整个世界都在碎裂, 直播间的光与碎开的天幕混在一起。
方棠棠说完这句话后,力气就好像被全部抽空,半跪在地上。她看向镜子, 镜子里开始流血, 嘎吱嘎吱几声,被蓝光照射后,出现了几道裂缝。
镜子里的少女被蒙上一层流淌的红血,慢慢扭曲变形。方棠棠看见了另外一幅画面:年轻女人站在尸山血海上, 半跪在地上, 双手合十,闭着眼睛, 像虔诚的信徒。
是夜深花睡。
她脑中被塞进无数信息,疼痛难忍,低下了头, 想起所有过去时, 忍不住低低笑了声,泪水从眼眶流下,顺着血水, 显得有些狰狞。
她记起来了。
她曾经来过这个世界,以夜深花睡的身份,被直播间派遣到这个世界,抢夺山神手里的镜子。这面镜子, 似乎蕴含极强的能力, 是直播间很想得到的东西。
和她一起来的,除了陆涟, 还有几个高级任务者。但那时经历的,远比现在要残酷, 其他的人都死了,成为山神的养料,而她在陆涟的掩护下,终于来到的镜子面前。
她意识到这个道具拥有的力量超过她曾经的所有道具,是直播间也觊觎的东西,加上想到身后濒死的陆涟,选择背叛直播间,许下一个愿望——
让所有的人或鬼,都能拥有一方自由的天地,过上自己想要的生活。
而陆涟的愿望是,想要棠棠活下来。
他们只是“神明”级存在面前的蝼蚁,献祭生命,只不过是引发了两个世界神明的争斗。力量强大的直播间,与这方世界的主人开始昏天暗地的打斗,最后直播间的力量不甘离开,而镜子砰地一声,碎成三片,山神沉入树木深眠,力量在逐渐衰减。
镜子里出现了槐镇,她的意识回到许多年前,以为自己还是那个天天为高考烦恼的高二学生,妈妈到了更年期脾气不好,爸爸人到中年开始秃头,生活里充斥着各色鸡毛蒜皮小事,看似平常得没有半点波澜。
是她曾经一次又一次,也是无数任务者们,都想要回到的生活。
但,无论如何,也回不到真正的过去了。
更年期的老妈,头秃的老爸,严厉的班主任,温柔的语文老师……是她在任务世界里,拯救过的恶鬼们。它们生前遭受不幸,死后终于找到一方宁静之地。
而每天都给她带早餐奶的少年、丰神俊秀的同桌、穿着白衬衫,不苟言笑,黑眼睛亮得像装着星辰的竹马,是曾与她并肩同行、是宁愿牺牲自己,也要让她活下来的同伴。
她想起在槐镇的时候,语文老师和她说过关于槐树的故事。
书生淳于芬梦中进入槐安国,在其中迎娶公主,高官厚禄,泼天富贵,后来家破人亡,妻离子散,尝尽心酸,最后他醒来,发现自己睡在槐树底下,旁边蚂蚁爬来爬去,所谓的槐安国,只是槐树根下的蚂蚁巢,而泼天富贵、家破人亡、世事辛酸,不过南柯一梦。
她也好像做了一场梦,梦里,阳光灿烂天空湛蓝,没有阴郁绝望和死亡。
有人护住这一场好梦。
一直以来,他们随着邪神的意志,被藏在了镜子里面,躲避直播间的窥探。但直播间源源不断遣出任务者,来寻找他们的踪迹,最后,通过镜子,开辟出一条道路。
再以后……就是她遇到的事情了,神秘的转班生,夜晚的鬼怪,变得陌生的街道与家园,还有每到夜晚才会出现,负责修补这方天地的青年。
陆涟,一直是他,从来都是他。
她终于从这场美梦中醒来,睁开了双眼,三面镜子碎片自动融合在了一起,她捧着镜子,走出树洞外,站在溪山山顶。
距离当年那次任务,已经过去很多年。
斧头依旧扎在老朽的树皮上,槐树已经枯萎了大半,恹恹垂着枝叶,生命力快被抽走的模样。她的目光落在庭院中央倒着的尸体上,尸体只剩下白骨,半跪在地,黑色风衣,空荡荡的眼洞,望向了她。
方棠棠攥紧了双手。
因为陆涟的愿望,她当年没有死,躺在树心之中,一梦数年。
她也不知道自己算什么,但她知道,直播间马上就要过来了。她回头望了眼快枯萎的槐树,槐树神本来就在衰弱期间,加上那次任务中,和两个邪神对战,生命力削弱了许多。
这也是直播间能再次侵入的原因。
她意外发现,自己竟然能感受到槐树的气息,一抬起手,藤蔓缠绕她的手,树叶温柔拂过她的手背。
是镜子的关系吗?
方棠棠低头看了眼镜子,镜子中,是槐镇的溪山。
她伸出手指,抚在上面,镜面出现水面般的波纹,下一秒,她出现在镜子中。
独属于直播间的蓝光铺天盖地,摧毁溪山下的建筑,曾经他们的家园,被飓风卷成碎片。
黄泉的队长,俞舟站在山脚,抬头看着他们。
蓝色光柱之中,无数的任务者被传送到槐镇,直播间这次算下了血本,几乎把任务者全部派出,想要抓住他们,得到镜子。
方棠棠回头,在自己身后看到许多熟悉的身影。
父母、宁薇、班主任、老师、游烦……还有陆涟。
这个世界,身份都是假的,但她知道,想要守护的情感是真的。
他们都在守护同一个梦,守护,同一份宁静的生活。
狂暴的藤蔓和树根,很难阻止有直播间帮助的任务者们。他们冲上溪山,被拦在神庙门口。蓝色的光柱停在神庙上,随时将他们吞噬。
陆涟站在她身边,似乎想殊死一搏。
方棠棠偏头,望着青年的脸,想起在镜子外看到的那具白骨,苦笑了一下,陆涟已经死掉了啊。在那次任务之中,早就为了保护她而死去,变成一副白骨,只是一直在镜子中的世界,才没有消散。
如果被直播间收录,他们都会从她的生命中离开。
俞舟朝她伸出手:“只要你回来,你还是直播间里的榜一。”
她拿着镜子,轻声笑了一下,突然说:“只要你过来,你就能摆脱直播间,过上从前没有成为任务者的生活。”
俞舟被她突然策反弄得愣了一瞬,皱紧眉,“什么?”
方棠棠转身,往槐树的方向走,低着头,想起曾经老师在课堂上一遍遍老生常谈的话。
“生命,是世上最宝贵的东西,每一个人都要珍惜自己的生命,也要爱惜别人的生命。”
“世间万物,无论飞禽走兽,还是万物之灵,都在为了活下去而努力着、挣扎着、奋斗着,羚羊飞渡,雏鹰展翅,万类霜天竞自由。”
她捧着镜子来到槐树前,槐树枝托起她的身体,把她缠绕进树木之中。
方妈露出担忧的神色,想要靠近,但被方爸给拦住了。
方棠棠身体被树枝与藤蔓包裹,与槐树融合在一起,忽然之间,狂风骤起,所有的任务者都听到一个声音:
“想要摆脱直播间,回到过去的平静生活吗?
“想……活下来吗?”
这是任务者永远也无法拒绝的条件。
信仰是个很玄的东西,任务者当然不会相信异世界里一尊邪神,但是,提出条件的是夜深花睡。
是直播间的传说、希望与救赎。
是永远不会放弃任何一个人,毫不吝啬地把生存经验分享给别人的任务者。
任务者们好像都在绝望的泥淖里挣扎,若有人侥幸从中爬出,一踩别人一脚,已算良善。只有她,不停地俯下身,伸手去将别的人拉出。
在场的任务者中,有许多在任务中曾被她拯救,有更多是看了她攥写的经验手册,一次一次在任务中成长,一次一次,明白自己的信念与坚持。
成为任务者后,人生像是陷入无尽的黑夜中。
这里疯狂、黑暗、没有光,只有她温柔、耀眼,一尘不染。
在直播间,夜深花睡这四个字,早已成为一种信仰。
任务者们畏于直播间,什么都没有做,但他们也并不需要做什么。一道道白色的光如萤火虫一样,从任务者身上飞出,汇聚在一起,浩浩汤汤从众人头顶飞过,飞向枯萎的槐树。
陆涟抬头看着这幕,想起很久以前,女孩对他说过的话。
“虽然成为任务者,是很绝望,就像掉进了黑夜里,在夜里一直走啊走,走不到天明的时候,”她朝他微笑:“但是,没有太阳,我们还有星星,黑夜越深,天上的星星就越亮啊!总有一天,越来越多的星星会聚在一起,重新照亮天空!”
那时陆涟以为这句话只是对未来过于乐观的臆测,却没有想到,在今天昏暗的天光里,终于看到了一条浩浩汤汤的星河。
星河就像一条彩虹般横过天空,悬在他的头顶,悬在鬼怪们的头顶,照亮他们的脸。最后,它像闪着光的雨露,洒在枯萎的槐树上。
枯萎的枝叶慢慢露出翠绿的新芽,焕发新的生机,碎裂的天空在逐渐恢复,蓝光越来越稀薄。
宁薇捧着双手,喃喃:“棠棠想要成神吗?”
牺牲自己,与槐树融合在一起,再吸收足够的信仰之力,成为这片天地新的主人。
陆涟慢慢闭上眼睛,手放在左胸的位置。
很早以前,他就和夜深花睡讨论过,鬼域与直播间的异次空间相似性,越深究,越发现其中相似到可怕。也许,神只是强大到难以想象的鬼怪,也许,人在直播间的面前,并非没有一搏之力。
先找到一个足够虚弱的邪神,花费许多年的时间与它融合,要有足够强大的意志力,以及舍弃一切的决心。最后,舍弃生命变成鬼魂,攥夺走邪神的力量。
其中没有解决的问题有很多,就算死后变成鬼,就算邪神再虚弱,人的力量,也难以和邪神对抗,再者,吞噬完虚弱的邪神以后,力量有限,直接对上直播间胜算很小。
所以才要不顾一切,进入槐树树心,接触那面镜子。
当时,也没有其他的办法了。
直播间永远不会明白,比起恐惧、绝望,更为强大的是人对生命的渴望与向往。
槐树重新变得高大,树叶葱郁,藤蔓围着巨大的树干飞快移动,伸入一道又一道蓝色光柱从,稍倾,蓝色光柱像是被吸走了能量一样,颜色变得越来越淡。
天上乌云破开,阳光透过厚厚云层,洒在青翠的树叶上,把叶子照得通透如玉。
神庙附近的蓝色光柱颜色越来越浅,几乎变成透明,而槐树重新焕发生机,藤蔓与树根覆盖满这座溪山,探向槐镇上所有的光柱,所有被直播间入侵的地方。
这时,所有人的耳畔都响起直播间冰冷的机械音:“马上撤离世界,十秒之内返回直播间,失败惩罚,死亡。”
“十秒之内返回直播间,失败惩罚,死亡。倒计时开启。”
“十秒之内返回直播间,失败惩罚,死亡。倒计时开启。”
“十秒之内返回直播间,失败惩罚,死亡。倒计时开启。”
而后开始倒计时。
“十……”
“九……”
任务者们仓皇失措,奔向仅剩的蓝色光柱,宁薇冷眼看着他们,发出嘲讽的冷笑声。
四散奔逃的时候,一道温柔女声在任务者们的心中响起。
“留下来吧。”
与直播间冰冷的机械音不同,她的声音很温柔,像邻家的姐姐,又像是母亲。
“你们可以相信我。”
可以相信吗?
他们看向了天空,金色的阳光渐渐洒落,照亮大地,暴雨与狂风停歇,一只绒绒的小鸟从山林中飞出,飞过任务者们的头顶,停在槐树伸出的树枝上,黑圆小眼睛看着他们,偏头“啾啾”两声。
可以相信吗?
所有人都在这样想。
————
404教室处在三楼,坐在靠窗的位置,正好能看到窗外的大树。
窗户半开,窗外的树叶葱郁,翠绿如玉,清风徐徐,吹得树叶沙沙作响。
一只小雀在枝桠间跳跃,雀影落在课桌上,在桌面曳动。
少女支着下巴,偏头看窗户外面的小鸟,手里的圆珠笔不停转动着。
小雀也歪头看她,绿豆小眼炯炯,在浅淡的阳光里发着光。
她笑了一下,伸出手,小雀跳上她的掌心,低头啄了一下,又歪头望了望少女,露出疑惑的表情,像是在把她当成一块木头在啄。
她动了下手指,小雀不解地又啄了一下,突然她的后背被什么东西戳了戳,回过头,宁薇朝她挤眉弄眼。她瞪圆眼睛,慢慢扭过头,发现自己桌子旁,站着一道高大的阴影。
那一刻,她突然回想起被死亡班主任支配的恐惧。
班主任教鞭往她桌子上一拍,“方棠棠,上课开小差?刚才我讲了什么?”
方棠棠吓得身体一弹,站了起来,抬头看眼黑板,试探性地说:“选A?”
班主任恨铁不成钢,“你都已经高二下学期了,下半年就是高三了,怎么还怎么不上心?!这次放假额外给你布置个作业,去把这章的课后作业全做了,周一交给我检查。”
方棠棠无精打采地应了一声,重新坐了下来,轻声叹口气。
宁薇趴在桌子上,小声说:“我都提醒过你好多次了,老班的课你也敢开小差。”
方棠棠半转过身,“我没注意嘛,被太阳照得困死了,想睡觉!”
宁薇笑起来,眼睛弯弯,戏谑地看着她前桌坐得方正挺拔的背影,“哎,你怎么不学学人家一样热爱学习,不是你老公吗?”
方棠棠脸一热,瞪大眼睛,连忙反驳:“你在说什么!?”
宁薇笑呵呵。
方棠棠还想再反驳她,听到一声清亮的教鞭声响,条件反射地笔直坐好,拿起笔在白纸上刷刷刷。
班主任这次收回目光,继续慢条斯理地讲解题目。
下课铃悠悠响起,拖堂十分钟后,班主任终于放下粉笔,低头整理教案,一边叮嘱了一些放假要注意的事宜。
“两天假,作业各科老师都布置好了吧?你们马上是高三的学生了,在家里好好学习好好做作业,不要出去玩了。”他顿了一下,“还有,注意安全,都回家吧。”
教室里响起欢呼声,学生们把书籍往敞开的书包里一推,拉起拉链飞快跑出教室。
班主任抱住教案出门,笑着骂了一句:“小兔崽子们。”
方棠棠推着自行车,混在人潮中往外走,宁薇蹦蹦跳跳跟在她旁边,嘁嘁喳喳地说话。
“棠棠、棠棠,陆涟怎么不和你一起走?你们不会吵架了吧?”宁薇笑着问。
方棠棠:“……没有。”
宁薇转了个圈,蹦到她面前,“难道是他不给你抄作业?”
方棠棠失落地低下头,“也不是。”
宁薇歪头,“那是什么?”
方棠棠:“他没收了笔仙小姐姐。”
以后做作业都没法作弊了。
宁薇一拍手,义愤填膺地说:“这也太过分了,我去帮你把那支破笔抢回来。”
方棠棠连忙拉住她的书包带,“薇薇,算了、算了。”她拿出一颗巧克力,笑着说:“吃吃巧克力,不气啦。”
宁薇:“哼,看在棠棠和巧克力的份上。”
说话的时候,穿T恤的青年踩着滑板,从上坡一路滑下,朝她们挥挥手。
看见宁薇时,他下意识打了个寒颤,后脚踩住板尾,重心后移,板尾与地面摩擦好几米,正好停在她们的面前。
紫兆笑眯眯地说:“放假了?出去玩啊。!
宁薇:“略略略,你才不是想带我们玩,你就是想追住在一楼的小姐姐!”
紫兆耸耸肩,“那我先走了,和尤开喝酒去。”
说完,青年踩在滑板上,燕子一样掠走,身影左拐右拐,消失在人潮里。
宁薇:“切,你看他多得瑟!”
方棠棠莞尔,翘了翘嘴角,来到校门口,她与宁薇挥手分别,自己一个人推着自行车,来到了跨过长河的桥上。有人坐在桥栏上等她。
少年的白衬衫被风吹得微微鼓起,深黑色的书包放在一旁。他回头看了眼方棠棠,清冷俊秀眉眼浮现一抹很淡的笑意。
方棠棠倚在他身旁的栏杆上,望着河水与两岸的房屋。
现在的槐镇,面积已经比从前要扩大两倍,人也更多了,河流两岸盖了一排整齐的小洋房。
陆涟:“他们相信了你。”
方棠棠弯起眼睛,“你也可以相信我,比如,现在闭上眼睛。”
陆涟疑惑地眨了眨眼睛,听话地闭上双眼,眼前顿时一片昏暗,只能感受到充满水汽的轻风微微拂过,温暖的阳光落满他们一身。
突然,他的唇上传来了一阵温热。
他追寻与守护的太阳,终于落到的他的怀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