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3章

二人挑了一处茶馆,台上青色长袍的说书人正激动万分的讲到精彩之处,说书人面上脸上变换,做足了表现,引得下边听书的百姓不时跟着发出声响,全然被引入到说书人讲述的故事中去了。

闻衍面色寻常,中间小桌上摆着刚上的两杯热茶、两盘点心,片刻,重新梳理好的彭太傅走了来,衣裳平整,头发一丝不苟,恢复了平日的衣着得体,规规矩矩的给闻衍福了一礼,得了闻衍应允,这才在旁边位置坐下。

彭太傅本是要去投奔好友的,如今天子出宫,他便只能在一旁作陪,听着铿锵有力的说书声和下边些微的嘈杂,彭太傅不由得偷觑了下,在心里猜测起他被撵出来的事天子信了几分?

想到这里,彭太傅不由得想起了家中后宅之事,面上不由得又沉了下来,心里一团火不住的上涌。简直是翻了天了,他活了一辈子,还没见有哪家的后宅夫人这般厉害的,连当家的主子都敢往外撵的,如今他倒是见识到了,这个被撵的还是他自己。

彭太傅唉声叹气,彭夫人与他少年夫妻,彭太傅忙于朝上之事,后宅之事都是尽数交由彭夫人打理,在彭太傅心中,彭夫人稳重内敛,性子大方,夫妻多年来都未曾红过几次脸,对这个妻子彭大人心里也十分满意,一直认为她贤良淑德。

没料到,竟然是他看走了眼。

彭太傅官居一品大员,天子帝师,在朝中受百官敬仰,身份贵重,如今因为这后宅之事闹出的笑话,叫彭太傅宛若从云端跌落到了泥地里,那些早前敬仰的百官如今看着他的目光都添上了一抹同情,叫彭太傅丢尽了颜面。

闻衍侧过脸,只说:“老师喝茶压压惊。”

天子对彭、范两位大人的称呼向来称太傅,或以名称,只年幼时称为老师。

小桌上的热茶还冒着热气,袅袅上升着,彭太傅闻着茶叶清香,吞了吞唾沫,今日他在家中废了太多的口舌,不止没解释清楚,反倒叫人给撵了出来,还没来得及喝上一口茶水的,现在彭太傅也顾不得当着天子跟前了,谢了声便捧了茶盏连着喝上几口。

杨培笑盈盈的替他续上了茶水。

“多谢公公了。”彭太傅虽急迫,但规矩教养是刻在了骨子里的,再是干渴喝水也有读书人的风雅,动作行云流水。

喝过茶水,彭太傅放下茶盏,又接连叹了两声气。

闻衍从说书人身上移了过来,眉心微微蹙着,赶在彭太傅又要叹气前,先开了口:“老师不如同朕说说家中到底发生了何事?莫非老师当真做了甚出格举动,这才叫师母如此大动干戈的?”

“我冤枉!”彭太傅下意识开口。

彭夫人在家里每日都开口抱怨,说他对不住她,彭太傅敬重嫡妻,彭夫人抱怨一回他便跟着解释一回,每解释一回,彭夫人就越发生气。

彭大人说完才发现是对着天子开的口,下意识要解释,把这件事给掩盖过去,闻衍提了议:“不如老师同朕说一说,朕也告诉老师一个秘密。”

天子的秘密谁敢听的,关乎生死大事,换做朝上文武百官,无人敢探听天子心中的秘密,便是无意窥探一二,也烂在肚子里不敢对人言,直到带到棺材里去的,如此才能保得全家太平,后辈绵延。

彭太傅作为帝师,亲自传授过陛下手段道理,对这等事本该更为谨慎,敬而远之,全然不沾的,但现在的彭太傅昏了头一般,竟默认了下来,自暴自弃的率先说起了彭家的家事:“陛下昨日说趁着罢朝这几日好生处理家事,臣本也是这般打算的,今日一早后便心平气和的打算同老妻好生说一说,把这桩事给平息了的。”

结果自是不止没有平息,反倒如同火上浇油一般,把彭夫人惹怒了。闻衍想起先前在彭家门外看到太傅狼狈的样子,默不作声。

彭太傅显然也想起了后边狼狈的事,顿时激动起来:“但臣是怎的也没想过,臣才开口不过几句,她便顶了上来,臣不与同一个妇道人家计较,便回了书房,后边便是她气冲冲的到书房来,摔了臣书房里的一盅汤,纠缠不休,还仗着她带了几个身强力壮的仆妇,把臣一步步给逼退了出来!”

这实在是奇耻大辱!他一个男子,竟然叫妇道人家和下人给欺到头上来了。说道这动情处,彭太傅还用力拍了拍桌,胸脯起伏不定。

闻衍给彭太傅面子,倒是认真听了听,作为天子,闻衍向来是不插手臣下家中事务的,蛋从昨日隐约听到,到今日听太傅讲了些细则,闻衍发现了一件事:“老师是不知师母为何生气?”

“不就是妇道人家之间的小心眼、妒忌么?”别的彭太傅不知,只能看到表面上老妻所表现出来的。

闻衍就着茶水喝了一口:“陈然如老师所言,只是因为妒忌之心,那老师的表妹刚到府上时,师母可有这般大的反应?”

彭太傅下意识回想起来,随后摇摇头:“不曾,表妹一家刚住进府上时,老妻周到热情,还特意拨了个好院子给他们住下,吃穿用度也没有分,都是厨房里一起做的,专门给送过去的。”

闻衍少时也曾到彭府上做客过,彭夫人为人确实十分热情,只是在知道了他的身份后添了几分小心,闻衍不习惯这般谨小慎微的伺候,在皇子们身边伺候的宫人们虽也小心翼翼,却不如旁人那般拘谨,闻衍去过一回,便没再去过了。

闻衍点点头,顿了顿,想起了彭太傅的背景来。先帝为自己的嫡长子指派先生,太傅们的身家背景都是经过调查,数年的磨砺才放到身边来的,彭太傅的身家背景干净简单,身边只有妻室,学问过人,非是世家大族,也只有几支离得远的旁系,鲜少走动的。

天子疑心甚重,随口问了句:“老师这位表妹倒是头一回听说。”

彭太傅没有隐瞒:“是旁支出嫁的彭家女儿留下的,家并非在京城,家母怜她在家中日子艰难,便接了来,命人教导过几日,再选了一门亲事送出了门。”

大家夫人们接了穷亲戚来身边住上几日,找个婆家的事也并非甚新鲜事,只是这等接来的姑娘上无得硬的娘家,下无多少银钱嫁妆傍身,若是想挑上一门有身份背景的亲事却是极难的,更多的是留了下来,充作儿子、孙子的房中人。

闻衍便也这般问了句:“老太太早前没想留老师这位表妹在府上么?”

彭太傅一愣。

还当真有过这事。彭老夫人的意思是留了远方表妹下来给彭太傅做贵妾,如此也不用嫁到那等小门小户去,彭家也能跟着受益几分,只是叫彭太傅给回绝了。

当年正是忙于公务之事,彭太傅身为天子帝师,天然便是站在天子一边,与天子共进退,朝上瞬息万变,他作为太子党羽,耗尽心神筹谋,与皇子党抗衡,哪有时间沉迷于后宅之事,一朝不慎甚至整个彭家都要受到牵连,覆灭,何必再卷一人进来的,老太太当年提的时候,彭太傅想也不想便回了。

只最后还是太子登基,这才叫他们太子党松了口气,换了这十载太平日子,早年的事,若非不是如今天子问起,彭太傅早已忘得一干二净。

他略微皱起眉头来:“就是曾经家母提过这么一嘴,但家母去了多年,表妹也早已嫁为人妻,如今带着家中人归京,过几年连孙辈都能定亲了,已经是陈年旧事了。”

早就没成的事,如今还是这一把年纪了,彭太傅哪里还会放在心上的,便如他所言不过是积年旧事,过去也就过去了。

闻衍问了句:“师母知道这件事吗?”

彭太傅被问住了,但随即就摆了摆手:“这不过是家母早年时随口一说,臣当场便回绝了,之后表妹也嫁人了,既然已经过去了,还提它做何的?”

闻衍又问:“老师书房里那盅汤是谁送来的?”

“是表妹,她说不好白用彭家的,便在院子里开了个小厨房,偶尔炖点汤水送了来。”

在彭太傅心里,这么一件事当真是不值一提的,老妻总不能是因为这样没影的事情跟他闹吧。彭太傅不放在心上,闻衍只能说道:“到底是不是不如老师回去同师母好生说说,家中闹腾总是有缘由的。”

彭太傅不置可否,不知放没放在心上,闻衍也不再问,凝神聚气的听台上说书人讲书,很快讲到了最后,说书人讲完,茶馆听书的老爷们也纷纷起身朝外走。

闻衍也跟着起了身,落在最后才走出门,杨培和彭太傅也连忙跟上,出了茶馆,彭太傅看了看天子,犹犹豫豫的:“陛下,臣的家事已经说了。”

闻衍听出了彭太傅的意思。

天子的秘密呢?

杨培忍不住倒抽了口气,彭太傅他是当真胆大!他就不怕知道天子的秘密会叫帝王当做知情者处置了吗?下意识要打断他:“太傅…”

闻衍抬手打断,似笑非笑的看着彭太傅:“朕的秘密告诉太傅也无妨,朕打算叫太傅多安歇几日,把家中之事办妥当的。”

说完,闻衍带着杨培步下台阶,准备回宫了。

城中繁络,街两旁小摊林立,楼阁众多,一道叫卖声传进耳里来,叫闻衍停下了脚步,忍不住转身,“爷,城外新摘的红粉茶花,买几支回去送给夫人吧,保管能讨夫人欢心。”

摊贩面前摆着许多花枝,原本不过是见闻衍穿戴富贵,便大着胆子叫上一叫,哪里知道这富贵老爷当真是停了下来,朝小摊看过来,摊贩越发卖力夸了起来:“爷瞧一瞧的,这红粉茶可受夫人姑娘们喜欢的了,新鲜着呢,年节时下,送花枝去,保管夫人见了能高兴,与爷和和美美的了。”

闻衍心中一跳,早前心尖尖弥漫疼痛的心宛若活过来一般,又忍不住抿嘴嫌弃:“不过是几支花枝罢了,哪里能讨人欢心的。”

小贩可不应承这话,头头是道的说起来:“爷可是小瞧了这花枝了,夫人姑娘们谁不爱这真珠翡翠,面脂红粉的,这花枝虽比不得那些贵重,但也是夫人们心头所爱,便是这送礼,也要送到人心坎上的不是?这自古女子都喜欢大方的男子,你若是回回送,日日送,保管能叫女子喜欢上的。”

他赐下去的头面首饰不知凡几,也没得人一个欢心的,小贩说得再有礼,闻衍却觉得不对,正歇了心思要走,小贩忙喊住他:“爷,爷莫急,爷若是当真要送,不如便亲自去摘了花枝送去的,这亲手做的最是叫人感动,可不是那等随意吩咐一声便能体会的,这女子啊最喜欢男子把她们给放在心上,爷要亲自摘花枝送过去,诚意十足,谁不感动的?”

闻衍自幼受两位太傅教导,又身份尊贵,向来是别人上赶着、捧着的,他蹙了蹙眉:“这男子顶天立地,哪有亲自做这等讨人欢心之事,女子管里家宅,自是应以夫君为先,妥帖细致,亲自服侍。”

小贩忍不住道:“话虽是如此,但若是按爷的做法,怕是讨不得女子欢心的了。女子都喜被人放心上,图的是诚意,哪有叫女子亲自动手的。”

闻衍抿了抿唇,想起自己吩咐叫那钟氏隔三差五亲自下厨为他做小菜糕点之事。

难道当真是他做错了?

闻衍转身,身后小贩喊道:“爷,小人家在城外华家村,多的是这茶花,爷若是想摘了报小人华老三的名,这价钱也是不变的。”

闻衍充耳不闻,带着人过了繁络的街道,天子心情不悦,杨培不敢吭声,只得轻轻跟着,直到回宫的路与来时不同,杨培这才问了句:“陛下,咱们这是去?”

闻衍面色难看,良久才缓缓吐出一句:“摘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