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7章

身后只有宫人们跟着,前殿里还有些丝竹之声隐约传来,钟萃耳边只听得轻微脚步声,心里静谧起来。

钟萃平日话少,性子也有些沉闷,如今已是不同的了,换做往年时,钟萃更是鲜少同人争辩,多是自己退后忍让一步,不愿过多招惹了是非来,谁赢谁输不重要,便是如今她已经当上了德妃,也不愿出风头,管闲事的。现在酒意上涌,却叫钟萃生出了一股争强好胜的心来,她反问当今:“陛下可知贺大学士家中那位夫人与彭夫人不睦。”

天子一心放在朝政上,除了与诸位大臣们打交道,向来是不插手臣下后宅之中,哪里会知道臣下家中,哪位夫人与哪位夫人不睦的。

他细细认真想过,轻轻摇摇头:“这,朕倒是不知。贺大学士自先帝时便在朝为官,为人知变通,颇有些能力。”

大学士协助审议奏章,起草诏令,同属内阁,是天子幕僚,贺大人与另几位内阁大学士都曾是先帝时期的官员,彭、范两位大人大学士加封太傅,本就是天子心腹,入内阁后,在朝政上,天子更是多有依赖,时常召他二人并着尚书们商议国事。召贺大学士几位的时候甚少。

钟萃张了张嘴:“臣妾知道。”

闻衍这才明白了她的意思,这是拐着弯在不满他方才断言她定是不知那句话。

堂堂一宫主妃,岂有这样小心眼的。

在宫中,嫔妃们向来是表现自己的大度宽和的一面,绝对不会把这一面露出来得罪了人的,尤其还是当着天子、太后等的面上。这是记仇了。自古上位者的心胸并非那等能撑船的,天子尤其如此,天子高高在上,目无凡尘,便是前朝手段那般厉害的苏贵妃,在面对先帝时也是伏低做小,故作娇弱。记天子、太后这些正经主子的仇可还了得的。

闻衍虽不是先帝,但同样是不喜女子心眼太小的。若换做往日,他定会是训责一通,叫人好好反省。他勾了勾唇,但钟萃不同,钟萃是他一手教导出来的,天子对她的脾气十分了解,钟萃入宫四年,第一回 见她,这钟氏还是性子只有兔子大小,如今倒是能唬一唬人了。

自上回这钟氏说了大逆不道的话后,她又如同出动的兔子一般缩了回去,轻易不开口顶撞,格外乖顺,闻衍心知她固执,还当她会一直压在心里,就这样一直乖顺下去,没料她今日倒是探出了洞,还带刺了,叫闻衍心里反倒生出了两分惊喜来。

他微微朝钟萃的方向倾身,余光在身后看过,见宫人们离着几步远的跟着,听不清帝妃二人的对话,天子弯了腰,声音低了低:“是朕说错话了。”

钟萃讶然抬眼。“陛下。”

宫人们离得远,只有他们帝妃二人独处,身为男子,便是跟自己的妃子弯弯腰也无人知晓,无伤大雅的,天子这般安慰自己,拉了拉钟萃的胳膊,向来叫人猜不出情绪的脸柔和了下来,“你莫要再生气了。”

天子赔礼,钟萃闻所未闻,他这样弯下身段,叫钟萃反倒是震惊又不知所措,结结巴巴的:“陛、陛下不必如此。”

钟萃只是借着酒意上涌才敢脱口而出,她说完后心里便隐隐有些后悔,生怕在天子心中落下一个小心眼的印象,惹了人不悦,只是那股倔劲撑着,心里却已经在想过,若是天子当真指责她了该如何回答,该说些甚好听话叫天子打消这个坏印象。

钟萃在心里已经收刮了不少学过的词来,一句都没用上。

钟萃的反应着实有趣,惊讶得瞪圆了眼,哪里有平日半分稳重模样,闻衍生了两分逗弄的心,“怎么,吓住了?”

钟萃老老实实的点头。换做任何人,都会被吓住。

闻衍朝她道:“朕有那么可怕吗?你不必怕朕。”

他越是这般说,钟萃回答得便越谨慎,这普天之下莫非王土,又有谁当真不怕天子的?钟萃小心恭维了句:“陛下是好人。”

“朕上回送你的你可喜欢?”

当日出宫,那小贩华三同他说了许多男女相处之道,各种送礼,赢得女子芳心等,天子头一回听闻,心里十分震惊。

天子只知男女到适龄,家中便会给他们定亲,待走完三书六礼,择下良辰吉日便结为夫妻,成亲后相敬如宾,各司其职,男子负责光耀门楣,支撑门户,女子在家中生儿育女,打理家务。

这世上婚配大多如此,朝中亲近的大臣们也都是这般走过来的,甚至太傅们也从来没提过男女之事,这还是天子头一回知道这男女之事中间也有这样大的门道。

男女定情,这中间少不得往来送礼,以表心意,这礼传达的就是心意,因此格外要慎重,只有送到旁人心坎上去,那才能叫人高兴,迎得芳心。

天子向来只重朝政,头一回听这些市井小儿女们的恩怨纠缠,倒也是格外新鲜,闻衍原本对那小贩所言并非相信的,只在送了些许宫外不值钱的小玩意,反倒钟萃瞧着十分高兴后,对那小贩所言倒是有几分相信了。

闻衍一直以为只有越发珍贵之物才能聊表心意,原来不是。

女子在意的并非是东西贵重,而是心意。

他说的是那几件从宫外带回来之物,钟萃想着那被处置的兔子糖画,目光闪过心虚,轻轻颔首,路面泛着宫灯的暖光,看不大清面目,闻衍只听得她果然如他所料的回道:“喜欢的。”

既然德妃喜欢这些宫外之物,那下回赏赐便换成这些小物件罢了。

前边两行宫人提着宫灯开道,不多时便到缀霞宫了,宫门口,被裹得严严实实的皇长子满脸惊喜,窝在嬷嬷怀里朝钟萃伸手:“母妃!”

钟萃快步两分,上前把人接过来,朝身边永寿宫的宫人看去,宫人朝他们福了礼,道:“太后娘娘陪大皇子玩耍了会,如今已歇下了,命奴婢们把殿下送回来。”

皇长子明霭已过了周岁,如今正是能走的时候,在永寿宫里满宫殿的跑,高太后年纪大了,精力大不如前,跟在长孙后边,生怕他摔着碰着了,更是伤神,估摸着他们要下宴了,便命人把人给送了回来。

高太后倒是想留皇长孙在永寿宫住,早前高太后也曾接了人去宫中的,便是入夜都好好的,高太后还命人来同钟萃说了声,前脚送信的宫人一走,后脚他困了,要安歇时,这才不依的闹起来,非要找母妃才肯歇下。有过那一回,高太后便也不强留人在永寿宫住下了。

闻衍二人都听出了宫人的意思,闻衍在皇长子的小屁股上拍了拍:“朕倒是不敢叨扰太后太久,你倒是叫太后受累了。”

明霭睁着眼,大眼里满是不解:“父皇。”

“嗯。”闻衍应了声,朝钟萃道:“外边风大,进去吧,朕改日再来。”

钟萃先前还当天子一同到缀霞宫,今夜里会在缀霞宫歇下的,钟萃面上什么都没说,只乖顺的点点头,抱着人朝天子福了个礼:“臣妾恭送陛下。”

“嗯。”闻衍背着手,面上面无表情,带着杨培匆匆走了。

钟萃抱着皇长子,在天子离去后,顺从的带着他先进了宫中,生怕他被风给吹着了,便是他们这样的大人受了凉都要病一回,何况是这么点的孩子,钟萃哪里敢大意的,若换做只她自己,自是按规矩,恭送天子远远离去方才起身。

杨培跟在天子后边,回头看了看,不时给天子禀报:“陛下,德妃娘娘已经进门了。”

“嗯。”闻衍意兴阑珊,兴致不大高。好一会他才说了句:“你说,她怎的不挽留朕几句呢。”

四下宫人头垂得更低了。也只有杨培这个御前红人敢上前恭维:“娘娘那是知礼、懂规矩呢。”

杨培还记得早前陛下说起后宫嫔妃时,其中不满的一条便是娘娘们心思重,再如何装模作样,但动作语气无不暗示着想要陛下多留留,多赏赐一些,多宠爱一些,杨培作为心腹,自然是知道陛下最是讨厌这等后宫争宠手段的,哪里会满足这些娘娘心思的。

事实果真如此,陛下理会都不曾理会,德妃娘娘与这些后宫嫔妃却是不同,规矩懂礼,不曾暗示要天子多给些宠爱,自然叫陛下高看上心,更合陛下心意。

“说来这也是陛下英明,德妃娘娘由陛下一手教导出来的,自然是随了陛下的性子,重规矩,知礼节,何况陛下这也是为了娘娘好,想来娘娘心里也是心知肚明的。”

今日宫宴年节,按理陛下该在中宫宫中过夜,但当今并未设有中宫,陛下若是宿在缀霞宫,难免叫人对德妃娘娘有些微词,待德妃娘娘造势起势后,这些事也会被朝臣攻讦,提及娘娘为妃时如何,阻碍娘娘通向那青云路。

杨培自以为猜到了天子的心思,只当陛下是想到了其他嫔妃在天子离去时的行径,顺到德妃身上,与其他嫔妃所做不同,在捧了德妃后,还不忘了对天子恭维一番。

闻衍在他身上轻瞥一眼,轻哼一声,抬腿大步走了。

杨培连忙跟上,心里还有些忐忑。莫非是他说错话了?杨培忍不住在心里把方才的话仔细思虑过一遍,逐字的解读了,并未发现有何不对之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