,又带着她向希望的远方赴去。
最后,是一个毛绒绒的、温暖的、充斥着蜂蜜甜味的拥抱。
她被放下,甜蜜的香气簇拥着她,陷入黑暗前的最后一眼,是黑熊笨拙的背影,小心翼翼地试图将洞穴堵起来,隐藏起来。
………………
…………
……
在阿怜告诉风铃,风铃叩开御影神社的门之后,“黑磨桑落需要帮助”这个消息,就悄悄在特定的一部分人之间,流传开来。
夜斗是,兆麻是,黑熊先生也是——那些被黑磨桑落拯救过、帮助过的人们,毫不犹豫地向那位温柔的神明伸出了手。
但又远不止他们。
【那是我最宝贵的孩子。】
【她叫桑落。】
【我可以提前实现你的愿望,但作为额外的交换条件,以后如果你遇见了她,你必须帮助她。】
【为什么?因为……她终有一日,将离我而去。】
——还有这样一群契约者,欠黑磨大人一个承诺,守护他最宝贵的、名为“桑落”的孩子。
于是跑得最快的风铃奔赴于人群间传递消息,二五五在宴席的饭菜中下了药,二百五靠着隐藏能力,悄悄为御影等人打开了黑磨山的结界。
连平日里看似最弱小的花御,也一瞬让百花在夜间盛放,消除敌人的战意,拦住了一大批追踪者。
他们披荆斩棘而来,为了一个共同的名字,一个共同的愿望。
……
…………
………………
伸手不见五指中,手链溢出蓝色的光点,化作蝴蝶,又凝聚成一把红色的剪。
黑磨桑落默念那两个名字,闭上眼睛,干脆利落地剪了下去。
——缘的红线,断了。
一切重归于寂静的黑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