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子话中意味不明,非是那等喜怒浮于表面,露出震怒出来。在熙妃原本的想法里,有那贤妃的前车之鉴在,这事情才过去不久,如今后宫中又爆出了这等事,陛下听后定会震怒不已,如此她的目的自然也就达到了。
如今天子模样叫人分辨不出情绪来,与熙妃设想的有些不同,也不过是叫熙妃有些出乎意外罢了。但不过须臾,熙妃又想到,陛下身为天子,喜怒不形于色,又哪有轻易叫人给看出来的,便垂着头,朝跪在地上的大宫女嗔道:“你这丫头胡说什么,什么钟嫔,什么克扣,都是没有的事…”
大宫女忠心耿耿,朝着天子目露坚定:“回陛下,主子心善,奴婢却不忍见她如此委曲求全的,钟嫔娘娘掌着内务处说一不二,宫中报上去的早被徐嬷嬷应允了,如今领来的却少了许多,宫中的人去内务处领用度,那内务处的宫人明明白白的说了此事是钟嫔娘娘下的令,是钟嫔娘娘消减了我们怡春宫的用度,还请陛下明察。”
熙妃脸色一变,忙朝闻衍解释:“陛下息怒,莫与这个丫头计较,她非是有意以下犯上之意,况且并非是怡春宫一家如此,钟嫔妹妹既接手了宫务,协助徐嬷嬷管着,如今这般自是有钟嫔妹妹之意在的,待明日臣妾登门去求问一番便是,算不得什么大事的。”
钟萃若是在,杜嬷嬷如今便要在她耳旁提点了。
熙妃这话看似温婉大度,一副受了委屈却不予计较的模样,实则话中也透露出了几层意思来。
她先是点名了这回钟萃克扣的并非是她怡春宫一家的用度,便是拉上了其他宫来增加砝码,又提及到“协助”、徐嬷嬷,便是说钟萃本是协助宫务的,如今却是连徐嬷嬷拍板定下的事都不尊,逾越了的,最后又把自己的姿态放低了去,她堂堂一个妃子,被一个嫔给克扣了用度,还十分大度,不计前嫌的去放下身段问理由。
世家尊礼,便如同正妻与妾室一般,身份有别,哪有高位的正妻在妾室面前弯下身段的?任何尊礼的世家家主都不会允许此等礼法颠倒之事发生,何况是向来重规矩的天子,更是见不得宫妃骄纵,做出欺上之事来的。
闻衍目光淡然,掩着眼里的几分无趣,冷眼看着她们主仆一来一回,指腹轻轻在杯沿拂过。这些后宫嫔妃皆以为自己的小聪明能瞒过任何人,殊不知落在旁人眼中却如同那跳梁小丑一般。
天子自幼长于深宫,身边不知往来过多少心怀叵测之辈,宫妃的心口不一,口蜜腹剑在他眼中无所遁形,闻衍只是有些乏味,熙妃入宫多年,不争不抢,安静本份,性子更是温婉羞怯,虽在宫中不受宠,但每每有赏赐,怡春宫这里却是没有缺过的。
看在潜邸时的情分上,闻衍对怡春宫也多有照拂,他还当真以为这熙妃与其她嫔妃不同了,却不料她与那淑贤二妃、良妃禧妃等并无差别,熙妃只是隐藏得更深一些,叫朕如今才发现她的真面目来,妒忌成性,什么不争不抢,温婉羞怯,不过是为了欺骗天子,好达成她们的目的罢了。
有淑贤二妃等几人在前,闻衍对这些后宫嫔妃的表里不一再是平静不过了。闻衍先前见熙妃眼眶泛红,却并不曾过问,只当作没看见,如今熙妃主仆这般,却叫他知道熙妃这眼眶泛红是如何来的了。
熙妃主仆还等着天子主持公道,闻衍心中不耐,放下茶盏起身,沉沉说了句:“既然如此,那熙妃明日就去缀霞宫问一问罢。”
那钟氏是天子亲自挑出来的中宫,未来的帝后,坐镇后宫,自是当得起熙妃弯腰前去问询的。说完,天子大步走出了怡春宫。
熙妃简直不敢置信,她看着天子大步离去的身影,脸上的温婉再也无法维持,脸上满是不忿,生生破坏了她一惯的温和,眼见天子身影即将走出殿中,熙妃心中一股气冲了出来:“陛下,她便如此让陛下在意?你为何如此偏袒她!”
那贤妃当日也不过是贪腐宫需,克扣各宫,天子尚且雷霆大怒,堂堂贤妃,掌宫务权柄,在后宫中呼风唤雨一般,也不过说贬就贬,朝夕之间,那贤妃的甘泉宫就由门庭若市变成宫中禁地,再无人敢踏足。
连贤妃那样在宫中经营十载的人物都能瞬间从天上叠落进泥地里,这不过以庶女之身入宫的才人怎么就得了陛下另眼相待!
闻衍脚步不停,跨过门栏,很快天子起驾的唱报便传了来,很快又归于了平静。熙妃跌坐在地上,目光呆滞,嘴唇抖索起来。
大宫女忙把她扶起来,在熙妃素色的裙摆上拍了拍。熙妃爱穿素衣,却只有身边的心腹知道,熙妃为人爱洁,偏生又不喜沾上灰尘,若是沾上了,必然会大怒一番。
“娘娘,你要振作才是,宫中宠爱又哪里有一辈子的,如今不过叫她先得意一时又如何?待她色衰爱驰,看她还如何嚣张的!娘娘你想想先前那几位,得恩宠数载,手中也握着权柄,在宫外还有势大的娘家依靠,可照样败落,缀霞宫那位连得势的娘家都没有的,往后如何还指不定呢。”
是以,熙妃从一入宫便没想着争那个宠,由着别人去争、去斗,她缩在中间,既让下边的宫人们不敢怠慢,又能得上边的嫔妃们拉拢,送到宫中的用度向来都是极好的,熙妃用这等法子在宫中过得可谓是如鱼得水,只这回才在缀霞宫碰壁了。
熙妃也知道是这个道理,但她自诩对陛下有几分了解,设下了这样的计来,如今陛下显然还对她不耐,若是把那缀霞宫的扳倒下来倒也罢了,如今却是惹了陛下生厌,却连那缀霞宫一丝都没撼动。
何况天子亲口说了,让她明日去缀霞宫求问,她说这话不过是想要陛下怜惜她,觉着那缀霞宫以下犯上罢了,身为堂堂妃子,熙妃哪里会舍下身段去给嫔位的嫔妃弯腰的?
但如今陛下发了话,熙妃就必须要走这一趟了,这让她妃子的颜面何在?只要想到那般情形,熙妃想着若是后宫嫔妃们知晓后,还不知在暗地里如何讥笑她,脸便涨得通红。只希望陛下能改了主意。
闻衍带着人大步出了怡春宫,上了辇驾,杨培唱报一声“起驾”,两边宫人开道,正要往缀霞宫的方向走,黑夜里,闻衍的眼眸在灯火中带着些昏暗,他靠在辇驾上,摆摆手:“罢了,回前殿吧。”
闻衍去怡春宫本是图个安生清净,谁知在怡春宫出了这等事,往日在他面前温婉的熙妃露出了这样妒忌的嘴脸来,叫闻衍顿时没了心思留在后宫中。
杨培弓了弓身子:“是。”杨培小心抬起眼,只小心看了眼便不敢再看。往日陛下再大的怒火去了缀霞宫一趟也能平复下来,他冷眼看着,倒也没见那嫔主子做了甚,但陛下莫名心绪便开阔起来。
今日这回倒是奇怪,陛下在怡春宫中却是连一回脾气都没发过的,甚至连话都没说上两句,只那熙妃主仆两个一唱一和的,怎的陛下反倒连缀霞宫都不去了。
杨培摸不着头脑,也不知陛下这是高兴还是不虞的,但行事却下意识更小心了几分,跟在辇驾身侧一路到了前殿。叫人吩咐膳房送了膳食等一应来,往天子面前添了茶水便退至一旁。
闻衍随手捡了本书,专心的看了起来,直到膳房送了膳食来。陛下如同往常一般进食,甚至连桌上的饭菜每一道动上几口都不曾变过分毫,甚至在用完膳后,还至御案后看了会折子,到鼓钟响,承明殿仍旧灯火通明,天子勤于朝政,子夜才歇下是常事。
今日也如同往常,过了子时,御前伺候的宫人已经重新轮了岗,殿中丝毫没有发出声音,只有书页翻动写字的沙沙声。又过了一刻,闻衍放下笔,起身朝内殿走:“传水罢。”
杨培估摸着时辰,早就安排了下去,听到吩咐朝外边使了个动作,便有御前的宫婢们捧着银盆巾帕的走了进来,婢子们模样清秀,莲步轻移,姿态甚是优美,杨培目光只在她们手中看过去,再三确认过,转身带着她们进了内殿。
服侍好天子洗漱,杨培捧了一套里衣上前,两侧的婢子正要取了来同天子更衣,闻衍目光落在那里衣上,眉眼低垂:“换一套来。”
杨培微楞,好一会才反应过来陛下说的是他手中捧的这套里衣上。杨培心中自是疑惑,陛下非是挑剔之人,天子的衣裳也由宫人们再三查验过才送来的,他亲自摆叠上的,但陛下发了话,杨培也赶忙重新拿了一套来,闻衍这才由着婢子替他更好衣。
等洗漱好,婢子们如数退下,杨培也福了礼,正要退到外间守着,只听陛下缓缓开了口:“你说,朕对那钟氏可是在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