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7章

杨培往外的身子一顿,还来不及低头遮掩眼中的诧异,闻衍目光不悦的看过来:“朕只是为她腹中的皇长子着想罢了,只有她好了,腹中的皇长子才好,你哪里会懂这些的。”

他自是为了皇嗣着想,堂堂天子又岂会对一妇人不同的。

杨培被天子嫌弃,忙点头回话:“是是是,陛下说的是,是奴才浅薄了。”杨培上前,小声把知道的说起来:“钟贵人上回得了恩典之事,徐嬷嬷是最清楚的,贵人那边吩咐过后,徐嬷嬷便叫了个宫人跑腿,去了那江陵侯府询问贵人嬷嬷之事。

贵人自小由两位嬷嬷抚养长大的,与那嬷嬷之间只是情分颇深,贵人入宫时便给了放契书,只是许久未见,腹中又育有皇长子,难免勾起了往昔情分,这才遣人出宫打听那嬷嬷如今情形,所幸一切安好,贵人那边也安了心。”

杨培早就细无巨细的打听了清楚,各宫娘娘们身家背景,宫中各处管事等,大大小小的都了解过,只等天子发问便如数家珍的回禀。天子近侍,便是陛下的一双眼,各种事情都要了然于心。

杨培听过下边人禀过不少娘娘们的身家背景,宫中这些娘娘们其实说来在身家、家中情况都差不多。嫡女出身,自幼受宠,读书识字,更擅琴擅舞,自是养得如珠如玉的,脾性也都天然带着贵女的傲然。

便是如今尚被禁足的良妃在出身上比不得这些世家大族出身的娘娘们,良妃出自小官之女,当年得以入太子府,还是得益于良妃生父救过陛下,这才有这回的恩赐,但即便良妃出身不显,却仍是嫡女出身,是小官之家倾力培养出来的闺秀。

娘娘们身家和情形都相差无几,若是比,也只有哪位娘娘家世更高,接触过更好的金银器物罢了,若论读书写字,家世低的不定就比不得的。唯有去岁选秀入宫的缀霞宫那位钟贵人。

钟贵人是宫中唯一一位庶女出身的嫔妃,入宫时甚至连规矩都入不得眼,更何况还长了一张那样的脸,唯唯诺诺的,与这满宫萃枝红柳的娘娘们相比,自是相差甚远了去的,杨培是亲自看着钟贵人入宫的,还大着胆子在天子面前替她说了两回好话。但在杨培心里,他早就在心中下了定论,这位缀霞宫的钟贵人注定是不得宠的。

还未入宫便叫天子看到了那般没有规矩的一面,心生了厌弃,亲自吩咐把人移到那最偏僻,曾是专为不受宠的嫔妃居住的缀霞宫里去,这般入宫,应是与天子八竿子打不到的,偏生倒叫陛下撞见,反倒是渐渐入了陛下的眼里。

不说陛下给缀霞宫的赏赐,便是天子亲自教嫔妃读书便是这天底下头一等大事了。

那钟贵人还说过那般大逆不道之话,杨培听得都心惊胆战的,天子便是嫡长子出身,那钟贵人说嫡与庶没有区别,岂不是在说陛下这个嫡长子与其他庶子没有区别?

天子勃然大怒,杨培自是早有预料,更预料钟贵人是彻底把陛下给得罪了,便是如今腹中怀着皇长子又如何,待皇长子诞下,指不定陛下便要降罪下去的。只这些日子杨培冷眼瞧着,陛下的模样倒不像是秋后问罪的模样。

哪有秋后问罪的还偶尔会问上两句人家情形的?早前的淑贤二妃、良妃等,到如今陛下却是连一句半句都不曾再过问过的。

帝王无情,便是杨培伺候多年也琢磨不定,伺候得越发小心,尤其是关乎那缀霞宫。

闻衍目光沉沉:“两位嬷嬷?”

杨培听出天子话中的些微不同,忙道:“是,是王张两位嬷嬷,据下边去的打听过,说是贵人自幼便是叫这两位嬷嬷养大的,待出府走动了,上边又赏了个丫头来,由贵人给带进宫来了。”

杨培在听到下边人讲时,在心里也不由得唏嘘两声。如他们这等宫人,都是因着各宫缘由被送进宫中的,许也有在家中不受宠的,但再不受宠,也没有像这些大家族一样的,只由着两个下人仆妇养大的道理,也莫怪那钟贵人进宫时连点规矩都不懂了,只由着两个仆妇养大,那下人能教什么?钟贵人不待见那江陵侯府倒也不是没缘由的。

与宫中其他的娘娘们相比,这钟贵人的身世倒是凄惨。

闻衍听着,眼中瞧不出情绪来,他一手握着书,轻轻在桌上点了点:“钟氏可还有生母?”

说起这位,杨培嘴里便不自觉带了两分鄙夷来:“回陛下,钟贵人的生母是江陵侯的妾室,唤秦姨娘,下边还有一位庶妹。”

杨培哪里会提什么庶妹不庶妹的,不过是想说钟贵人的生母膝下有两个女儿,但一个交由两位仆妇养大,一个却是带在膝下亲自养大。

“贵人孝顺,对生母和庶妹都极好,曾给了不少簪花珠翠的。”

不养还从大女儿手上拿东西,哪是为人母的。想来钟贵人也是寒了心,若不然上回派人去,却是连一句话都没带去的,早前钟贵人朝宫外通信,还是专门写给江陵侯府庶出三少爷的呢。

杨培虽未明说,但闻衍哪里会不明白的。江陵侯府送了一位不受宠的庶女入宫,这是他早便知道的事,只那时他并无深究之意,对那江陵侯钟正江十分不喜,想来他对他那句不能“修身齐家”倒是说轻了。

这样一个不能修身齐家之人,连自己后宅之事都分不清明,哪有半分能力为前朝出力的。他沉声问道:“那位嬷嬷如今可还能行动?”

临近年关,各家都在备着入宫事宜。永寿宫高太后虽不出面接见众位夫人,但也允她们在外磕头,去后宫见一见娘娘们。前朝里倒是设下宫宴,天子亲自宴请百官大臣。

穆氏亲自召了外边珍阁来定下了首饰,入宫当日,命妇们皆穿的冠服,老太太是着三品冠服,鬓孔雀簪,口中衔珠,正面鬓一簪,后鬓孔雀簪两簪,冠上施金云霞孔雀纹,钑花金坠子。大夫人穆氏身着五品冠服,鬓鸳鸯簪,口中衔珠,正面鬓一簪,喜花三朵,后鬓鸳鸯一簪,金银簪两支,小珠梳环一双,冠上施绣云霞鸳鸯纹,金银钑花坠子。

冠服栩栩如生,璀璨光滑,庄严郑重,穆氏随夫得封,钟正江承继爵位时,诰命才从宫中发下来,这套冠服穆氏小心放着,只每年入宫才取来。

穿戴冠服,在头面上都是有定数的,不可逾越了去,也不可随意打扮,簪钗位置在鬓发几寸都有讲究,若是戴错,落在其他命妇眼中,便会认为这家不讲究,不懂规矩,以后也不愿来往走动的。

老太太那边首饰不少,孔雀簪都是宫中的御赐之物,穆氏得封五品宜人,只得鸳鸯簪,金坠子,余下喜花,小珠梳环,金银簪都由各家自行采办。

外边珍阁给送了花样子来,好叫穆氏挑选,花样子上的喜花样子精美,花沿镶嵌着各式的碎玉碎珠,瞧着倒像十分贵重。

穆氏还在挑,钟蓉倒是看上了好几样,穆氏宠她,便也大方应下了,还随手又点了几样:“把这几个也一并送来。”

珍阁的管事记下来,等穆氏选完,这才捧着花样子走了。

穆氏随手挑的好几样都是年轻姑娘爱的样式,先前有外人在,钟蓉不好劝,这会才说:“母亲挑那么多做何,其他那几个可没我挑的那几个好看。”

“我当然知道你挑的好。”穆氏回她:“那几个我是给钟雪挑的。”老太太和侯爷都有些怨她,说是她往日待府上庶女克扣,这才叫入宫的钟萃对他们心生了怨怼。

穆氏哪里知道那小蹄子在府上时一副乖巧安静的模样,说什么听什么,一入宫就翅膀硬了,尤其是如今她得了宠,半点不把他们侯府给放在眼里的,还要她这个当嫡母的弯下腰去赔笑脸的。

老太太和侯爷不是说她对府上的庶女不好么,她便对她们好给他们瞧瞧的。

“给钟雪?”钟蓉顿时跳了起来,满脸不高兴:“母亲给她挑做什么?我可不愿见她跟我戴差不多的头饰,她现在张狂成什么样了,区区一个庶女,还整天的想压在我头上的。不就是靠着入宫那庶女么…”

“好了。”

穆氏打断她,四下看了看,拉着钟蓉坐下,语重心长同她说道:“母亲知道你受委屈了,但今时不同往日,如今是她们得了权,自然张狂一二,这时候你莫要冲上去了,她要狂你就让她狂,她还能张狂到几时的?总有嫁出去的时候,你这时候安安分分的,母亲先给你挑一户门当户对的才是正经事,她往后还能高过你去?你听话,老太太如今对宫中那位可是百般重视,连带着她的庶妹都看重,你跟她闹起来,就算到老太太面前也是你吃亏的。”

几多珠花就能打发了的,穆氏自是不心疼。想那钟萃在府上都叫她压得不敢放肆,哪里还对付不了这等心高气傲的庶女。

钟蓉在府上闹过好几次,回回吃亏的都是自己,老太太不像从前那般对她百般维护,还劝她这个当嫡姐的要大度,钟蓉在老太太这里讨不到好,便想到了一惯疼她的江陵侯钟正江。

钟正江往日对看重嫡长女钟晴,最宠爱的便是三姑娘钟蓉,钟蓉还当会跟以往一样,江陵侯会为她出头,却不料如今连侯爷也不偏袒她了。

钟蓉在老太太和江陵侯这里都碰了壁,侯府最大的两位都不站她这边,穆氏这个当母亲的更不能跟老太太和侯爷作对,钟蓉吃了几回亏,也知道府上的情形跟以前不同了,以前她是嫡女,在府上随意张扬,压着一干庶女,如今情形颠倒,整个江陵侯府都要依靠着一个庶女来出头,她这个嫡女也就算不得什么了。

道理钟蓉都懂,但她在侯府要风要雨多年,如今却要不断给曾经看不上的庶女让步,心里早就憋了一股火了。要是当初进宫的是她,如今怀上皇长子的自然也是她,哪里还会叫这些庶女爬上来的一天。

“母亲,宫中那庶女也不过是一个小小的贵人罢了,你看她现在那张狂的,别说你,连祖母都不肯见,定是还在介意从前的事,她哪里还会提携咱们侯府的,要我说,母亲还不如让云坤多努力进学,以后入朝当上大官,咱们何须靠一个庶女的!”

堂堂侯府的前程挂在一个庶女身上,钟蓉一个嫡女的婚事还要依仗宫中的庶女,钟蓉拉不下来这个脸面,府上的前程本就该是男子在奔波,钟蓉也一直坚信,只有嫡子钟云坤才是她的依仗。

穆氏脸色一变:“住口!”她脸色严厉起来:“谁教的你这般不知轻重!你弟弟才读了几年的书,当大官哪里是这般容易的,你外祖熬了多少年,你父亲又熬了多少年,如今还不过是一个五品官,上回出京办差,险些出了事,如今还没个正经事的,哪有你说得这般容易的。”

人人都想入朝当官,当大官,但说当大官便能当得上么?她父亲在朝中多年,如今也还是侍郎,上边还有尚书压着的,想往上,得凭陛下来定断。

官场艰难,也正因如此,才有这么多世家把嫡女往宫中送,凭着外戚身份自然步步高升,比在官场上单打独斗来得强,这样轻松的事谁不想的?

钟云坤是穆氏膝下唯一的嫡子,穆氏自是为他百般周旋的,穆氏厉声过后,见钟蓉吓得一愣,忙又拉着她的手轻轻拍了拍,语气柔和下来:“你也莫怪母亲说话重,你性子直爽,在母亲面前说这些倒无妨,只你弟弟才不过考上秀才,离入朝为官还早着呢,你说这话与把他架上有何区别,若是让人听到,未免笑话你弟弟心气高傲,不愿与他结交了的,母亲也是为了你好。”

钟蓉下意识点点头,乖巧的动了动嘴:“知、知道了。”

穆氏满脸慈爱:“母亲就知道你是个听话懂事的。”

送走了钟蓉,穆氏再三检查过冠服,确定没有差池才放心。到入宫那日,百官命妇们的马车轿子纷纷往宫中行驶。行至宫门,百官和命妇分属两道,由着宫人引进宫中。

高太后早便发下懿旨,此次后宫中位份及贵人的后妃都可面见亲眷,按宫中的规矩,能得见亲眷的只有嫔位之上的宫妃,这回得了太后娘娘恩典,宫中娘娘们都高高兴兴的,早早便洒扫宫门候着了。

命妇们入永寿宫同高太后磕头,要先在偏殿候着,等着宫人来宣,先磕头的自是宗室亲眷们,公主及王妃、有品阶的侧妃,等他们行完礼,这才轮到下边的一品夫人、二品夫人们。连陛下母族高家都在偏殿里候着,以她们为首的命妇们自也恭恭敬敬的端坐着。

偏殿里,宫人们麻利的上了香茶,静静的侯在殿中,偶尔低声浅言交谈两句。穆氏依着老太太,位置倒是靠前,穆氏正与身侧的夫人说了两句,转头见高家的大夫人朝她看了两眼,忙含笑看过去,矜持的朝高家大夫人颔首。

高大夫人见了礼,凑在高老夫人身边说了句。

“皇家宗亲多,尤其是这日,先帝时的郡王妃们,闲散宗室们都会来给太后磕头,与太后积年有旧的会被召进永寿宫中陪着太后说上几句,等宗亲们离宫,便是一二时辰了,再会轮到外命妇们,高家的老太太年年都会进宫,等命妇们朝太后磕完头,这才会入宫陪太后叙叙母女情分。”

钟萃对命妇请安之事一知半解的,秋夏两位嬷嬷便捡了些同她说。若是宫中立了中宫,命妇们还会去皇后殿中朝皇后请安,这才能见一见后妃们,说不到一会话,便到出宫时辰了。

殿中烧着炉子,窗户半开着,能见到外边阴凉的天儿,还带着刺骨的寒凉之气,别处宫中现在忙来忙去的,缀霞宫倒是十分静谧。

钟萃点点头,又问:“那陛下今日会去永寿宫么?”

秋夏两位嬷嬷点头:“陛下最是孝顺,在宫中设晚宴前会先去永寿宫同娘娘请个安,与母家高家也见上一见,便要去前殿宴请文武百官了。”

宫中设宴,按理中宫和数位后妃都会前去,只如今后宫尚无中宫之位,淑贤二妃、良妃、禧妃都相继犯下错,只穆妃、熙妃带着余下端嫔等宫妃前去作陪了。

果然,到快晌午了,太后那边才得空见外命妇,宫人宣了人前去请安。钟萃都能想象命妇们请安后由着宫人领到各宫的情形。

正想着,外边彩蝶欢欢喜喜的走了进来,她刚从外边回来,怕过了寒气进来,只在门口传话:“主子,永寿宫的人领了人来了。”

钟萃一愣。

跟着彩蝶进门的却不是永寿宫的人,而是御前的人,钟萃朝他身后看去,下意识扶着芸香站起了身,瞳孔一缩:“王、王嬷嬷。”

王嬷嬷叫御前宫人领进了门,一双眼直直看着钟萃,不住的上下打量,眼眶微红,钟萃根本来不及反应,脑子里一片空白,只能见到王嬷嬷一张一合的:“好好好。”

于此同时,另一道声音传进耳里,王嬷嬷止不住的感慨:【胖了,姑娘胖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