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长子丝毫没有感受到父皇的心路变化,他自觉已经完成了任务,扯了扯自己的布袋肩绳,告知了一声:“殿下要去读书了。”
读书人都很重规矩,每家书院都重视学子们的德行操守,早上在辰时二刻时必须到书院里,太学更是在辰时前要到,宫学是为皇家宗室的弟子们开办,对他们的行为操守要求不如宫外严厉,但在辰时四刻前也必须到。
方才他们在钟粹宫里已经待了两刻了,要在规定的时间前到堂上,顾少师学识丰富,都喜欢听他讲学,但在这些规矩上,顾少师要求得也极严。甚至比另一堂上的侍读们要求更高些。
皇长子几个还小,对此很是懵懂,但闻歌察觉到其中的不对,却谁都没说,只回去后告诉了成亲王和王妃二人。
成亲王并不在朝上任职,王府平日也鲜少与文武百官家中往来,成亲王对这些也不理解,最后只能猜测着,顾元舜是天子亲赐的太子少师,自有其威严气度,他们堂上坐的是皇长子,是出身宫中的皇子,另一堂上只是宗室子弟,论身份不如皇子贵重,自然要求也就松一些。
殿下说完,仰着小脸看了看不说话的父皇,鼓起了小嘴。殿下都完成了任务,殿下都说了要去读书了,父皇怎么还不夸夸殿下呢?
殿下也生气了!他双手叉腰,哼了声:“殿下以后再也不帮父皇了!”
他扭身就跑,杨培看了看天子,忙出声喊着:“殿下慢些,小心摔。”
殿下胖身子十分灵活,几步就跑到了伴读们身边,“走,走,读书。”
闻歌看着他重重的步子,忍不住回头看了眼,天子还站在原地,闻歌有些迟疑,轻声提醒:“殿下,我们就这样走了么?”
闻歌已经学过礼节了,在小辈面对长者的时候,是要恭敬聆听的,闻歌在王府时,虽王爷王妃对他都十分宠溺,但闻歌在他们面前也是知礼的,不会在王爷王妃没有发话时就先行一步,若是要离去,也要先同他们秉上一声。
进宫前,父王母妃更是时时叮嘱他谨记礼节,莫要失了礼仪,尤其在面对天子时,千万要恭敬,陛下是一国之君,任何人在天子面前都不能失了分寸,连父王在天子面前也不敢行差踏错了的。
陛下如此威严,殿下身为皇子,在陛下面前竟然哼声、大声,这让闻歌很是不可思议,他身为伴读,职责便是劝诫皇子,闻歌生怕他犯了错。
宫中皇子们犯错,但错都会由伴读和身边伺候的宫人们担着,不会落到皇子头上的。这也是一开始成亲王夫妻不愿意府上公子入宫的原因。
在王府里,他是金尊玉贵的王府公子,是宗室子弟,但入宫后身为皇子的伴读,也只比伺候在皇子身边的宫人们地位高上一些罢了。皇子犯错,伴读是头一个挨罚的。
殿下气昂昂的,他见闻歌脸上很是担忧,忍不住垫了垫脚,小手在闻歌的手上拍了拍,面对着比他高上许多的闻歌,宽慰他,“你别怕,殿下会保护你的。”
殿下很厉害的。
他一视同仁,背起了自己的小手,告诉闻意几人,“殿下保护你们的。”
闻意最是捧着:“殿下好厉害。”
“殿下比父皇还厉害呢。”他拍了拍自己的小胸膛,“殿下好。”
闻意跟他手牵手,不忘了重申:“我们还是好友。”
殿下重重点头:“对!”
皇长子跟闻意肩靠肩的走着,贺丰同靖明明随后跟上,闻歌在他们身上看了看,忍不住把目光放到身后跟着的宫人们身上,这些宫人面目平静,并没有闻歌想象中的恐惧和后怕,叫他怔了怔。
上位者的心思,在身边伺候的下人最是清楚,闻歌每回要跟王妃索要些什么事,便会先问了王妃身边的大丫头们,若是得知王妃心情好,那他说的事王妃九成都能应下来,若是王妃心情不好,指不定还要挨训。
这些宫人的心思在某些时候便是一种衡量和判定,闻歌根据从宫人们的态度推断出来,这种事显然不是第一回 发生,宫人们已经习以为常,更表示陛下并不会为此责怪殿下。陛下果然如同外边猜测的那般疼爱大殿下。
只是闻歌这等家世出身,难免想得更多一些,在他看来,陛下这样重规矩的人,既然能这样毫不在乎,或许还有贵妃娘娘的缘故在。
便如同王府里一般,父王也有好几位爱妃在,母妃面对这些父王爱妃时,便是明知她们有错也不能正一正王妃的威风,直接按家规处置,而是要报给父王知晓,由他来定夺,这也是给父王颜面,要是贸然出手,就成了不给父王留面。
宫中的情况虽说不同,但在闻歌看来也是同理的事,陛下宠着皇长子,这是其中之一,还有一方面就是贵妃的原因,以贵妃娘娘的家世,能稳坐上贵妃之位,闻歌听王妃感叹过好几回。但不管何种原因,陛下总归是不计较的,这让闻歌狠狠放了心。
他们一行很快从前殿过去,天子没好气的:“你看看,你看看他对朕这个皇父是什么态度?”
分明是这小子没把他的话放在心上,把他说的“悄悄”大刺刺的捅了出去,让他以后在贵妃面前都没有脸面了,他反倒还生气来了。
也是他昏了头,竟然相信一个还不到四岁的孩子能办成事,皇长子就是再被先生们夸聪颖,那也是先生们根据他的表现加以断定,只是夸一夸罢了,谁会指着一个几岁的孩子去办事的。
杨培哪里不知道天子这只是恼羞成怒罢了,并非是当真生殿下的气,顺着说道:“是是是,下回陛下再说一说。”
最近两位太傅已经提议了,想让皇长子在明年便正式跟在陛下身边学习治国之道,殿下还要读书上学,能跟在承明殿学习的时候只有旬休这一日,陛下正在考虑。
闻衍听出了杨培的意思,抿了抿嘴,神态端正起来,没有再开口。
大臣们是有这等提议,但只还在商议当中,按闻衍的心思,他倒是觉得为时过早了些,皇长子如今年纪尚小,心性还未定,过早的被朝中的事压着对他并不利,何况若是要把皇子带在身边亲自教导,需得同贵妃商议过才行。
闻衍刚压下去的心思又浮了出来,想着贵妃,脸上又挂不住。他如今才在贵妃面前丢了回颜面,叫他哪里好去钟粹宫找贵妃的。
何况贵妃还不知道他对皇长子以后的规划,按他对贵妃的理解,贵妃淡泊名利,不争不抢,在宫中除了处理宫务,连出门都极少,这样全然不会拉拢后宫的做派,只图着过安稳日子,贵妃怕是想着等以后皇长子大了,能逍遥的当个亲王就足够了的。
她这样毫无野心,定是不愿见到皇长子卷入夺位之争的,他若是去同她商议这件事,贵妃恐怕会竭力反对。这是让天子颇为头疼,束手无策的一点。
换做其她有子的嫔妃,就是表面上装作云淡风轻,开明大度,但心中哪里会对那个位置没有想法的,只要有一丝机会摆在面前,闻衍相信没有人会不心动,但贵妃不同。
闻衍有些头疼:“这件事还需从长计议。”
天子转身回了承明殿,显是不愿多谈。
杨培连忙跟上。
到了宫学,他们刚到,后脚顾大人也到了,先是问过了他们,知道闻歌要去另一堂并不意外,闻歌年纪大,跟着他们学明显不适合,顾元舜问的时候便已经想到了。
“挺好,蒋侍读和陈侍讲都是学问渊博的人,他们在翰林多年,对宫中收藏的各种书籍内容信手捏来,倒背如流,还不时修正典籍,你跟着他们好好学,你的学问自然会跟着丰富起来。”
这是宫外的书院先生们做不到的,先生们再厉害,读过的书却是有限,流传下来的传书有大部分被世家收藏,最大的却是收藏在翰林里,这也是无数的学子想入翰林的原因。
闻歌是宗室子弟,就是不用好好读书,他的前程也不会差,但他既然身为皇长子的伴读,顾元舜也多交代了一句。
闻歌抬手谢礼:“是,谢先生。”
顾元舜点点头:“坐下吧,今日我们讲“仁”,何为仁…”
一堂课下了,顾元舜带着闻歌去了另一堂上,跟今日讲学的蒋侍读说明,蒋侍读应下了,把闻歌带进了堂里。
这间堂里坐的都是宗室子弟,蒋侍读指了指靠窗的位置:“你先坐那里吧。”
闻歌从容的走过去,堂上不时有眼神朝他看过来,对闻歌在他们堂上来听学十分诧异。同为宗室子弟,互相认得,便想着问一问,正逢到点上课了,先生的戒尺在堂上响起,只得先压了下来。
蒋侍读和陈侍讲几位讲学先生官职小,管不住这些宗室子弟,但顾元舜身为太子太师是能压得住的,顾元舜找到闻玖讲过一回话,从那以后堂上的宗室子弟们就不敢闹事了。
等一堂课下了,闻歌正要去隔壁堂上,被几位宗室子弟给拦了下来:“闻歌,你怎么跑到我们堂上来了。”
他之前都会趁着这一点休息的时间给明霭他们讲一讲话本子上的故事,现在被几个人给拦下,闻歌只能先作罢。
皇长子带着几位伴读先找了过来。
这是他头一回去别的堂上,跟他们堂上的安静不同,这一堂上的宗室子弟不少,到休息时候七嘴八舌的十分吵闹。
他们几个年纪都不大,跟这堂上的宗室子弟们相比更是矮墩墩的,很容易被人给忽视了的,闻意几个还没见过这等堂上的场面,下意识往后退,露了两分怯,想退出去。
闻意想牵好友的手,跟他一起出去,还没牵上,“好友”已经爬上了一张坐椅,站在高处,挺着自己的小胸脯,超大声:“殿下来了。”
母妃说过,人人都要对殿下行礼,要听殿下的话。殿下习惯了宫中人人都给他行礼问安,对着这些比他大的宗室子弟并不怕。
围着闻歌的宗室子弟们一愣,面面相觑,有人一回头就对上踩在椅上的皇长子:“殿、殿下。”
其他人跟着转身。
皇长子踩的正是闻玖的座椅。
明霭见他们愣住了不说话,告诉他们:“要跟殿下行礼哦。”
宗室子弟们慌忙行礼。
他摆了摆小手:“起来吧。”
他爬下座椅,带着闻意几个走进人群里,在闻意崇敬的目光下坐到了闻歌的座椅上,晃着小腿,好奇的在他们身上看来看去的。
殿下厉害。
闻玖目光转了转,突然问道:“我们正在说话,殿下想听吗?”
明霭眼睛一亮:“殿下想。”
闻歌脸色一变:“闻玖,你不要胡说。”
闻玖不理他:“我怎么胡说了,方才咱们确实在问你是不是做错了事,才跟我们一间堂上听课了,你们成亲王府的公子也不少,莫不是家中的庶子得了这泼天恩宠,把你给换下来了?咱们哪一家没有这等争宠的事,可惜生得不好,没有生成嫡长子,被封为世子。”
明霭听不明白闻玖的话,他皱着小眉心:“争宠?”
殿下不懂。
在闻歌的警告目光下,闻玖在皇长子身上看了眼,意味深长的说了句:“王府都有争宠,这天家哪有不争的。”
从来没有人在皇长子面前说过争宠这个词,他极为陌生,但殿下向来不问别人,只在下午下了学后,回到钟粹宫里,他背着小手,仰着小脸,极为不解:“母妃,争宠?”
争宠是什么?
钟萃还当是有谁在他面前说了什么,把人搂了搂:“怎么了,谁在我们殿下面前胡说了。”
明霭开始叙述:“堂堂,高高的那个,”
他比了比闻玖的身高,他如今还说不明白,说着就忘了,钟萃招了跟着的宫人来问过才知道是怎么回事。
她接了宫人的帕子给他擦了小手小脸,擦了膏脂,在他小脸上亲了亲。
“我们殿下不需要争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