御前宫人行色匆匆赶到了永寿宫,只叫人通报了声便急急走了进去。里边高太后正在修剪花枝,如今不过二月,庭中花被连日来的雨水压了一些枝桠,高太后养花向来亲历亲为,也不要宫人们动手,一边还听着宫人绘声绘色的给她讲着长孙明蔼的事。
这是高太后如今最喜欢听到的,就连长孙明蔼笑一笑,她都能高兴好一会,连日来心绪越发随和。
皇长孙明蔼刚出生不过两月,婴孩刚出生,每日大都在睡着,明蔼也是这般,小宫人脆生生的讲着:“昨儿奴婢去的时候,恰好碰上大皇子醒了会,奶嬷嬷给喂了奶,把他抱回了钟嫔娘娘殿里,钟嫔娘娘那会不在呢,大皇子也不哭不闹的,谁料钟嫔娘娘刚踏进门,大皇子那眼便朝着钟娘娘的方向转了点,像是知道进门的是谁一般。”
高太后把几个修剪下来的花枝给放一起,肯定的问道:“钟嫔定是讲话了。”
小宫人诧异,高太后莞尔一笑,天子幼时也会这般,御医说过,能听到发出的声音辨别位置的,不过这也表示钟嫔对大皇子上心,只有时常伴着的,才能叫他这般。高太后含着笑:“她也算是一片慈母心肠了,对大皇子的事亲历亲为,不假手他人,倒是个好的。”
秋夏两位嬷嬷叫天子赏给了缀霞宫,高太后也并无异议,如今大皇子出身,缀霞宫有两个经验老道的嬷嬷在一边帮衬她也是放心的。
按宫中规矩,只有嫔位之上才能亲自抚养皇嗣,若是宫中无高位嫔妃们愿意,也可得天子恩典破格养在生母身边,天子在钟贵人生产翌日便给她升了位份,想来也是为了堵住后宫嫔妃们的嘴。
皇长子身份不同,若是生母位份太低,宫中又只有这一位皇子,上边的高位嫔妃们自是谁都想掺和进来,当皇长子养母的。钟萃缀霞宫那边的情形不时便会传过来,高太后虽不出永寿宫,对宫中的事却并非一无所知,若是钟萃不是个好的,她自是不会应下天子这道旨意的。
高太后评价后妃,小宫人自不敢插言,只在一边候着。高太后心心念念着长孙,也无需小宫人讲,便已开口说了起来:“哀家老是听你们说起来,明蔼现在能听动静了,再过几月,等他过了周岁,便能叫嬷嬷们扶着站起来走几部了,定是跟他父皇一般,打小就气势不凡,嬷嬷们要扶,他还发脾气不让,要嬷嬷们走开,结果嬷嬷们松开了,又一下跌坐在了地上的。”
想着长孙与长子相同那边的情形,高太后忍不住笑起来。外边宫人进来传了话,说前边御前宫人求见,天子不能来请安时,不时便会叫了御前宫人来,或是送了贡品来,或是得了天子吩咐来交代几句。
高太后也没起身理衣,点点头叫人进来,脸上还高高兴兴的。却见刚进来的御前宫人几步行到跟前儿,“扑通”跪下,却非是从前天子派来时的堆贺谄媚:“娘娘,彭范两位太傅在前殿同陛下吵闹起来了,陛下大发雷霆,正要惩罚两位太傅。”
高太后脸色顿时一变:“什么?怎么回事?”彭范两位太傅乃是天子师,与帝王有授业恩情,若非犯下什么不可饶恕的大错,贸然处罚了他们,便是前朝百官也不会答应。
宫人是大总管杨培特意叫来的,眼见着天子与两位太傅对立,天子甚至动怒要惩罚两位太傅,杨培这才顾不得其他,叫了人求到了太后这里。
天子与两位太傅因着中宫之事闹了起来,在前殿外边伺候的许不知具体,但在殿中伺候的宫人却是亲耳听见了的,宫人也顾不得其他,一五一十说了起来:“…如此,两位太傅便拿了名录出来,恭请陛下在其中挑上一位,陛下倒也接下了,只陛下最后说了句,陛下说中宫之位心中已有人选。”
高太后心里一跳:“人选?是哪位大臣家的贵女?”
彭范两位太傅为大越费心竭力,为陛下更是尽忠,早前朝中并无适龄的贵女人选,宫中之位这才按捺下来,暂且不提,何况还有皇长子在,陛下膝下有了子嗣,前朝也不敢再逼得太紧。两位太傅在世家里寻贵女的事高太后知道,陛下也是知道的,何况这还是他们心照不宣默认下来的。
如今陛下否了两位太傅拟定的名录,在高太后想来只有一个可能,便是两位太傅折子上拟的高门贵女们虽身份足够,但并不招陛下欢喜,非是心中所想人选,这才叫陛下拒了。
如果折子上这些高门贵女都不如陛下的眼,便只有陛下看重的中宫人选身份不如这些贵女们,两位太傅重规矩,为天子挑选的中宫人选必是最好的,难免会与天子的意见不同。高太后想着,若是天子挑中的人与太傅们选中的贵女身份上差不了太多,倒也非是不能通融的。
高太后也不愿见天子与两位太傅闹得僵,惹出非议来。
宫人脸上十分为难,他抬眼朝高太后看,似乎是难以启齿一般,吞吞吐吐的才说出几个字来:“是、是钟嫔娘娘。”
高太后手上的剪子顿时掉在地上,她蓦然站了起来:“谁?”
宫人低着头,小声说道:“钟、钟嫔娘娘。”
高太后瞳孔一缩,下意识后退,身边宫人忙扶着她:“太后?”
高太后扶着宫人站定,扶住的手都不住颤抖,哆嗦着唇,似怒极了咬着牙:“哀家看他是疯了不成!”
钟嫔!他放着朝中那么多高门贵女不挑,居然选中了出身庶女的钟嫔!高太后非是如天子一般重规矩礼仪,但自幼起也是规矩仪态端庄,挑不出错来的,高太后嫡女出身,便是不如其他人一般瞧不上庶女,否则也不会又是送了嬷嬷,又是叫人去缀霞宫打点,但是一朝中宫,又岂有叫庶女出身的娘娘坐上去的?
也难怪彭范两位太傅坚决反对,便是到了她这里,高太后也不会同意的。
宫人压着头,半点不敢接口,只说:“两位太傅便是再不肯同意,这才如此了。”
闻衍那句已有了人选甫一出口,彭范两位太傅心中便模糊有了定数。
高太后与天子虽是母子,但天子日日在前殿,入后宫的时候都少,与他们这等前朝大臣相处的时辰更多,彭范两位太傅对陛下的行踪自也十分清楚。
宫中皇长子出生,陛下身为人父,高兴了些,给大臣们赏赐都是正常的,两位太傅也为人父,能体会陛下的爱子之情,虽陛下往后宫多去了些次数,但他们身为大臣,也不能阻碍陛下去看望子嗣的,何况自上次陛下提及要为皇长子寻启蒙先生后,再未提及,也未见动作。
陛下由他们启蒙,极为重规矩,两位太傅想着,想来上回陛下也是初为人父,太过激动了所致,这才叫陛下险些忘了规矩,竟照着嫡子的待遇为庶长子筹谋,陛下过后不再提及,想来也知失格之处,压下了此事,又因为皇长子出生,到底因着天然的血脉亲缘多重视了几分,也并非难以理解。
彭范两位太傅这才对此不多加劝诫,由着陛下行事,两位太傅在一边旁观,只要陛下不越过了嫡庶这条线便足以。
但就在彭范两位太傅已经认为陛下放下了此事之后,如今又骤然被提及。陛下每日在前朝处置公务,自是认不得除了他们名录上之外的闺秀,深宫之中,除开后宫的娘娘们,便只有伺候的宫人了。
两位太傅哪里还不知道天子口中的人选是谁,当下便强烈反对:“陛下不可!”便是一直不曾说话的彭太傅也极为不赞成。
闻衍并未动怒,只是脸色沉了下来:“朕意已决,两位太傅不必再劝,此本名录作废,两位太傅往后便不用再为此事操心了。”
彭范两位太傅哪里听得进去,便是此时天子已经乾坤独断,一锤定音,两位太傅也要违抗:“陛下不可,钟嫔只是庶女出身,如何能做得了我大越中宫,便不是老臣两个,就是前朝百官也不会同意的。”
闻衍堂堂天子,早便乾坤独断,一言九鼎,早在登基之时若还有朝臣能左右他一二,但到如今,大权早便掌在手中,哪里还有朝臣能左右得了的。便是身为天子,也断然是不能容忍有人与帝王相抗的。
看在两位太傅往昔的情分上,闻衍倒是没有发怒,只是抬了抬眼:“够了!两位太傅都是学识渊博之人,自该知道为国尽忠之意,若是无事便多关注前朝,朕的后宫如何自该是由朕说了算的。”
在皇长子出生那一刻,他抱着人在怀中那时,闻衍便定了心。为父忧心,他亲眼见他在生母腹中一点点长大,到出生,在皇长子身上一点点的寄予了他的父子之情,想把所有的珍品都捧到他面前。
他在皇长子身上倾注了许多心血,哪里能是两位太傅说的那般,抬嫡子,当真去讲那嫡庶有别的。
嫡与庶,不过是天子一句话。
“天子后宫自是由陛下说了算,但中宫之位关乎着前朝后宫安稳,钟嫔便是诞下皇长子,叫陛下如今偏宠,但她到底是庶女出身,家世不显,如何能同高门贵女们相提并论?又如何有魄力掌着后宫事务,当天下女子表率?”
闻衍重重怕在桌上:“太傅逾越了!”
别人不知,闻衍却是心知肚明的,那钟氏由他亲授,便是从前入宫时不通文墨,如今却也读到了论语去,堪称是后宫嫔妃学识最广的,一手小字写得更不比早前的良妃差多少。余下那些宫妃,甚至所谓的贵女们,也不过只是会读几本诗书,做一些酸言酸语之诗的,与这钟氏相比,哪有半分可比的。
中宫之位要合他心意,又哪里有教他一手教导出来,遗他行事作风的人更合得来?闻衍虽从前偶会闪过这种莫名,却到底叫心中的嫡庶规矩给压了下去,皇长子是因,叫他把这种压下去的想法彻底迸发了出来。
至于其他的宫务规矩,宫中嬷嬷无数,又如何学不得的?便是聘贵女入宫,也照样要跟着嬷嬷们学规矩。
范太傅抬手上前,面上如同勇士那般直言,寸步不让:“陛下便是要斥责要处置微臣,微臣也必须谏言。自古嫡庶有别,嫡便是嫡,庶便是庶,万万没有以庶充嫡的做法,更没有让一个庶女坐上皇后宝座的,陛下此举,无异于是与祖宗规矩相悖,有违礼数教条!”
彭范两位太傅此等臣下,说忠心自是忠心,但为人迂腐固执,眼见天子发怒仍要迎头而上。闻衍端坐在御案之上,静静的看着人,范太傅却也不惧,绷着脸迎头而上,殿中气氛骤然紧绷起来。
闻衍眼眸微眯,身为天子,哪里容得下此种挑衅,便是两位太傅身为帝师,也是容不得的,闻衍面上毫无表情,心中的怒火却压抑到极致,他抿了嘴,正要开口,外边杨培却先禀了句:“陛下,太后娘娘请你过去一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