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8章

钟萃不是第一次听见有人当面指出话中深意来,上一回听见,却是在侯府时,姑奶奶钟明兰刚回来,大夫人穆氏与姑奶奶钟明兰斗法,两个人在话上打机锋,大夫人不敌,在心里狠狠把姑奶奶钟明兰说话的原因仔细剖析了一番。

钟萃也只在四姑姑钟明兰与大夫人穆氏斗法那几日听到几回大夫人的心声,过后便没听到过大夫人穆氏这般剖析了。

杜嬷嬷也朝内殿看了看,老太太打湿了袖子,还得一会才能出来的,便细细与钟萃说起来:“嫔主子仔细想一想老夫人说的话,老夫人说江陵侯如今每日把自己关在书房里,又说以后要好生为朝廷办差,嫔主子若是挂念家中的,听了老夫人这番话,定是在心中心疼起来了。”

娘家是女子的后路,这世上的女子都是希望娘家好,外嫁女也能跟着沾光的,便是闹上一时之气,但打心底里也是会惦记的。

老夫人赌的就是这份外嫁女对娘家的惦念。潜意思是在跟钟萃诉苦呢。

钟萃顺着杜嬷嬷的分析,蹙了蹙眉心:“侯爷是祖母的儿子,祖母这个当母亲的自是见不得儿子受一点为难。”

但就如同读书一般,自古来哪有读书不辛苦的?便是天子也要自幼便跟着名师们学习,受他们教导,严寒夏暑,从不间断,到如今登基为帝,不时也要招学士经筵、读书。

天子尚且如此勤奋,为治理大越兢兢业业,不敢懈怠,侯爷得封勋贵,又在朝中任职,自是该习天子这般不断上进,才能担得起官职,协理着陛下一同把这江山治理好。

钟萃也读过好几本书,便是如今还在读,生怕一日不学便退步。陛下也曾同她说过伯乐与千里马的典故。天子教学,时常会例举众多典故,仿若信手捏来一般,除开典故,还会告诉她出自何处。伯乐与千里马出自的是《战国策》一书中。

伯乐偶遇一匹千里马驾着盐车爬太行山,它彼时狼狈,膝盖断了,皮肤也溃烂,被鞭着爬到中间便再也上不去了。伯乐从车上跳下,抱住了它痛哭,且脱下麻布衣裳为它披着。此典故在后世广为流传,无数学子奉为佳话,以“千里马”比做良才,期许遇上能识得他们学问之人出现,自此大展拳脚,广为流传。

学子们辩证时,还会争辩伯乐和千里马到底谁先,谁更重要。天子自幼习的是帝王之道,对此等辩驳向来不屑争辩,钟萃受他教导,遗他几分观念,自是如此。在钟萃眼中,无论谁先谁后都不重要,重要的是在合适的时机正好遇上。

比如父亲江陵侯,钟萃知晓他的能力,叫天子的话便是“不堪大任”,如今他既然有心上进,知晓勤奋刻苦,虽在朝中浑噩半生,但到底醒悟得还不算晚,便是她读书练字也不过是这两年的事,只要有心,能耐得住,也能做出一番成绩的。

何况天子圣名,见臣子上进,能为朝中出力,想来也是会看在眼中,假以时日未尝不能给升迁调任。

钟萃十分认真:“侯爷如今幡然悔悟也算不得晚,祖母便是一时心疼,想来也是会明事理,知晓此般真正为谁好的。”

“嬷嬷你说是不是这个道理?”

钟萃眼神分明,宛若清澈见底的一汪清潭。自然不是,杜嬷嬷在宫中多年,是御前掌着天子事物的嬷嬷,不知见过多少阴私之事,如同老夫人这般嘴上说着如何“勤奋”,实则是诉苦的话她一听便知她们意图。

不过是想凭借这份“苦”来讨要好处,便如同这回,若是嫔主子但凡对江陵侯府多些情分,老夫人入宫来当着嫔主子的面哭一哭,诉一诉苦,自然会叫嫔主子心中心疼几分,若是不忍江陵侯这般辛苦,自是会担下为江陵侯奔走升迁的事,老夫人的目的便也就达到了。这才是老夫人话中的深藏意思,是想要嫔主子为他们出头的。

谁料这嫔主子非是那等半点不懂的,杜嬷嬷入缀霞宫这许久,便从未见嫔主子有一日懈怠读书练字的。钟萃自是这等奈得住性子之人,便也如同要求自己这般要求他人,又如何会轻易的妇人之仁的。

对上钟萃看过来的目光,杜嬷嬷却没有继续把老夫人的心思一五一十的摆出来,倒用不上非要如今就把所有摊开了,一点一点的提点,往后总是有机会的。杜嬷嬷心思一转,含笑点点头:“嫔主子说的是,老夫人如今年岁,甚么没经过的,自是知道怎样才是为了侯爷好。”

里边老太太已经换好了衣裳,她没要宫人上前,只把穆氏几个往前招了招,压着声儿问道:“方才我说了半晌,这五姑娘就是不接招,依你们看,她是不是故意推诿,好叫我们打退堂鼓的。”

穆氏这时候却说了起来:“儿媳瞧着,这五姑娘变化也太大了些,哪有跟从前有半点相似的。”

在江陵侯府眼中,钟萃只是同他们闹一闹脾气,性子早便注定,钟萃便是如今当了娘娘了,指不定还是如从前一般唯唯诺诺,上不得台面,她们照样能拿捏住人,只要过了入宫这道门槛儿,进了宫中,她们自然是有法子让人听话去为侯府奔走的。

但如今看来,显然与她们想的大相径庭。她们都把侯爷说得如此了,她竟然半分不动容的,可见心肠冷血,凭着那几分骨血亲情怕是拿捏不住人了。

老夫人沉着脸,浑浊的眼里还闪着精光,她抬抬手,叫穆氏扶了她出去。用父女之情是打不动人,老夫人便不再提及江陵侯,反而说起了府上几房的大小主子们,说起侯府如今院子里,姐妹们的情况。

“娘娘许还不知,你母亲穆家在城中也是鼎鼎大名的人家了,穆家跟我们侯府是姻亲人家,向来厚道,两家往来多年,早便亲如一家了,前些日子穆家还来府上定亲,想定下七姑娘,咱们两家也好亲上加亲,庄夫人都说了,若是七姑娘过去,定是拿她当亲生女儿一般看待。”

“穆家?”钟萃骤然听到穆家人,想起了庄夫人那双散着寒意的打量,以及在长平侯府后院里遇到穆文高的情形来,心里顿时提了起来。

穆家有三品大员在,府上小辈的婚事自是会跟家世相当的人家匹配,若不是那穆文高已有过两任妻室,哪里会往庶女里挑的,便是三姑娘钟蓉,还觉得给她大表哥配上一位庶女是辱没了穆文高的身份呢,穆家哪里是真心想求娶庶女的。

正吁出口气,提着的心回落。与此同时,另一道声音传进了耳里,老太太的声音全然没有现在的慈爱和气,声音里高高在上,又带着几分尖锐刻薄,很是鄙夷得意一般吐出几个字来:【到底还是在意!】

一计不成,老夫人又生了一计。府上的庶女与她们不亲近,这一时片刻的也找补不回来了,但是人都是有弱点的,她总不能不顾忌在侯府的生母和妹妹吧。

老夫人原本是打算用这门亲事来拿捏钟萃的。穆家的亲事自是极好的,哪怕是当继室,也非是区区庶女能够上的,钟萃若是挂念在侯府的秦姨娘母女,想要保住这桩婚事,自会听她们安排。

穆家同钟家原本定下的人选是钟萃,只后来钟萃入了宫,这桩事自然绝不再提及,何况只有几个当家主子知晓,老夫人笃定钟萃对此毫不知情,这才敢毫无顾忌的说出来。却不知钟萃从一开始就知道。

钟萃抿了抿嘴儿,垂了垂眉眼,修长的眼睫扫了扫,轻轻说道:“自来媒妁之言,父母之命,七妹的婚事得祖母们上心自是好事,若是两家的长辈们都觉得合适,七妹也无意见,自是由祖母做主。”

穆文高面上谦谦君子,实则无耻狂妄,为人阴毒,钟萃虽不喜钟雪,但只要身为女子,她也并非那等想看同为女子踏入火坑去的,那穆家更不是好人家的。

钟雪可不是那等逆来顺受的,为人心思也十分深沉,若不是上辈子,钟萃现在还叫这个亲妹妹给算计着,只有她算计别人的份,哪有旁人算计她的,钟萃自是不必担忧她的,她虽不愿见同样身为的女子踏入火坑,但若钟雪愿,旁人也说不得什么。

老夫人提及侯爷钟正江时,钟萃的反应做不得假,似是未听出她话中深意,现在这番话同样暗藏玄机,老夫人只是做一个铺垫,先把两家议亲之事说出来,后边才会慢慢把目的给铺开。

先前见钟萃大变了模样,到底叫老夫人受了影响,如今她心思清明,便照常使出手段,想通过秦姨娘母女来拿捏钟萃。

到底是亲母女,亲姐妹,老夫人不相信她半点不挂心的,且只要如今拿捏住了,往后莫说侯爷的升迁之事,便是其他事也未尝不能如此。

老夫人本以为钟萃这回同样没听出来她话中深意,往后施施然靠上椅子,浑浊的双眼微眯,随手端了茶水呷了一口,模样十分轻松,突的听到钟萃这一番推脱,半点不愿沾身的推诿之词,老太太喝茶的手一顿,诧异的看了过去:“娘娘可知在说什么?”

闻衍站在门边,并未进殿,天子负手而立,勾了勾唇,只听里边传来钟氏认真宁静的声音:“祖母,媒妁之言,父母之命,这是自来的规矩。”

闻衍都能想到她看着人时那般认真严肃的样子,一双眼清澈见底,分明听不懂别人那些不善的话,却能说出带着话外音的话来。

他不过刚到,原以为钟萃在正殿,正寻了来,却听见了殿中有女眷的声音传来,天子恪守规矩,自是不愿同外命妇等女眷见上,正要抬腿离去,便听了这两句对话。天子轻笑了一声,转身朝偏殿去。

她倒是能唬人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