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着这张脸,方棠棠身甚至能够想象出他临死的模样。
穿校服的少年,从高楼一跃而下,脑袋碰到坚硬地面,西瓜般碎开。五官已经破碎得不成样子,干涸的血迹像蜈蚣爬满整张脸。
她脑中一片空白,表情却出奇冷静,拉起旁边厚实窗帘,裹住这张死人脸,然后把它往窗外一推。阴冷的气息传到手心底,耳畔仿佛传来亡灵绝望的嚎叫。
窗帘裹出一张尖叫人脸的形状,玻璃窗疯狂摇动,砰砰的声音在耳朵里横冲直撞。
方棠棠抱住周记,跑到门口,打开门后,突然又犹豫了,拿书把门垫着,让它保持开合的形状,然后扭头缩在历史老师办公桌上,拿窗帘遮住身体。
啪嗒。
玻璃碎开,那道怨灵挤进办公室里。
“砰、砰”的撞击声在黑暗的屋子里回响。
把窗帘掀开小条缝,方棠棠往外看,穿校服的学生倒立着跳动,在办公室里来回转圈,两条染血的腿一上一下地跳着。
因为方棠棠躲在高处,鬼魂并不能看见她,只能像个无头苍蝇一样在屋子里转。
“学费呢、学费呢……”鬼魂喃喃。
方棠棠也在想:学费呢、学费呢!
经过她时,鬼魂的身体顿了顿,球鞋正好停在她眼前。雪白的yeeze被血泡得发黑,鞋带松松散散地系着,从她面前晃过。
胡溪生日上,游烦送的礼物就是一双yeeze球鞋。
所以这个倒栽下去摔得粉碎的鬼是胡溪?
方棠棠还在思考,忽地看见那双又长又僵的腿从视线从消失。她还没来得及去看鬼魂飘到哪里去,窗帘突然晃了两晃。
她躲在窗帘后,吓得大气都不敢出,把自己缩成一只鹌鹑。几分钟后,外面没有什么动静,她小心把窗帘再掀开一小条缝,偷偷往外看。
办公室黑黢黢的,和来的时候没什么两样,半个人影……鬼影都没有。
鬼魂离开了吗?
啪嗒。
一滴乌黑液体落在她面前桌子上。
几秒后,方棠棠僵硬着抬头看,对上那张破碎的脸。
鬼魂倒挂在天花板上,两颗浑浊的眼珠子眨也不眨地看着她,不知道这样看了多久。
破碎的脸离她离得很近,她甚至能看见黏在短短头发上干涸的脑浆。她脑中一片空白,想也不想把周记本摔上去,拽开窗帘往外跑。
鬼魂“砰、砰、砰”追上来,五官裂开,鲜血横流,狰狞中透着一丝委屈。
方棠棠头皮发麻,朝着黑黢黢的走廊冲,眼看就要到尽头的404教室,楼梯处突然冲出来一个人,“来!”
“你……你快走!”方棠棠说:“这是单人任务,你不能进来!”
尤开怔了半秒,看到后面倒立的鬼怪,拉住她:“没事,离开规定范围就算完。”
方棠棠隐约觉得不对劲,但拗不过男人手劲大,被拖着往楼下走。“砰、砰”的声音在楼上徘徊,没有再下来。
但是跑了几分钟后,他们发现异常,明明已经跑过不知道几段楼梯,居然还没有跑出教学楼。
“等一下!”方棠棠叫道,挣开男人的手。
她咬了咬唇,瞥尤开一眼,刚才可能是由于惊慌,尤开掐她的手劲特别大,就像要把她骨头都捏碎一样,而且男人的手心跟铁般,又冷又硬。
“我们这是遇到鬼打墙吗?”她看着楼梯上鲜红的3字。
他们仿佛在三楼和四楼间不停徘徊,楼上鬼怪的“跳动”声,一声一声砸在脑袋里,砸得人无法冷静思考。
尤开额头布满冷汗,脸色很差:“是的。”
方棠棠听到催魂般的“砰、砰”声,又记起那张破碎的脸,脸色惨白如雪:“怎么办,他好像要下来了。”
“我有个办法,”尤开顿了两三秒,问:“你听说过十三阶台阶的怪谈吗?”
方棠棠:“什么?”
尤开说:“在校园怪谈里,有个关于台阶的怪谈。学校楼梯只有十二阶,但是当你深夜走楼梯,遇到鬼打墙时,边走边数,会数出多出来的那阶台阶,也就是传说中的十三阶。”
方棠棠眼睛瞪得圆圆的,恍然道:“就是你白天和我说的那个?”
尤开一怔,点头:“是的。”
方棠棠掐了掐掌心,“所以我要怎么做呢?”
尤开:“十三级台阶上有个无法安息的亡灵,他的尸体被困在台阶里,所以灵魂也没有办法离开,每当有人经过,他就会想方设法设置鬼打墙,让那些人留下来陪自己。”
方棠棠似懂非懂地点头:“那、那我们要怎么做呢?”
尤开揩把额头上的冷汗,看向楼上,那声音越来越近:“它马上就要下来了!你听着,解开鬼打墙的方法很简单,只有找到十三阶台阶,对着那个亡灵的尸体许诺带他离开,就可以走出去!”
只要许诺?
方棠棠皱眉,犹疑地说:“我觉得不太对,怎么可能这么简单……他就不怕别人食言吗?”
灯光不停闪烁,皮球一样的声音不停回响,好像马上就要冲下来。尤开大声说:“没时间犹豫了!你从楼下开始数数,一定要数到第十三阶。”
“那你呢?”
尤开望向头顶,脸上带些决然:“我去拖住它!”
方棠棠:“可是、可是万一我数不到呢,你来数好不好?”
尤开看她,眼神很深:“相信你自己,你一定可以的。”
说罢,男人三两下冲到楼上,身影消失在楼梯间。四周重新安静下来,只剩方棠棠一个人,连头顶的“砰、砰”声也暂时消失,只有灯光在不停地闪烁。
女孩踩着闪烁的灯光,走到台阶底下,默默攥了攥掌心,踏上第一阶。
“一、二、三……”
数数声在楼梯间回响。
走到第五六节 台阶时,温度下降很多,吐出的白汽氤氲开。她想继续往上走时,手背突然一凉,就好像被什么摸了一下
她顿住身体,寒毛倒竖,不敢再往上走。
尤开在上面催促:“快点,我就要撑不住了!”
方棠棠只好咬牙继续往前走,数到第八节 台阶时,肩膀一沉,有个冰冷的东西搭在她的肩上,紧贴着她的后背,和她一起走路。
“九……”
那东西越来越沉,寒气透过衣服渗进肉里,她感觉自己半边身体都快要冻僵了。
尤开:“为什么停?快数!”
方棠棠有苦难言,硬着头皮继续往前一步:“十、十一……”
她猛地睁大眼睛,肩膀生生发疼,寒气从脖颈漫上来,就好像被人搂住脖子一样。灯光一闪,借着灯光,她垂眸往下看,影子上交叠着一个影子,有鬼坐在她的肩膀上!
是个长发女鬼,双腿坐在她的肩上,低垂着脑袋。
难怪她肩膀开始疼了。
方棠棠身体一晃,握住旁边的栏杆,紧接着走上第十二阶。
“十二。”
她的脸色更白,那阶不该出现的台阶,出现了。准确来说,与其说是台阶,不如说是一个少年扭曲的身体。
穿蓝校服的少年表情惊恐,嘴巴绝望地大张着,蜷在台阶上,身体被砌成和台阶差不多的形状。
被困在第十三节 台阶,不肯安息的亡灵。
方棠棠肩头一轻,那个长发女鬼仿佛离开。灯光剧烈地闪烁起来,把少年的表情照得更加狰狞。
尤开大声喊:“快说,带他出去!”
方棠棠:“真的有用吗?”
尤开貌似很焦急:“是的,快说!”
方棠棠盯着少年脚下那双染血的椰子,没有动,“你怎么知道?”
“你、等会再告诉你!再不说,我们就走不出了,那东西马上就要下来!”
方棠棠点头:“好。”
尤开惨白的脸上浮现抹极淡的微笑,半秒后,它的笑容僵住,声音生涩:“你在做什么?”
方棠棠手中缠着一串染血的项链,乌黑血渍掩住水晶的璀璨。“我只是看他手里握着什么东西,”她表情无辜,“是串项链,真好看,肯定花了不少钱,是不是送给女朋友的呀?”
尤开努力绷住脸,“别惯这个啦,快对他许诺!”
方棠棠把项链握在掌心:“好。”
垂着眸,听到楼上的震动越来越大,她抿抿唇角,对扭曲的尸体说:“走不出去的只有你,胡溪。”
“你————”尤开脸色狰狞地朝她冲过来。
灯光暗下,四周归于黑暗,方棠棠抵住冰冷墙壁,用书包挡在身前。
几分钟后。
“砰、砰、砰……”
那声音复又响起,停在她面前,她不敢睁开眼,伸出手,掌心是那串染血的项链:“这就是你的学杂费了,游烦。他用学费买了项链跟班花表白,结果被拒绝了。”
在办公室的时候,她匆匆瞥了眼林芸婉的周记。
纸上写满少女苦涩心事,她写自己前几天拒绝一个同学。那人什么都很好,可她偏偏不喜欢,她喜欢的是……成天上课睡觉,酷酷拽拽,笑起来却像个孩子一样的丹凤眼少年。
就算所有人都骂少年是小偷,怀疑他从教室办公室偷走了学费。
方棠棠顿时明白前因后果,心里很不是滋味。她在微微颤抖,手里项链悠悠晃晃,水晶沾上鲜血后,仿佛朵死去的玫瑰,枯萎在她的掌心。
很久,“砰、砰”的声音渐渐远去。
她偷偷睁开眼,只看到一个倒立的背影,血红的球鞋。
第十三节 台阶已经消失不见,楼梯恢复原来的模样。
她望向手里的项链,嘴角微微下垂。这是某品牌的项链,很漂亮,碎晶蔟成花朵的形状,可是什么东西一旦染上血,和生命挂上勾,再漂亮也依旧让人觉得沉重。
周记本上游烦父母早就离异,被两个家庭推来推去,就像一个没有人愿意领的皮球。在恶意中长大的少年,养成恶劣桀骜的性格,“它妈的”挂在嘴里,对世界竖起锋利的刺。
看上去凶神恶煞难以接近,可一旦遇到稍微对他脸色好点的人,他就乐呵呵贴上去,掏心掏肺,以为遇到电视里那样肝胆兄弟,却不知道,自己会为这份友情付出什么样的代价。
方棠棠把项链扔在书包里,想到刚才爬自己剑肩膀上的女鬼,全身发凉,冷汗被风一吹,黏糊糊贴在身上。想了想,她拿出404班的校服,套在身上。
这样……应该那个女鬼就不会来了。
她把拉链拉上,突然觉得温暖不少,背起书包离开。
走到第三楼,脚步微顿,默默往后退了几步,身形隐入黑暗中。走道尽头,尤开拿着拖把,弯腰擦地,而他身后,紧紧贴着一个穿保洁服、没有头的男人。
尤开精神紧紧绷着,汗水从他的脸上不断滴落,啪嗒掉进地上。
拖把上的水干了,他没有水桶,只能回中间的厕所里再洗一次拖把。在一二楼的经历让他打消混过去的念头,揩把脸上冷汗,慢慢转过身。
那个紧贴着他的东西也跟着转身,依旧跟在他身后。
尤开看不见那东西,但能感受到后背的冰凉,像是浸在冰水里一样。他哆嗦着,一步一步走到厕所,扭开水龙头,红色的血哗的一下流出来,浸透他手里的拖把。
拖把很破旧,木杆上只有零星几根布条,散散地拢着。
他之前翻遍一楼的厕所才找到这个最完好的拖把,这学校的东西都破破烂烂的,寒酸到不行。尤开拖地的时候已经遇到各种怪事,看到水龙头流鲜血也不惊奇了,余光瞥到水槽竖着两根拖把杆,想靠近看看。
如果运气好能够换把拖把……
他手里这把,摸上去感觉很奇怪,不像是木头的质感。冷冰冰、硬邦邦,感觉是冷库里冻肉,僵硬、死沉。
往前走一步,抻着脖子,看到水槽时,尤开顿时变色,心里骂骂咧咧。
浮在水里的东西乌黑、细长,乍一看像捧乱糟糟的水草,不是什么正经拖把。水草里的血浮浮沉沉,晃动时露出点白色的东西。
只是晃了下,尤开还是看清楚了,那是个苍白的下巴。
浸在水槽里的是一颗人头,飘散开、像水藻一样的东西,是它的头发。
男人浑身凉透,麻木地往后退,拖着洗好的拖把,面无表情地走过长廊,身后一道血红的湿痕。冷风灌进衣服,直往脖子里钻,跟条冰凉的蛇般。他走到原来地方,弯腰开始拖地时,突然听到身后响起“刺啦——刺啦——”的声音。
就好像谁也跟在身后拖地一样。
劣质拖把和地面摩擦,发出刺耳的声音。
他战战兢兢地回过头,走廊空空荡荡的,什么都没有。
继续拖地时,那声音又响起来,离他越来越近。
尤开抖抖索索继续拖地,马上就要拖完这层时,他想起老人说过的一句话,弯下腰从腿中间往后看,就可以看到鬼了。
于是他壮起胆子,借着拖地的姿势,往后看了看。
两个倒立的“人”就跟在他背后,头发拖在地上,发出刺啦的声音。
尤开双腿一软,差点直接跪下去,更要命的是,“砰、砰、砰”的声音从楼梯那边传来,紧接着又来一个倒立的鬼学生,自觉加入拖把行列。
三个人头拖把非常勤奋,把他擦过的走廊,又仔仔细细地重新擦一遍,连角落也不放过。深黑的走廊里,三个人头拖把舞来舞去,跟童话剧里被女巫施法的扫帚一样,只是木杆插着的死人头太狰狞,让人不敢看。
尤开快要晕过去了,仅有的一点理智让他攥紧拖把,迅速地拖完剩下地方,飞快地跑到第四楼。这是最后一个楼层了,只要拖完就可以回去了。
人头拖把虽然没有跟上来,后背紧贴的那股寒意依旧没有消散,而踏上第四楼后,四周明显变得更加湿冷,空气里漫起白色的水汽。
就好像走进一条河里了。
尤开没几步,身上的衣服就全湿了,一拧甚至能拧出不少水来,头发被水汽打湿,湿漉地黏在脑袋上。
一个教学楼里怎么会有这么重的水汽?
尤开不敢再想,更不敢再往后看,硬着头皮拖地。
这时,啪嗒一声,身边的教室灯光亮了起来。
尤开余光瞥到些白白的东西,浑身冒冷汗,快速拖完这个教室外的走廊,继续往前时,突然听到有人说:“太脏了。”
他僵硬着看过去。
一张张浮肿苍白的脸贴在窗口,静静看着他。
说话的人一开口,嘴巴里就冒出黑色的水草和泥沙,“可以麻烦你再拖一次吗?太脏了,他会生气的。”
还、还挺有礼貌的。
但是看这架势,如果他不答应,这些鬼怪们就会从窗口冲出来。
尤开麻木地点头,回头,走到走廊尽头,在一众水鬼的检阅下,仔细地拖完地面,拖得干干净净锃亮瓦亮。
可惜手里拖把还是很不好用,光秃秃的,要来回拖好几次,才能弄干净。
“好啦,谢谢你。”不知道多久后,那个鬼学生开口。
教室的灯光重新暗下来,周围复归黑暗。
尤开瘫在地上,脸色惨白,好半天才用拖把撑着自己站起来,继续往前,经过教室前门时,他瞥眼门板上的编号:404。
他软着脚走完剩下那段路,好在其他教室的灯没有再亮起,一路有惊无险总算到了尽头。这算是完成了?尤开哆哆嗦嗦地把拖把靠栏杆放,目光落在教师办公室敞开的门上。
那里面黑黢黢的,落满灰尘,没有人。
尤开想到办公室也藏着个怪谈,站起来准备尽快离开,可惜双腿发软,每一步都很艰难。他想起身后冰凉凉的东西,往后摸了下,一件明黄的保洁制服落在脚边。
不对,不是制服,而是……一张穿制服的人皮。
尤开瞪大眼睛,人皮轻飘飘落下来,没有头,这时,他脚边的“拖把”突然开口:
“我的脑袋好用吗?”木杆下,一颗惨白的死人头这样对他说。
尤开嘴唇不停颤抖,软着脚往后退,退几步后扭头就跑。
死人头在后面喊:“喂,你还没把我放回去呢!”
尤开脑子一片空白,哪管那么多啊,突然他眼中撞见穿校服的小姑娘,心里一喜:“前辈——”
话音未落,就看到方棠棠后面那几十个惨白肿胀的水鬼,它们身上穿着与女孩无异的校服。
尤开两眼翻白,晕了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