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4章

天子文韬武略,样样精通,除开少时在学问和政见上多有依赖两位太傅和朝中重臣们的地方,待登基后,多是亲自下决定,随着把控朝政越久,天子身上越发威严,天子强盛,朝臣便弱势。

已经许久不曾有人当着天子的面指出他的不是来了。

满朝文武百官是不敢,是惧于天子权势。小贩不是,只当他是普通的富家公子,说话便少了恭敬谨慎。

天子下晌回了宫,便有人报到钟萃面前来了,钟萃忙吩咐下去:“膳房里温着炖上的汤水,命人给陛下送些过去。”

宫人道:“娘娘,看陛下的方向,像是朝缀霞宫来了。”

钟萃有些诧异。

还没等她反应过来,外边已经有人通传了,话音还没落下,天子已经大步走进了殿中,身后杨培捧着几个匣子快步跟着。

钟萃忙起身行礼:“陛下?”

闻衍背着手,轻轻颔首,面上如平常一般叫人摸不清情绪,闻衍每回来缀霞宫,先是四处张望一番,看看皇长子,现在他有心想说上两句,但见与他客气规矩的钟萃,闻衍只得把先前的话给抬了出来:“明霭呢?”

提及皇长子,钟萃整个人都柔和起来,朝内室里看了看,说起来:“他才睡下了一会。今日一早便带着宫人在院子里、林子里到处玩,晌午用了午食又玩了玩,先前累着了,便去安歇了。”

皇长子的事,每日都有人事无巨细的报到天子跟前儿来的,连换了几身衣裳、做了什么游戏,几时几刻说了甚话都无细漏,天子问这话不过找话罢了,但跟以前每次一样,下意识脱口而出:“怎的又到处疯跑了。”

宫中虽没有对皇子们幼时的言行有规定,但上到皇帝太后,下到嫔妃们,都认为皇子们是应该要与臣下等家中的不同,应要教他们言行规矩,勿做跑来跑去这等不雅的行为。

天子犹记得幼时,自他有记忆中开始,身边伺候的嬷嬷们便夸他有皇子风度,遗了母后那般贵气庄重,太傅们对他学习进度赞赏,连母后都夸他懂事,他的记忆中莫说有如此不端庄的时候,便是连稍出格的时候都鲜少。天子是在一片赞赏之下成长的。

说完,看见钟萃脸色顿时恢复客套,闻衍心里有些懊恼,想找补两句把话给圆回来,但是偏生又不知该如何开口。

活到如今,他却还是头一回要顾忌嫔妃心思的。

钟萃微微抿了唇,敛下眉心,客气的说道:“陛下容秉,臣妾早前曾问过太医们,太医们说在合理范围内多动一动对孩子是有益处的,若是一直拘在房中反倒压了性情了,明霭还小,待他大一些能启蒙认字了,臣妾定会教他些规矩礼仪的。”

闻衍不置可否,天子好面,拉不下来这份颜面同人软声说话,闻衍不由得在心里埋怨起来,那华老三能说会道的,怎的就没说说这等时候该怎么开口的!

他朝身后的杨培使了使眼色,杨培立时捧着大小匣子上前,笑盈盈的说道:“娘娘,这些都是陛下亲自准备的。”

天子不时有赏赐下来,钟萃早就习以为常,命人接了匣子过来,挂着恰到好处的笑朝闻衍福礼道谢:“臣妾谢陛下赏。”

闻衍看着人,眉心微蹙。

那华老三不是口口声声的说女子最是喜欢惊喜,尤其是亲手准备的么?怎的这钟氏听到他亲手备礼这话,面上与其他时候赏赐时一般无二的?闻衍点了点头,杨培便亲自走上前,揭开了匣子介绍起来。

“娘娘看,这红粉茶花可是在城郊的村子里才有的,陛下带着老奴可是亲自去了城郊的村子里,陛下亲手采下了这一支最艳丽的茶花,特意送给了娘娘的。”

钟萃十分惊愕,反应却不在这上边,只关切的问道:“陛下出城了?”

闻衍心里提了提,隐隐有两分期待,面上顿时一怔,杨培反应及时,忙解释:“离城倒也不远,是附近的村落,村子里摘种了许多茶花,逢茶花开便摘了送到城里来售卖。”

天子带着仆从出现在城中倒算不得稀奇,自来便有皇帝换了常服出现在街头小肆的,但若是要出城,便算得上大事了,要通知身边礼监准备车架,仪仗,贴身的侍卫,随行护卫等。礼监归掌仪处管,在钟萃麾下,天子若是要出城,礼监备驾要过钟萃这里。

钟萃听徐嬷嬷讲过礼监们的行事,替他们说了句:“城外到底比不得城中有捕快、禁军在,陛下身份贵重,万不能有丝毫损失,若是陛下下回要出城,臣妾定会给陛下仪仗安排妥当。”

杨培看了看天子脸色,立时又打开了一件匣子:“娘娘看这件,这是城中最好的绣娘绣的荷包、香囊、绣帕,城里的小姐们最是喜欢的款式,那铺子门庭若市,难得才当先售卖出来,这是在城里采的。”

闻衍只隐约听到那城外几个字,等带着杨培出城后这才茫然不知去哪里摘花,车架在城郊四处都转过了,正巧碰上卖完花回村的华老三。

华老三嘴甜,他卖花很快便卖完了,见他们到处打转,心里便猜测了几分,闻衍立在一旁,难以亲近,华老三便上前同杨培说起了话,最后把他们带去了华家村。

路上,闻衍便没少听那华老三提那些男女之事,他瞧着年纪不大,但因为常年卖花,时常跟夫人小姐,跟要讨心上人欢心的男子打交道,便练就了察言观色的好本事,他看这一对主仆车架看着不显眼,但用料却比那些大家公子的车架用的料子更沉更实,知道这并非是一般的富家公子,更是知无不言,把他听过的那些恩怨缠绵的故事都讲了出来,比那说书人的嘴皮子也是不差的。

华家村的茶花却是漫山遍野都是,整个村子因着茶花进账不少,山林上栽的茶花树都是经过了精心打理的,每一片都很是漂亮,与宫中御花园里的梅林又是不同的风景。

杨培伺候天子几十载,虽摸不清天子脾性,但天子向来对这些事嗤之以鼻,杨培也是头一回见陛下穿梭在茶花林里,挨着的查看花束,直到选出了其中最美的一支摘了下来。他在陛下身边几十年,何曾看到过陛下这样亲力亲为的时候,陛下对德妃娘娘的宠爱当真是叫人心惊。偏偏这德妃还不领情的。

匣子里排列着几个样式新颖的绣活,钟萃看上一眼,眼里倒是有些高兴,声音都轻快两分:“这样式确实与宫中的不同,更秀雅一些。”宫中住的都是嫔妃们,为她们做的任何样式都要彰显宫中的雍容来,以华贵为主。

“娘娘喜欢便好。”杨培心里忍不住松了口气,余光觑了觑。闻衍脸上的紧绷也缓和下来,心里的高兴刚升起,目光落在一旁叫宫婢捧着的匣子上,里边娇艳的花枝静静躺着,顿时叫他又有几分烦闷。

他亲手摘的花枝她只随意看了一眼,这不过是绣娘赶出来的绣品倒是得她满口称赞!不是都说女子爱花枝么?

钟萃把里边的香囊取出来,摆在手上看了几眼做工针线,还朝天子道谢:“这礼臣妾十分喜欢,谢陛下赏。”

天子除让她不时亲手做了饭菜点心,也让她做贴身的衣物,挂饰。钟萃绣工差,叫天子嫌弃过好几回,只宫中的样式太过繁琐贵重,极难学会,这几件绣活针线走位不如宫中,但正适合钟萃跟着学上一学。

这几件绣品牵连着钟萃往后的绣工,也能叫她更好交差,钟萃自然喜欢,也更放在心上一些,主动把那香囊收了起来。

闻衍眼中复杂,又是烦闷,又有些高兴,这绣品无论如何也是他亲自挑选出来的,天子自觉十分了解钟萃的喜好,挑选时便按着钟萃喜好挑的,如今她高兴了,便证明这回那华老三倒是说对了的,是送到了心坎上,好一会才开了口:“不必。”

他目光落在那花枝上,心里倒还是有两分不服,难不成他亲手摘的花枝还比不得这几个绣品不成?

闻衍嘴角一抿,到底不曾开口。

送来的还有一个匣子,匣子不大,杨培揭了匣子后,还亲自小心的取了出来,奉到钟萃面前:“娘娘请看。”

钟萃看着面前的兔子糖人,目光带着些不敢置信:“是、是糖人。”

她忍不住伸了伸手,在碰到糖人前又收了回来,眼里格外的欢喜:“许久未能见到这等宫外的东西了。”

钟萃在侯府时日子艰难,能傍身的银钱少,若是有出府的机会,最喜欢的便是去糖人摊子上叫摊主画上一个的,进宫后却是再没见过了。

买糖人还是闻衍无意中听那华老三提的,说城中男子只要买上一个糖人回去,保管叫心上人气消,闻衍也不过是随手试了试。

钟萃仰着小脸,漾着笑:“陛下怎的让画了个兔子。”

闻衍只轻轻低头就与她对视,目光在她光洁动人的脸上看过。这张脸,他想起的时候便只想到了兔子,尤其红着眼的时候最为相似。

他忍不住抬手,在她眼角拂过,正要开口,已经睡足的皇长子却是醒了来,正朝外跑,秋夏两个嬷嬷带着人跟在身后追着。

闻衍对自己的皇长子极为宠爱,回回说着皇长子不合规矩,但却没有下文,孩子许是敏锐,皇长子也知这个不常见的父皇对他的宠爱,并不惧怕天子威严,心中甚是高兴,几步跑过来抱住人,清清脆脆的唤道:“父皇!”

闻衍的话被打断,只得收回手,略略无奈的看着他的皇长子。

明霭抱着父皇的大腿,大眼四处转着,定在杨培手上的兔子糖人上,睁着大眼看向钟萃:“母妃,兔兔,玉兔!”

皇长子并非是只知玩,甚么都不学的,钟萃平日温书时,他若粘着母妃,钟萃便读书给他听,讲书上的各种故事,这玉兔便是其中一则。

皇长子忍不住伸出小手,杨培在得了钟萃的示意下,把糖人小心递给他,皇长子抬头看钟萃,钟萃便半蹲着搂着人,一手替他掌着这糖人,柔声同他说道:“这兔兔糖人是父皇送来的。”

皇长子睁着大眼,他是知道父皇的意思,也知道送的意思,跟母妃说道:“父皇送,送明明?”

明霭两个字有些拗口,对他来说还有些难度,他的意思,是天子送给他的。

钟萃有些怔,方才来时那杨培杨公公只说过是陛下亲自备下的,陛下出宫一趟,采了些宫外之物倒也正常,那花枝、绣品一眼便知是送与女子的,但这糖人钟萃便有些不确定了。

她已为人母,非是年轻的姑娘们了,哪里还用送这些年轻女子们喜爱的,何况宫中还有皇长子,陛下对明霭的疼爱她是看在眼中的,若是专程为他买来的也能说通。

钟萃搂着人,抬着小脸,带着点好奇:“陛下?”

闻衍这糖人当然是给她买来的了,但追着皇长子的宫人们都在,尤其秋夏两位嬷嬷更是母后高太后宫中的嬷嬷,几乎是看着他长大的,她们二人如今伺候在侧,通身慈善,叫天子心中格外别扭,神色都沾上了不自在,叫天子不得不违了心:“嗯,是给他买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