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42】
两面宿傩想,以黑磨桑落一直以来完美到近乎虚假的善,她应该要么会帮兆麻杀了神器,将罪责揽到自己身上,要么会想办法拯救那些濒临堕落妖化的神使。
不管是哪一种,对堕落神明来说,都不是一件令她舒服的事。
那两面宿傩就快乐了。
然而,黑磨桑落保持着半跪坐在地上的姿势,闻言只是抬眼看向他,神情中没有震惊,没有犹疑,没有愤怒。
好像只是万分平静地做了一个动作,来礼貌地回应对方,表示自己听见了。
“毗沙门天大人不会死。”
眼睛看着两面宿傩,如同阐述事实的宣告,她伸手扶起脱力的兆麻,抬起青年的脸,一字字地同他重复。
“听到了吗?兆麻——我说,毗沙门天大人不会死。”
神器幽暗如死水的眼眸,由神明的语言泛起波澜。思绪被一点点地强行拉回现实,视线慢慢聚焦,有光映了进来。
“因为,你的愿望,我确实听到了。”
堕落神明的眼睛是象征永夜的黑,身后却是黑磨山明媚灿烂的万里晴空,连阳光都染上了微醺的暖色。
她微笑着点了点兆麻的眉心,轻声说。
“要收报酬的那种——神器兆麻,契约成立。”
………………
…………
……
黑磨桑落骑着风铃,带兆麻去了毗沙门天的神域。
后面,两面宿傩自顾自地跟了上来,她瞥了一眼,也没有拒绝,只是让他保持安静,不许出手。
兆麻说的没错。
往日永远祥和宁静的神域,在突破薄弱不堪的结界后,那股浓郁熏天的堕落妖化的气息,夹杂着数不清的负面情绪,纠缠在空气里。
血的味道,腐烂的味道,死亡和绝望的味道——
哪里像是信仰遍布大地的七福神之一、毗沙门天的神域,说是什么妖怪的老窝,怕也是有人信的。
一门之隔。
像是察觉到了有人入侵,幸存的神器们连忙把最后一道大门合上了,或是瑟瑟发抖地藏起来,或是跪在大厅里,打算当第一个投降卖信的家伙。
最可笑的是,神器祈祷求助的对象,甚至已经不是侍奉为主的毗沙门天了。
兆麻想也不想地试图将门推开,却被黑磨桑落拦住。
她没有像两面宿傩想的那样,依照诺言,冲进去大杀特杀,而是抓住了兆麻的手,交给他一把刀。
“这把刀,附着风铃的咒力。风铃与我契约,又是直接用最纯粹的咒力诞生的最强咒灵,用来斩杀堕落妖化的神器,绰绰有余。”
“不会用刀也没有关系,它会保护你,也会借给你力量。”
“……兆麻,要握住吗?”
怔怔看着那把刀,红发的神器沉默片刻后,忽然冲堕落神明笑了出来。
温柔的,安静的,腼腆的,像是每一次不辞辛苦地背着大包小包,被邀请留下来一起吃饭,闲聊时提起神器大家庭和毗沙门天的笑容。
他弯起眼睛,一只手握住了刀,另一只手却落在了黑磨桑落的肩头。
“非常感激您的仁慈,桑落大人。没有比这更让我幸福的选择了。谢谢,能成为毗沙门天大人的神器,能够遇见您,真的太好了……谢谢。”
“毗沙门天大人就在神域最深处的莲池那里修养。这是我藏起来的大门的钥匙,等着一切结束后,还要拜托您照顾好毗沙门天大人。”
“请……不要看。”
兆麻轻轻地推了推黑磨桑落,让她远离门后污浊可悲的真实,少了恭敬和尊卑,却像是邻家大哥哥那样,温声细语地叮嘱。
“请不要看这样的我们。”
“如果可以的话,桑落大人,以后也不要契约神器。您和毗沙门天大人都太温柔,可人类的灵魂太脆弱,太容易改变了。”
“对不起。”
他向堕落神明深深鞠了一躬,转身消失在门后,又将门牢牢合上。
关上所有人求生的道路。
包括他自己。
……
…………
………………
杀戮终将走到尽头。
刀上附着了强大的咒力,哪怕并不擅长战斗的兆麻,也可以轻易将堕落妖化后只剩攻击本能的神器,一一斩于刀下。
他因为弱小,很少被毗沙门天使用,更少上战场,血肉飞溅的画面本就见得不多,杀掉第一个神器时,更是直接吐了出来。
伶麻,人形是十二岁的小女孩,神器形态是可以奏出惑人心智的乐律的鼓,每天神域里都可以听见她叽叽喳喳、像小鸟一样的欢声笑语。
但再也不会有了。
她死了。
——被他杀死的。
双腿软弱地跪在地上,兆麻脸贴着地面,止不住地呕出酸水,眼泪也开始掉个不停,觉得喉咙火一样的灼疼,又好像听见了野兽般的怒吼。
又过了一会儿,才意识到,哦,是他自己的声音。
可即便如此,兆麻的右手仍然紧紧握住了刀柄,哪怕一瞬间都没有松开。指尖用力到深陷进手心的肉里,仿佛要将刀也纳入身体的一部分。
或者说,在接过刀的那一刻开始……不,是从他下定决心逃出神域,去寻找黑磨桑落的那一刻开始,他就不再是过去的兆麻了。
他只是为了让毗沙门天大人活下去,而追逐死亡的武器。
“太好了、太好了……”
眼泪一直没有止住地流,用刀杵着地面,兆麻颤颤巍巍地站起来,口中神经质地自言自语,一直在重复“太好了”三个字。
他踉跄着前行,继续杀戮。
第二个。
“太好了……”
第三个。
“太好了。”
第四个。
——太好了,可以将这份自私的罪恶承担于肩,而没有推给其他任何人,没有让桑落大人被迫面对这种噩梦般的真相。
真的,太好了。
兆麻笑着挥刀斩去最后一位堕落神器的首级。
站在血肉堆砌的空荡大厅里,他茫然地巡视了一遍安静到没有求饶声的周遭,终于意识到,杀戮来到了尽头。
只差一人。
……大家应该都在等他了。
得快一点才行。
兆麻将刀尖对准了自己,闭着眼睛刺下时,却感觉到手腕一疼,刀被抢走了!
他下意识要去夺,却发现站在他面前的,是黑磨桑落。
“桑落大人?!”
身体甚至先于思考一步,兆麻想伸手捂住堕落神明的眼睛,却反而被那只手握住了。
“已经够了,兆麻。”她看着被血液浸透的神器,轻声说,“没事了。不用再握住刀了……你的手,应该空出来,去拥抱还在等待你、需要你的那个人。”
没有了,兆麻迷茫地想,已经没有那样的人了。
直到那个人撕心裂肺的声音传来——
“黑磨桑落,你做了什么?!”
堕落的神器被祓除后,终于能够偷得片刻喘息的毗沙门天,第一反应就是逃出了莲池的大门,入目所见却俱是比地狱更可怕的画面。
她的神器,那些喊着她“姐姐”、陪伴她百年的家人!
神明发出了比夜莺啼血更凄厉的尖叫。
“放开兆麻!你为什么要这么做?!杀了你,黑磨桑落,我绝对——我绝对——”
重病垂危的毗沙门天终是不支,昏迷倒在地上。
收走了刀,黑磨桑落对不知所措的兆麻微笑,像是他之前将她推离罪孽一样,这次换他,将他推向未来。
“这把刀的报酬,就是活下去。”
“兆麻,我无法取代你。好好照顾毗沙门天大人,也不要告诉她。她需要有一点目标,才能从绝望中爬出来……唯独你,不能是凶手。”
“只是挂个名而已,不用亲自动手斩杀神器,我已经很省事了。所以,不要露出这样表情嘛。”
兆麻急切地拼命摇头:“不是的!不是的!是我,明明是我一个人的罪——”
“——可是,现在兆麻身上,连一点点堕落妖化的征兆都没有啊。”
黑磨桑落摸了摸对方被泪水打湿的脸,同他额头相触。
“你所行之事,即是正确。这是来自神明的审判,不可忤逆,不可违抗。”
“去吧,毗沙门天大人需要你……回到她身边去,兆麻。”
………………
…………
……
离开神域后,一直作壁上观当跟宠的两面宿傩,终于从咒言的束缚中解脱出来,能说能动了。
他直接捉住黑磨桑落一直藏在袖中的左手,掀开衣袖。
——是不详的深紫。
“你把那个红毛的污秽转移到自己身上了。”
两面宿傩笃定道。
“只是一个神使,都会造成这么大的伤害……那蠢女人养了一窝,都那样了,还拎不清,不敢动手。觉悟连红毛都不如。”
“你们神明看来不光身体脆弱,连脑袋都不怎么好。”
诅咒师不知道第多少次真情实感地感慨:“但你绝对是我见过脑子最不好用、最莫名其妙、最蠢的那个神。你到底图个什么啊?”
风铃磨了磨牙,蠢蠢欲动地要把两面宿傩击沉。
黑磨桑落戳戳大狐狸的耳朵,安静了好一会儿,才开口。
“大概是因为,觉得兆麻和过去的我,有一点像吧。”
“对哦,宿傩还不知道吧?我不是天生的神明,一开始只是普通的人类而已,连咒力或者灵力都没有。真正的堕落神明,是黑磨大人才对。”
两面宿傩稍稍愣了一下:“黑磨大人?啊,那个啊。他不是消失了……”
“嗯,因为黑磨大人消逝了——为了让我活下去。从某个角度来说,或许,是我杀死了黑磨大人吧。”
黑磨桑落抱住大狐狸的脖子,整个人趴在那堆雪白柔软的毛里,声音传来时也变得有些闷闷的,但已然平静。
“我那个时候就在想,谁都好,让我付出什么代价都可以,请救救黑磨大人吧。但是没有人能回应我的愿望。”
“所以,现在的我,想实现兆麻的愿望。”
两面宿傩嗤笑她:“为此不惜惹上一个女武神做仇人?她看起来,是真的恨不得杀了你啊。”
“……也还好吧?”
黑磨桑落忽然抬起脸,眼尾往上略挑,像小狐狸一样的狡黠,半带着些许调侃的意味,玩笑着说。
“毕竟我连你都惹上了。都是想杀掉我,但毗沙门天大人可绝对没有宿傩你难缠呀。”
“虽然和悟是不同的类型,不过,宿傩未来一定也是光辉足以笼罩这个时代的厉害的存在——这么一想,我签神使还是很有眼光的嘛!赚了赚了。”
他到底是被夸了还是被阴阳怪气了?
两面宿傩沉默良久,最后决定跳过这个思考问题,用漆黑尖锐的指甲戳了戳堕落神明的眉心,傲慢地、理所当然地答复。
“那当然。杀掉你这个垃圾神的,只可能是我两面宿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