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长子走后,宫人们重新回了殿中伺候。
闻衍问着身边人:“你说明霭能行吗?”
杨培哪里敢评价皇子行不行的,他们这等伺候人的,头一条便是明哲保身,任何话都不会轻易挑破了,只怕不知何时就得罪了人的,只棱模两可的回道:“大皇子聪颖。”
闻衍堂堂天子,也同样是皇父,杨培的话一下就说到了他心上,这话顾元舜也说过。
顾元舜是他钦点的太子少师,学识过人,顾元舜刚给皇长子开蒙时,还是存着打量的心思,想看看这位皇长子能不能担当得起皇太子的重任。
顾元舜早前在承明殿里见过皇长子一回,但那一回,皇长子给他留下的印象只是顽劣,性情倒是开朗,但被娇惯得很是没有分寸,在承明殿这等重地也跑来跑去的。但那时的皇长子对顾元舜来说只是一位皇子,皇长子如今是宫中唯一的子嗣,被娇惯些他也能理解,左右往后也是亲王。
但皇子与皇太子可就不同了,顾元舜没有想到天子打的是这等主意,到宫学开学才彻底接受下来,天子与几位内阁重臣们既然心知肚明,此事便是再无更改余地。
顾元舜作为太子党,在开蒙后并没有因为皇长子以后的身份而另眼相看,相反,他在心中对天子这道命令还持有怀疑,臣下向来侍奉明君,若是皇长子没有明君根基,不说能不能得到大臣们的认同,进而辅佐,但对顾元舜来说,却是不愿辅佐这样的太子,把全副身家压上去。
好在,在开蒙的这段时间里,顾元舜发现皇长子聪明伶俐,能听得进学,对老百姓也很是怜悯,却是有几分仁君之兆,在天子照例问询时,顾元舜也如实说了。
天子对他添了几分信重:“既是连顾少师都夸赞,朕也相信他。”
他却不知道,被他“委以重任”的皇长子在回宫后第一时间就把他的话透露了出去,钟萃接了宫人递来的膏,轻轻沾了一些在手上,点在明霭小脸上给他擦开,心里很是羞恼。
明霭才多大,陛下怎的连这种事都对他说的。
“香香。”膏脂的香气很快引了皇长子注目,把父皇的事情给抛到一边,凑近了些小脸:“母妃,要,要香香。”
钟萃又给他擦了些,不肯再给他擦了。
“好了好了,我们殿下已经很香了,你闻闻,再擦就不香了。”
她让宫人捧了膏脂下去,这是太医院里专门给皇长子准备的,与宫妃平日里用的面脂不同,膏脂用料简单,擦在脸上润润嫩嫩的,还带着些香气,在冬日里使用是极好的,钟萃让太医院多备了些,平日也给他擦一擦。
皇长子年纪小,对花花绿绿的颜色都喜欢,他又长在母妃身边,常见钟萃描眉涂红的,不时还会拿了钟萃的胭脂水粉点眉心痣,还被天子撞见过两回,当即就变了脸色。
他年纪小时,因着喜欢颜色鲜艳的东西而玩一玩胭脂水粉,这在钟萃看来并无大碍,她并不如天子一般看得重,生怕他学了女气,不过如今他已经开蒙读书了,与伴读和宗室子弟们同在宫学,读圣贤书,做学问,要是再接触这些女子用的,难免会叫人觉得他不学无术,认为他纨绔,钟萃就叫宫人把胭脂水粉都收了收,只在用时拿出来。
明霭听话的嗅着鼻子到处闻,等闻到满是好闻的香气后,他这才满意了,扬着自己的小脸:“殿下香香的。”
“是啊,殿下饿不饿?”钟萃笑眯眯的问。
皇长子摸了摸自己的小肚子,每日下午钟萃都会命人送糕点到崇明宫去的,让他们先垫一垫肚子,平日这个时候宫人已经上食了,今日要晚上一些。
殿下拍了拍自己瘪下去的小肚肚,愁愁的皱起小脸:“殿下饿了。”
钟萃牵起他,朝宫人们点点头,示意他们上菜了。
皇长子这个年纪本就记不得事,到现在已经把天子交代的事给忘光了的,只知道香香,肚肚饿了,坐在椅上由宫人喂着饭食。
他用膳时虎头虎脑的,大口大口的“啊呜”吃着,比钟萃这个母妃用得快,等钟萃慢条斯理的用好,他已经晃着小腿等了许久了。
钟萃用完膳,刚擦了擦嘴,这时候,他突然想了起来,“母妃不高兴?”
钟萃一愣,朝他笑了笑:“没有,母妃没有不高兴。”
他眼里很是疑惑,父皇说母妃不高兴,母妃说母妃没有不高兴,对年纪尚幼的皇长子来说,他分不清母妃到底是高兴还是不高兴了。
钟萃倾了倾身,同他说道:“要是你父皇问你,你就告诉他,母妃没有不高兴。”
相比起父皇来说,皇长子自然是更相信母妃,他重重点头,重复一次:“母妃没有不高兴。”他扭了扭身子,很是高兴,“殿下也没有不高兴。”
用过晚食后,钟萃牵着人在宫中走动消食,这宫中每一处皇长子都了如指掌,他还跟小大人一样提醒钟萃小心前边,“坡坡,要抬脚。”
钟萃顺从应着:“好。”
这辈子的他虽然有很多人宠着疼着,但他一点都没有被养出跋扈的性子来,无论是上辈子只有母子相依为命的小可怜,还是这辈子又很多人疼的皇长子,他都十分心疼呵护母妃。
小小年纪,却想要护着母妃了。
等说完,他挺了挺胸:“殿下男子汉呢。”
男子汉当然要保护母妃了。
钟粹宫里养了许多的花草,钟萃要忙于宫务,这些花草都是花匠打理,明霭到了花圃边,甩开了母妃的手,借着朦胧的月色,在花圃里挑选了一朵他认为最美丽的花朵摘了下来,高兴的递到钟萃面前,仰着小脸同她说道:“送母妃。”
钟萃蹲下身,从他手里接了花,“殿下为何送母妃花?”
“嗯,”他沉吟了好一会,小脸皱巴巴的,努力的想着,目光落在母妃脸上,他一下高兴起来,“鲜花,美人。”
鲜花配美人,是话本子里最喜欢写的了。闻歌看过许多话本,下学休息时,他就给他们讲了许多的话本故事,皇长子几个从未见过话本,听闻歌讲起那些飞天遁地的故事时,每每听得发出惊叹,因为会讲话本,闻歌在他们几个的心里很是高大,获得了许多的崇敬的目光,让闻歌心里很是虚荣。
在皇长子的心里,闻歌讲的那些话本子里的美人都不是美人,只有他的母妃才是美人,才配得上鲜花。
钟萃抿着笑,“你呀,我们殿下嘴可真甜,母妃可不担心你往后会挑不到如意的王妃了。”
要是天子在此,恐怕又要说小小年纪就会哄人,会说甜言蜜语了,这是不学无术。
明霭点点头:“找王妃。”
他从没有跟姑娘接触过,并不知道王妃是什么。
沿着宫中走了好一会,宫中各处已经挂上了灯笼,母子两个刚进了殿,皇长子就开始揉眼睛了,他睡得早,已经到睡觉的时辰了,钟萃让人把备好的水提了来,等他们洗漱好,皇长子已经在嬷嬷怀里睡下了。
秋嬷嬷抱着人,同钟萃福了礼:“娘娘,老奴带殿下歇息去了。”
皇长子一开始是同钟萃住在一起的,在殿中特意安置了小床,也方便钟萃守着他,等他年岁稍长一些,钟萃命人把她隔壁的房间给收拾出来,把皇长子的东西都给搬了进去,他便住到隔壁去了。
夜里秋夏两位嬷嬷和几个常年随侍的婢子侍监们候着,他一开始还要母妃,但身边有这么多一直伺候的在,叫钟萃哄了几日便习惯了。
钟萃轻声说:“去吧,明日旬休,让他多睡一会。”
“欸。”秋嬷嬷应承一声,便带着伺候的人走了。
芸香铺好了床,钟萃靠在床头,看了会书也歇下了。皇长子旬休这日,钟萃向来是把宫务等一应放一旁的,若非急事,这日她都是陪在皇长子身边的。
翌日,母子两个都多睡了两刻,等他们洗漱好,膳房早就温着的膳食被送了过来,到他们用过了早食,已经半上午了。
皇长子一时没反应过来,忘了旬休的事,还问身边的嬷嬷们,“意意呢?他们呢?”他的伴读都不见了!
嬷嬷笑道:“殿下忘了,今日旬假不上课,几位公子都在家中呢。”
他“哦”了声,慢吞吞的:“不上课了。”
在崇明宫进学时,每个时辰都有规定的事情,现在骤然闲下来,他还有些不适应,好一会才高兴起来,在宫中到处跑来跑去的,伺候的宫人也跟着跑。
下午时候,钟萃带着他去了永寿宫给高太后请安,到夜里才回来。高太后对长孙很是纵容,让人把天子幼年的玩具全部找了出来,让他随意挑拣着玩。
永寿宫比钟粹宫还大上许多,里边还有养荷花鲤鱼的池子,皇长子回回来都喜欢让嬷嬷抱着他去看,还接了鱼食喂鱼呢。
他白日里玩得久,刚入夜就昏昏欲睡了,钟萃把人放在床上,亲自接了帕子给他擦了小脸小手。
这一日过去,便要继续读书了。
闻歌几个也早早进了宫,他们昨日特意同家中商议过了,闻意本就没进学,如今跟着皇长子一起学正好,贺丰两个也留下,只闻歌年纪实在大了些,再跟着他们一起学三字经这等启蒙书的内容,对他益处不大。
往后他们跟上了进度,闻歌还是能陪着一起读书,只如今先去另一堂课上听学,闻歌作为伴读,除了听学时候不与他们一处,余下时候还是在一起的。
天子当初给皇长子点伴读时,也并非按的年纪为皇长子挑选,只是为了给宗室两分体面,把这个恩赐给到了成亲王府。
贺丰两个露出不舍,闻歌拍了拍他们:“我就在你们隔壁堂上,等休息的时候我就来找你们的。”
明年他都可以先定亲了,不能让人知道他现在还在读三字经。
成亲王妃心里已经有些谱了,等明年便正式提出来,先从选定开始,到筛选后定下人,过三书六礼,到正式成亲,还得五六年时间。
钟萃昨日就知道了,成亲王妃特意给她传了话的,她招呼着他们用羹汤,“是啊,你们在学里日日都能见到他,等休息他就过来找你们了,跟平日里一样的。”
有她帮着劝,几位公子脸上才好了些。
用了羹汤,时辰也不早了,钟萃从宫人手里接了布袋,挂到皇长子肩上,轻轻拍了拍:“去吧,该进学了。”
有几位伴读在,皇长子高高兴兴的拧着布袋出门了。
有一日没见了,现在他们在一起,叽叽喳喳的讲着自己在家中的趣事,现在时辰还早,宫妃们少有在外边的,难得有在外边的,见他们一行这样高兴的过去,目光落在他们身上,都会心一笑。宫中都是嫔妃,每日里说的都是些胭脂水粉的事,难得有这样热闹的时候。
他们一路走到前殿,讲得正起劲,跟在后边的宫人远远见了前边站着的人,轻声提醒:“殿下,陛下在前边。”
明霭一抬眼,就见承明殿的玉石阶下,父皇正朝他招招手。
他高兴的跑过去,小脸上红扑扑的:“父皇!”
闻衍弯腰给他理了理衣裳,拂过些许凌乱的发丝:“嗯,去读书了。”
“殿下要读书了。”
闻衍看着人:“那父皇交代你办的事你做了吗?你母妃为何不来前殿?为何心情不佳?”
“咦,”皇长子一时被问住了,他想了好一会都没想起来,但母妃说的那句话他记住了。学着闻衍招了招自己的小手,等闻衍俯身,他正经着小脸,“父皇,母妃说,母妃说母妃没有不高兴。”
殿下会哄母妃的,母妃高兴的。
母妃说…
闻衍心里升起不好的预感来。
“你跟你母妃说了?”
明霭当即承认:“是呢。”
闻衍顿时呼吸一重,心里发紧,脑子里突然乱成了一片:“父皇不是跟你说过么,要悄悄的,你怎么能告诉你母妃呢?”
这种事如何好叫贵妃知道的?若是要叫贵妃知道,他就不必让杨培悄悄打听,最后还让他去打听了。
他这是出尔反尔,没有信誉。
若是换做是下臣如此这样愚弄天子,闻衍早就大发雷霆了,但面前的偏生不是下臣,是他的儿子,他还不能对他发火。
只要一想到贵妃知道了,天子就觉得脸上挂不住。
他到底懂不懂什么叫悄悄的。
明霭瞥了眼父皇,理所当然的:“母妃呢。”
那是母妃呢,又不是别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