钟萃轻轻点头,把平安脉和玉蓉膏的事放下。陛下既然叫了王太医来,还是主动登门的方式,又不告知于她,便是没打算叫她知道的,钟萃自是听话。
周太医走后,钟萃便叫了秋夏两位嬷嬷来,问问她们太后娘娘的喜好。如今她肚子已经满了三月了,胎相稳当,钟萃要亲去永寿宫给高太后谢恩。
“太后娘娘性子好,人也温和,永寿宫里虽规矩严谨,但还算松快,也没多大事。娘娘平日里喜看看书,养养花,或是招了小宫人们来讲讲话的,贵人不必忧心,太后娘娘非是那等严厉之人的。”
夏嬷嬷抿着笑接了口:“是,说来贵人跟太后娘娘倒有些同样喜欢的,贵人喜看书写字,太后娘娘也喜欢,咱们娘娘从前在阁中时可是跟高家两位大爷一起上过家学的。”
读书人都喜欢读书人,钟萃正愁着,怕高太后如同后宫那些主子娘娘们一般,喜那些胭脂水粉,红花绿柳的,倒是她若是半点不知怕是会惹了高太后不喜的,便想着先打听打听,问清楚高太后的喜好,再去学一学,少说也得把谢恩这一趟给做好才是。
她眼睛一亮:“太后娘娘也喜欢读书写字?太后娘娘如今还写字吗?”
钟萃殿中是有高太后墨宝的,只是承明殿存下的大字纸叶泛黄,已是存了多年的了,是太后娘娘年轻时所作,叫陛下完好的存着,钟萃也就那一回从陛下嘴里知道了大字的出处原是自太后娘娘书写而来,对太后娘娘其他,陛下从未提及过。
两位嬷嬷从永寿宫来,对永寿宫的情形再清楚不过,含笑着给钟萃讲:“自然是写的,娘娘还喜欢作画的,画上多是花草,传神得紧,奴婢们虽是不知娘娘的大字如何,但高家两位大爷曾经说过的,说娘娘的字看似柔,实则刚,想必定是好的。”
“贵人前去谢恩,可过了晌午后再去也不迟,永寿宫有小花园,娘娘喜欢养花种草,清早这几个时辰都在小花园里呢,怕是没空见贵人的,晌午后娘娘会小憩一会,下晌没事时多会看看书写写字,听宫人们讲讲话的,贵人这时候去正好,也可以陪着娘娘说说话的。”
钟萃哪里会讲话的,她每次绞尽脑汁的学着从前侯府姐妹们那般主动朝陛下开口,陛下都不领情的,分明姐妹们在家中时那般开口对上长辈,家中老太太们都会十分和善,还会夸上几句的,也不知怎的到陛下这里就不灵了。
都说母子同心,钟萃生怕太后娘娘跟陛下性子一般无二,都对她开口说的话不领情,反倒是不美,是她的不是了。钟萃有些犹豫:“我、我尽量吧。”
她得好生想想,该如何同太后娘娘开口。
钟萃如今嗜睡的情形好了许多,一日大部分都是清醒的,也只偶尔才会乏力,嗜睡的时候少,读书的时候就多了,夜里睡前,钟萃多是拿着书在温习。
芸香提了壶水进来,这是专给钟萃夜里备下的,从前钟萃没有这等习惯,现在夜里总是会起身两回,为了方便,便提前先备好。今日难得见钟萃没捡了书看,反而若有所思的,芸香放了壶,走到近前:“姑娘,你怎么了?可是身子有何不适?”
说着,人急了起来。整个后宫中,莫说是宫中的主子们,便是他们这些当宫人的对姑娘的肚子也是极为看重的。
钟萃摇摇头,撑着下巴,拍了拍身边的床沿,叫芸香坐。
芸香跟着钟萃数年,倒不如彩云等规矩严谨,跟着便坐到了下边,“姑娘怎么了?可是有心事?”
钟萃确实有心事。
缀霞宫已经跟徐嬷嬷报过了,钟萃想亲自去永寿宫谢恩,高太后那边也应下了,叫她明日过去。
钟萃入宫两次,两辈子都没听说过有嫔妃当真得了高太后接见的,便是早前的良妃,因着连年不断的为高太后抄写佛经,也不过是得了恩典,在永寿宫外给高太后磕了个头,得了赏赐。
秋夏两位嬷嬷虽再三强调过高太后为人温和,钟萃却不敢全信的。宫中早前名声极佳的贤妃,禧妃,这两位入宫多年,谁不是面上温和亲切,但背地里又变成了其她的?连书上也说过人心莫测,他们从外边的言行举止上看到的未必便是真的。而真正的心思又岂会轻易暴露叫人知道的。
钟萃在宫中无数嫔妃身上看到了她们言行不一,哪里还是从前那般别人说甚就是甚了,她有了思想,自己也会考虑衡量的。
明日只是去谢恩,何况众所周知,高太后向来不出永寿宫,也从未召过嫔妃去永寿宫,便是高太后若当真刁难,也只得这一回罢了,钟萃想的是,明日去永寿宫该如何跟高太后交谈的。从前她身边无人,许多知心话都是同芸香说的,这回也不例外:“芸香,你说得我三姐四姐
从前是不是十分得长辈们疼爱的,我见她们开口,老太太她们总是会夸赞满意的。”
老太太虽是以侯府利益为重,但对钟蓉等人也确实极为疼爱。得了好东西往下赏下来,也总是赏给她们,说她们乖巧听话,又孝顺长辈。
芸香理所当然的点头:“那是当然了,三姑娘四姑娘可是嫡女,大夫人二夫人都宠着呢,三姑娘多会说话啊,从前还欺负姑娘呢,欺负完还仗着姑娘不会说话在大夫人面前颠倒黑白的,叫大夫人对姑娘也没个好脸色。”
对,便是这样,老太太等人还夸钟蓉性子活泼开朗,是专门逗她们的开心果呢,夸她孝顺,总是不忘了关切她们。
若是目光移到钟萃身上,淡淡就扫过了。认为钟萃性子沉闷不讨喜,三棍子打不出屁来。当长辈的最喜欢的小辈就是钟蓉那等,能说会道的,钟萃这种阴沉了些。
钟萃回想着钟蓉两个在长辈面前时候的模样,倒确实不止如同她在陛下面前那般给主动倒水研磨便罢的,钟蓉每回还会朝着老太太等人撒娇,只要她拖着音软软的说上几句,老太太等人就什么都依从了。
陛下对她的主动不领情,莫非便是因为她只学了其中几招,没有学完全的因故吗?钟萃若有所思。
翌日,钟萃晌午小憩了会,芸香便来请她梳洗打扮了。要面见太后,自然不能素着脸去,却也不敢多给钟萃用多了胭脂水粉,只给她薄薄的施了一层粉,打了点胭脂便住手了。
钟萃模样本就长得好,薄薄的妆粉只叫她气色更好了些,越发露出她带着我见犹怜的一张脸来。若是多添一些脂粉,在打扮一番,倒也能把她脸上的楚楚动人之态减弱两分。
芸香开了箱拢,挑了件橙色的衣裳给钟萃换上,腰间的浅绿色腰带缀着白色的真珠,丝带垂落,款款摇曳着,这等明艳之色着在钟萃身上,把她身上那份动人之态压了压,接着芸香理着衣裳,彩云几个取了环佩香囊给她带上。
“好了。”装扮妥当,芸香几个退到一边,好叫钟萃能从铜镜中窥一窥。钟萃这身打扮倒算不得浓重,宫中嫔妃们每日无事,少不得花不少时间在这等穿衣打扮的事身上,高鬓珠翠,身上着锦衣玉带,金银玉佩环身,走动时,只轻微一晃,耳边便有悦耳叮咚之声。
钟萃也只在腰间添了一条真珠腰带,稍显得郑重两分罢了,发上以轻巧的绒花首饰为主,并着两支玉钗就足够了。她低头看了几眼,旁边芸香几个问了句:“姑娘可还有甚要添的?”
钟萃摇摇头:“够了,嬷嬷不是说了么,我的衣裳要以轻便为主。”她从半开的窗看了看天色,见时候算不得早了,又问过了给高太后备下的礼是否准备好,等一切准备就绪了,这才带着人往永寿宫去。
秋夏两位嬷嬷没跟着去,她们是从永寿宫来的,要等缀霞宫钟贵人诞下皇子后才能回去,送了钟萃几个出门,秋嬷嬷这才同夏嬷嬷说道:“我怎的觉得钟贵人这样貌很是眼熟的?”
夏嬷嬷收回恭送的目光,听秋嬷嬷的话也想了想:“倒是有些眼熟,不过一时也记不起来了,要说钟贵人这样貌在宫中也是头一份了,宫里模样端庄大方的娘娘不少,但论如钟贵人这般的却是没有的。”
秋嬷嬷点头,尤其是方才钟贵人从房中出来那一瞬间,那张脸,叫秋嬷嬷顿时吸了口气,但又一时想不起来了。
她们二人虽在宫中多年,但早前也并非是得主子看重的嬷嬷,也是这些年太后娘娘身边的宫人们陆续被放出了宫,她们二人才得以近前伺候过的。宫中的女子,年过二十有五便可出宫家去,嬷嬷们若是得了恩典也可出宫安享福分,她们二人在宫外又无子嗣,便没有随着出宫。
在宫中她们是太后永寿宫中的嬷嬷,也是能得人敬重的,在宫中的日子自是不错,若是出了宫,万事还得自己张罗,哪里有现在这般在宫中有吃有喝,还有小宫人们帮衬的好。她们可不傻,自是愿意留在宫里的。
永寿宫离缀霞宫距离不短,钟萃如今有身子,可不敢走快了的,走上一会便歇一歇再走,宫中嫔妃多,在外边的嫔妃不少,虽瞧着钟萃的模样打扮有些眼生,却也没往心头去。那等不受宠的,性子古怪的嫔妃也鲜少出宫,没见过的也是有的,倒也不稀奇。
钟萃歇够了,又带着芸香几个走,刚出了西六宫,迎面就见薛常在领着大宫女来,现在的薛常在跟早前那般意气风发,呼奴唤婢的排场不同,如今身后只跟了一个大宫女,穿戴也不如以前贵重艳丽。
见了钟萃,薛常在眼中划过一抹嫉妒。她被禁足时,钟萃不过还是小小的才人,可以由着她这个常在肆意揉搓,但不过几月,她的靠山淑妃被贬为才人,薛常在没了这个依仗,再也无法在宫中招摇过市,而可以叫她肆意揉搓的小小才人不仅升了位份,成了贵人,还怀上了身孕。
凭什么?不过是一个小小的庶女罢了。薛常在是薛家嫡女,未进宫前,她这等嫡女见到钟萃这等庶女连理会都不必去理会的,若是心情不佳,还可以劈头盖脸训斥一顿的,依她的身份,别说庶女,便是钟家的嫡女钟蓉和钟琳她也是看不上的,选秀时钟蓉竟敢早与她的马车前行驶,还口出狂言,薛常在进宫后便求了淑妃抹去了钟蓉的名字。
谁得罪了她,薛常在都是不会叫人好过的,仗着薛家,她看不上钟家这等人家,自觉高高在上,连嫡女她都不曾放在眼中,何谈钟萃这等庶女了,薛常在也不曾想过她竟然会在一个小小的庶女身上栽了跟头。便是如今淑妃倒了,她落魄了,也是朝宫中那些同样是嫡女的宫妃弯腰,朝一个庶女弯腰,薛常在自觉做不到。
便如同蝼蚁一般,在她眼中不过是蝼蚁一般的人,如今竟爬到了她头上去。宛若是在挑衅她这十几年的骄傲。
她僵硬站着,便要带着大宫女过去,钟萃还没反应,身后的芸香却当先一步站了出来:“常在见了我们贵人为何不行礼?”
芸香抬着下巴,一副高高在上的姿态,把上回薛常在的模样学了个十成十。上回薛常在堵在路上欺负人,芸香心里早就为姑娘憋了一口气了。
薛常在不过是因着靠山倒了才不得不委屈自己,哪里容得一个宫人朝她叫嚣的,她朝钟萃讥笑一声:“一个下人都能朝着主子喝问了,这就是你们缀霞宫的规矩?钟贵人如今都进宫了,还是应该好好教教下人规矩了,别把那些小家子气给带了进来,还轮不到下人教训主子的。”
钟萃原本是不想同她计较的,她赶着去永寿宫,再则钟萃也不想闹起来,叫人说她恃宠而骄,但薛常在都把话说得这样难听了,钟萃也并非欺软怕硬的,她黑白分明的眼看过去,声音十分平静的问道:“既然薛常在懂规矩,那你为何不同我行礼呢?是薛常在忘了吗?”
薛常在岂会忘,她抿着嘴不说话,只一双眼恨恨的瞪着钟萃。
钟萃抿了抿嘴,眼里十分认真,像是一定要她一个解释:“薛常在为何不解释?你为何不向我行礼?”
薛常在咬牙吐出句:“走!”便带着大宫女走了。
芸香几个还愤愤不平的:“姑娘不该让她走,这薛常在也太过分了,说别人不知礼数,她自己不也不通礼数么,见了姑娘也不曾行礼的。”
钟萃一脸平静,她倒是并不在意行不行礼。薛常在这样反应她是见过的,在侯府时,三姐钟蓉见她也是这般,她们都恨她身为庶女不安分守己,踏在了嫡女头上,碍于家规和宫规,又不敢真正朝她撕破脸,只能恨上几回。
钟萃心知肚明,不光是薛常在,包括宫中的其她嫔妃们,对她也是不服的,嫡女自觉比庶女高一等,哪里服气叫庶女踩到她们头上的,她朝她们笑笑:“不必管她了,我们快些去吧,不好叫太后娘娘久等了的。”
芸香几个这才想起正事,连连点头。
她们到时,高太后已经起了身,徐嬷嬷亲自把钟萃引进了永寿宫里边。永寿宫里十分安宁,少了宫妃们住的宫殿那般香气怡人,反倒是多了自然的花香之气,钟萃谨记规矩,在永寿宫里不敢乱看,耳边只听见水流声,带着些微的动静儿。
徐嬷嬷余光瞥见,勾唇笑了笑,安抚钟萃:“贵人不必拘束,这里有一潭小池,里边是娘娘亲手种下的莲花,你瞧,还有些鱼儿在水中游呢。”
钟萃下意识顺着看去,只见旁边用石料砌了一个四四方方的小湖来,倒不像是徐嬷嬷说的潭,里边水清澈,不时能见到鱼儿围着荷叶下露出些许来,从小湖旁经过,便到了游廊,穿过便到了正殿。
进门前,钟萃心里十分忐忑,她随着徐嬷嬷垮进门栏,动作越发轻柔,生怕叫太后娘娘认为她规矩不好的。上首,一身华贵锦缎端坐在上首的妇人跃入眼中,刚打了照面,钟萃便屈膝福礼:“嫔妾钟氏见过太后娘娘,娘娘安康。”
贵人不能直视,钟萃方才也不过是微微弓身,低眉垂眼,太后房中更是连一丝都不敢乱看的。
高太后虽满头银丝,但保养得宜,头上带着翠玉钗,身上是沉淀下来的雍容高贵,她虚虚抬了抬手,声音不轻不重的:“快些起来。”
钟萃再福了礼谢过:“谢娘娘。”
高太后一双眼亲眼见证了大越帝位更迭,后宫风云,气度自是无人能及,她从钟萃进门便看过去了,现在朝她招了招手:“来,近些来。”
钟萃心中紧张,却是听话的迈着步子上前两步,好叫高太后仔细打量。手心略微不安的扯了扯衣摆。高太后瞧见一双熟悉的眉眼,忍不住道:“抬头。”
钟萃慢慢抬起头,一张脸顿时落在高太后眼中,她瞳孔一缩,但不过须臾又压了下来,钟萃只见高太后似掩饰一般,用绣帕掩了掩嘴:“却是生得一副好样貌的。”
与此同时,另一道声音传进耳里,这道声音语调先是一惊,显得声音有几分尖锐,很快又平复了下来,宛若平常一般喃喃说道:【像,实在太像!徐嬷嬷同哀家说时,哀家还有些不相信,却不料竟还当真有跟她长相这般相似之人,虽五官生得不同,但这一张楚楚可怜的脸,令哀家仿佛看到了她在面前一般。
不过也只初初瞧着像了些,现在却是不像了,都是那般叫人怜爱的脸,在她那张脸上,却是可怜中又带着掩不住的野心,这张脸倒是比她更无辜可怜了些,也更质朴,却是比那苏贵妃更当得起娇弱动人这个名儿的。】
钟萃丝毫不敢动,生生把到喉头的那口气给压下去,遮掩住巨大的震惊。苏贵妃!这位苏贵妃就是跟她长相相似之人?钟萃想到当初教导她规矩的两位嬷嬷那般惊恐遮掩,避而不谈的模样,心里笃定她们说的也正是这位苏贵妃。
苏贵妃又是谁?为何在宫中不曾见过?钟萃脑子里一片混乱,又时刻谨记着如今身在永寿宫,千般万般的思绪都不敢想,只能一一压了下来。嘴角扯开一抹笑:“嫔妾当不得娘娘夸奖。”
高太后指了指自己下手的椅,叫她坐:“不必拘束,哀家也只是想瞧瞧你罢了。”她目光落在钟萃腹部,眼中柔和下来,高太后也是孕育过子嗣的人,她见钟萃穿得非浓重,反倒添了几分满意。
宫中的嫔妃向来在乎容颜和排场,出宫都不愿输人一头,在装扮上越发贵重,先帝在时,后宫有孕的嫔妃也向来不甘落后,高太后倒是出言了两回,便随她们去了。只有真正在乎腹中骨血的,才会将脸面和排场放在之后。
她柔声问着:“近日觉得如何?可还有什么症状?太医如何说的?秋夏两位嬷嬷可有同你说过的?”
钟萃一一回了。老老实实的说了近日的感受症状,周太医的诊脉,秋夏两位嬷嬷交代的都一一说了。
她都记得,高太后看她的目光便愈发满意:“要是有何症状便告诉秋夏两位嬷嬷,召了太医来看看,万不可逞强的。”
钟萃点点头,都记下了。
高太后朝徐嬷嬷抬抬手,很快徐嬷嬷便从里殿中捧了一个匣子出来,放到钟萃面前揭开,钟萃看了看,目光疑惑,“这是?”
徐嬷嬷往高太后的方向努努嘴:“这些小衣都是太后娘娘亲自做的,还绣了不少的花色呢,贵人看看喜欢不喜欢。”
钟萃目光欣喜的点点头,秋夏两位嬷嬷只说太后喜读书写字,闲时以养花为主,却不料太后还会做针线的。钟萃起身要谢恩,高太后没让,说道:“哀家也是闲来无事才做了几身,也不知合不合身,便按着陛下当时的大小做的,若是不合身,到时再重新做过。”
钟萃又回头去看看小衣,对着大小比划了下:“陛下幼时穿的是这么大的衣裳啊。”
高太后在宫中这些年,已经鲜少能跟人说起陈年旧事了,尤其陛下渐长,威严深重,也不再适合跟宫人们谈论,这会儿难得的起了两分兴致,同钟萃说起来:“对,他出生时便是穿的这般大小的衣裳,后来一月月就不同了,这般大小的穿不了,只得命了司衣处加紧赶制…”
闻衍到了永寿宫,门口的宫人连忙朝他行礼:“见过陛下。”
他点点头,尽直往里走,沉声开口:“太后呢?”
宫人忙回话,“回陛下,太后娘娘在正殿里接见缀霞宫的钟才人。”
闻衍带着杨培进了殿中,他自是知晓钟萃在永寿宫,今日下晌,闻衍难得抽出空来,正想去缀霞宫探望一二,却不料那钟氏来永寿宫见了母后,母后向来不见后宫嫔妃,便是来也只能在外边磕个头的。
闻衍倒有些意外母后竟然见了人,他一路到了正殿,不用宫婢禀报便抬步进去,未近前便听到母后稍显热络的声音,期间还夹杂着几声乖巧的回应。
他大步过去:“母后在说甚?”
天子骤然出现,房中都来不及反应,闻衍走到高太后面前,规规矩矩的朝她行礼请了安,高太后不过须臾就回过了神儿,面上稍有些不自在:“陛下来了,快些坐。”
她们正说起陛下幼时的事情,怎知陛下突然便出现了。如此稍有些在背后说小话的嫌疑,高太后自也是重规矩,要面子的,面上便有些为难情。
闻衍在钟萃旁边挑了张椅子坐下,钟萃放下手中的小衣,起身朝他行礼:“嫔妾见过陛下。”
闻衍“嗯”了声,目光放在小桌匣子上:“这是什么?”
钟萃老老实实回答:“这是太后娘娘亲自做的小衣,娘娘的绣工真好,尤其是绣上的花色,可比嫔妾绣得好多了。”
高太后年轻时德容言工可是样样精通,闻衍身为高太后嫡长子,自是再清楚不过。他去缀霞宫数次,对钟萃的绣工也知道几分,无需比较便知谁绣工更好,垂下眼,漫不经心的说了句:“以你的锈技,便是司衣处最末等的司衣宫女都比不过。”
钟萃努努嘴,小声顶撞了句:“不是,嫔妾只是绣花不行。”
这也非是因她之故,绣花需要花样子,需要不时对着花样子,跟着懂行的人才能学会的,未进宫前,钟萃在江陵侯府不得宠,哪有花样子给她的。
高太后已经多年没有动过针线了,尤其是上了年纪后,眼神早已比不得从前,连闻衍都是这些年头一回见到高太后亲自做的衣裳,他目光往匣子上看了看,钟萃一直看着,牢牢记着三姐钟蓉曾经说过的要有眼色,当下便拿了一件小衣递过去:“陛下请看。”
闻衍抬眼瞥她一眼,见她眼中虽有些讨好,与其她那些想要讨好天子的后宫嫔妃并无差别,但眼中一如既往明亮通透,仿佛单纯的只是想讨他开心一般。
闻衍心里一松,便是连自己都没发现的升出些微愉悦来,接在手上,目光刚落到小衣上,钟萃便在一旁介绍起来:“陛下请看,这几多荷花绣得多好,圆圆的,胖乎乎的,太后娘娘还绣了樱草,梅兰竹菊等花色的。连备下的尺寸都是按照陛下当年的尺寸做的。”
闻衍拿着小衣的手一顿,心中有些不悦,又很是羞恼一般,从钟萃明亮的眼眸移到瞥开目光的高太后身上,沉声说道:“胡闹。”帝王哪里是由得肆意谈论的。
高太后脸皮薄,抿了抿嘴:“哀家宫中还有些事,皇帝便先回去吧。”她又转向钟萃道,“若是得了空,便来永寿宫陪陪哀家。”便叫徐嬷嬷扶着回内殿了。
钟萃忙起身福礼,恭送太后离去。
高太后靠在软榻上,不多时,外边有动静传来,她轻轻开口:“皇帝走了?”
徐嬷嬷特意去看了眼,来回了话:“是,陛下带着钟贵人出了宫了。”她瞧着,陛下离去时虽脸上瞧不出情绪来,但想来心中还是有两分气儿的。
高太后笑了声儿,同她说:“你方才瞧见衍儿那模样没?哀家可是多年没瞧过他这般时候了,尤其是他当了太子后,悉数叫哀家把他曾用过的,顽过的都收检了,半分不再沾染,他才几岁便学得如同老头子一般,同他一般大的几位侄儿,长他几岁还知躲学出去顽呢。”
天子幼时的趣事,高太后能说,徐嬷嬷却不能说,她含笑点头,不时应和两声儿。高太后笑完,想起钟萃,也觉得稀奇:“哀家倒是没见过这等性子的,那张脸分明与那苏氏一般无二,但你端看这两人的行径,一个满是心眼子,一个老实巴交,问什么答什么,连婉言都不会,哀家冷眼瞧着,她仿佛倒是不怕陛下冷脸的。”
徐嬷嬷想了想,也道:“这钟贵人确实性子直了些,不懂得变通。”
“性子直,不懂变通,哀家说,这性子倒是不错,总比满心眼子的好。”
出了永寿宫,闻衍大步走在前边,钟萃抬了抬眼,又抚上肚子,到底没有小跑着跟上,钟萃审时度势了一番,到底慢腾腾的跟在后边,一路进了缀霞宫。
宫人忙朝天子见礼,又给钟萃端了水来,伺候她换衣,朝她嘘寒问暖的。生怕她走这一路上稍有不妥。
闻衍冷眼看着宫人们忙前忙后,等他们忙过,这才沉声开口:“取书来。”
钟萃穿着常服,坐在下首,乖巧的等着他讲书。
因着去了永寿宫,这次闻衍只讲了几句,讲了几个典故便停下了,吩咐了钟萃温习,抄写大字便要离去,钟萃老老实实点头,刚抬眼,就见陛下左手手背上有一处青痕:“陛下受伤了?”
闻衍顺着看去,淡淡的敛了眉:“些许小伤,无碍。”
“陛下稍等。”钟萃说了声儿,起身去了内殿。外边杨培弓身问询:“陛下?”
前朝事务繁忙,闻衍也不过是抽空到后宫来一会,先前在永寿宫已经耽搁了好一会了,杨培这才出言提醒。
“嗯。”闻衍却没动作,杨培也不敢催促,只心里有些着急。前殿如今还有大臣在等着的。
钟萃很快捧了瓶药膏出来,她坐到下手,掀开盖子,玉蓉膏的味道闻衍再熟悉不过,他目光在完好,如同从未动过的玉蓉膏上看过,移到钟萃身上:“怎的不用?”
钟萃用手指沾了一些,拉过闻衍的手替他在手背上敷了一层,一边老实交代:“药膏是王太医拿来的,嫔妾怕王太医拿错了,不敢用,便一直放着。”
闻衍嗤笑一声,她受伤便有太医登门送药,此等关联,若换个嫔妃,只怕早就猜到这背后的原因了,与宫中那些嫔妃相比,这钟氏着实愚笨了些。闻衍虽嫌弃,但心底却是一松,罢,若她当真学得如同其她后宫嫔妃一般阴谋算计了,此刻他倒也不会在这缀霞宫了。
“陛下怎的伤到了手?”钟萃随口问,只闻衍却不答。
前朝之事,自是不会同她说的。
玉蓉膏是宫中珍贵药膏,手背上冰凉之感传来,闻衍起了身,他负手而立,只轻轻低头便与低坐的钟萃对上:“朕走了,你好生歇息。”
钟萃忙起身,恭送他离去:“嫔妾恭送陛下。”
闻衍出了缀霞宫,尽直回了前朝。吏部尚书乌大人,工部尚书宋大人今日被召,二位大人正对陛下召见一事心中忐忑,待见了陛下后,只见陛下面上毫无表情,叫人丝毫瞧不出情绪来,却朝他们狠狠仍了本折子来,大步离开了殿中。
天子离去后,乌宋两位大人这才捡了折子,只一看,却叫两位大人眼前一黑,督察院雷坚,大理寺左少卿韩昱二位大人下潮州调查河道一事,河道事急,这两位大人快马加鞭赶了去,只些许排查,便查出工部杨大人上奏的折子非事实。
杨大人任命钦差,要沿河道从潮州一带起巡查,所记录下来后由文书们攥写,上呈,由通政司送到帝王手上,杨大人先前一份折子中所写的遥堤修筑有误,雷大人两位亲自询问过杨大人,河道四堤如今仍旧坚硬,只需照旧维护加固一番便可。
修筑和维护,虽不过二字之差,但所需物资可谓是天壤之别,杨大人若探查无误,雷大人两位核对无误,那问题便出在了攥写的文书上。只是两个字,却叫朝廷上下劳烦一番,慎重待之,闹出一场笑话来。
派去的文书是工部之人,却是由吏部推荐的,此事若是追究下来,工部吏部都躲不开责任的。乌宋两位大人心知陛下眼中容不得沙,尤其是捅出这般大的纰漏,致使朝廷上下忙碌,还派出了两位大人审查,结果却是闹出一桩误会来,心里也忍不住叫屈。
如派出文书随行这等小事,连过尚书手都不必的,如今出了事,却由他们给顶了上来。但心中又忐忑不已,怕陛下问罪,在殿中不断走来走去,直到闻衍出现,乌宋两位大人忙见礼:“陛下,此事臣等已然知晓,回去后定会彻查部中,绝不姑息。”
闻衍大步走上御案落坐,心中的怒气早便散去,现下见他们模样,倒是生了两分兴致:“绝不姑息,两位大人不妨说说,如何个不姑息法?”
乌宋两位哪里想到这般久远的,何况各部的同僚或是天子门生,从科举中而来,或是蒙祖荫推荐而来,都不是好相与的,一步错便容易得罪了人,落了个政敌。同朝为官,若非生死大仇,都会留下一线的:“这…”
闻衍冷哼一声,“结党营私,官官相护,身为尚书,尚不能担起一部之责,叫朕又如何能把各部尚书交由你等?”
乌宋两位大人背脊落下一身冷汗,陛下的话虽不重,但却宛若警钟一般,声声敲在他们耳里,叫人震耳发聩,醍醐灌顶,皆俯首叩拜:“微臣知罪。”
过了半晌,闻衍这才开口:“起来吧。”他敛下眉,缓缓沉声开口:“河道事宜关乎天下黎明百姓,当不起半丝轻慢,若有胆敢贪图河道银两,与军需贪腐同论!你等皆参与河道事宜,虽非直授,却有监督行事不周之罪,两部深联,若一日生出更大的事,朕岂非会见你们相互推诿的?”
乌宋两位大人还要开口,闻衍抬了手:“朕心中已有决断,来日将召内阁重议河道巡管一事,退下吧。”
闻衍把河道巡管一事单独划分了出来,有专职专管官员负责,无需由工部每年派遣钦差巡查,河道事大,朝中要新立官职,内阁和六部几番商讨,立新官职,到由何人上任,如何接替,下边该如何配合等,足足议了三月才彻底定下。
正是炎热之时,宫中嫔妃们皆足不出户了,殿中都摆上了冰盆。缀霞宫因着特殊,内务处不敢多上了冰盆,只能少少的给添置,若非不是有树林子遮掩,缀霞宫也该同其他宫一样燥热烦闷了。
绕是有冰盆,有树林子挡着,钟萃挺着大肚子仍是觉着燥热,偏生秋夏两位嬷嬷还说了,为了腹中皇子好,她连用的水都是能入口的温水,每到晌午,小憩后总是会背心汗湿,芸香几个只得轮流替她摇扇引风。
倒是天子,每隔三两日来一回,穿戴齐整,宛若闲庭信步一般,叫钟萃看得十分艳羡。
前朝,河道事宜商定,诸位大人告退,只余下彭范二位大人,近日工部贡上一种摇风机,比用蒲扇摇风倒是便宜一些,闻衍近日正为缀霞宫叫热而愁心,工部贡上这,立时便叫人给送去了缀霞宫。
念着两位太傅年事已高,又为启蒙恩师,闻衍便也为他们准备了两架:“等下两位太傅便可带回去,也好好享用一番。”
彭范两位太傅自是谢恩。
闻衍摆摆手,说起了其他:“二位太傅觉得前岁的新科状元顾元舜如何?”
彭范两位太傅不妨天子问及这个,想了想才回答:“小顾大人出身好,又是前岁的新科状元,如今在翰林当值,文采自是极佳,假以时日定能成为朝中栋梁之材。”
闻衍也是考虑许久才选中这位,见两位太傅也没意见,他倒不曾隐瞒:“朕打算好生磨砺他一番,待皇长子到启蒙之龄,便点顾元舜为他的先生。”
彭范两位太傅万万想不到陛下提及小顾大人是为了皇长子,当下便说:“陛下,皇长子之事并非现在就议,离皇长子启蒙还有数年,不妨再等等看。”
“若是等长大,到启蒙之龄了,岂不是只能随手一点了?这极是不妥,朕当年由二位先生教导,也是数年前便定下了的。”
范太傅稍古板些,当即便道:“这二者岂可混为一谈,陛下为嫡长子,而皇长子则为庶长子,嫡庶有别,自古便有三纲五常,若是对庶子便这般大动干戈,陛下至以后的嫡子为何处?”
闻衍顿时沉下脸。
彭太傅拉了范太傅一把,打起来圆场:“陛下,范大人也非是这个意思,只如今钟贵人肚子里的龙嗣尚不知男女,一切皆有变数,不如等皇长子诞下后再议。”
范太傅一把抽回袖子,却是照旧说道:“陛下每隔三两日便前往缀霞宫教学,屡次为皇长子筹谋打算,如今还照嫡子之待遇行事,陛下,此事万万不可,谨记嫡庶有别才是。”
闻衍眼神锐利,直直看向范太傅:“太傅,你逾越了!”
闻衍是看着钟萃的肚子一点点变大,从一开始的闲来无事去教学,到固定去,从看着钟氏肚子变大,行动艰难,到亲自体会到皇长子在母体里朝他伸伸小腿,像是在回应他这个父皇一般,越发叫他上心,慢慢倾注心血,到每一步都想为他筹谋安排好。
他几乎是全程参与了他蜕变的过程,如同钟萃一般体验到孕育,养育的不易,如此倾注心血当真是头一遭,闻衍心知肚明,便是未来的嫡子,也绝不会有这般叫他关注的。这份心思他一直埋在心底,如今竟贸然叫范太傅揭穿,闻衍心中十分恼怒。
天子何等重规矩,范太傅之言却戳破了天子假象,叫他宛若自毁诺言一般。
范太傅却不惧,他甚至说:“陛下不该倾注如此之多,权势之于任何人都宛若蜜糖,陛下又怎知如今的宠爱,不会令她人生了贪念,企图要得更多,而后生出不该有的心思来?”
“够了!”闻衍喝斥一声,目光沉沉:“太傅,你管得多了些。”念着启蒙情分,闻衍到底顾忌两分。
范太傅还要说,闻衍已经从御案上走下来,甩了宽袖走了。彭太傅没好气的看着人:“这种事岂能这般横冲直撞的说,陛下对皇长子上心你又不是才知这一两日。”
范太傅瞪他一眼:“陛下都要为皇长子寻先生了,此时不说何时说?等陛下全然偏袒一边的时候说?你忘了当年先帝是如何偏袒庶子的了?”
闻衍下意识到了缀霞宫。钟萃等人正对才送来的摇风机好奇,见他来,纷纷朝他行礼,钟萃如今身子不便,闻衍已经免了她的礼,早两月钟萃还去永寿宫陪了高太后,如今却是不去了。
摇风机被启动,引来的风比蒲扇等可大多了,钟萃仰着小脸,舒服的喟叹了一口,天子到缀霞宫,第一件事必然是上课,宫人们上了茶水冷饮便纷纷告退。
闻衍照旧捧了书讲了一段,又问过了钟萃今日的作息来,这才往后靠在椅上闭目养神,脑海中,范太傅的话不断的向他诘问而来,闻衍仿若见到了先帝,他不齿冷笑,笑他到底步了他的后尘。
闻衍蓦然睁眼,钟萃小心翼翼的看过去,正觉得今日的陛下有几分奇怪,便听他问了句:“朕问你一个问题?”
钟萃还当是陛下要考校她功课,端正坐着,轻轻点点头:“陛下请讲。”
闻衍看着人,脸上极淡,他目光定定看着人,又仿佛在审视一般:“嫡与庶,孰高?嫡与庶,有何区别?”
钟萃一愣,脸色黯了下来,她抿了抿嘴:“嫡高与庶。”
事实就是如此,嫡子女高于庶子女,无论庶子女才学多高,有多努力,出身总是他们身上的一道污点,在谈及嫡庶时,总会矮别人一头。
可是,谁愿意成为庶子女呢?
风有些大,扬起钟萃的一缕发,叫她心中都跟着飞扬起来一般,下意识张了嘴:“可是陛下,谁愿意成为庶子女呢?谁愿意自己天生矮别人一头呢?若不是卖身做妾,为何会诞下庶子女来?若不是娶妾生子,又如何有庶子女来?”
闻衍幼时便敢质疑书中所言,自是大胆的:“所以呢?”
钟萃仿佛心中有一股气,这股气从上辈子带到了这辈子,叫她所有的埋怨不公都通通压制了下去,她一字一句的:“陛下与我讲过泰伯典故,三以天下让,民无得而称焉。可见先民圣贤是以德论品行,而非以身份论品行。”钟萃咬咬牙,到底把话说了出来:“嫔妾认为,嫡与庶,没有区别!”
闻衍眼眸微眯,目光格外凌厉,周身威严赫赫,缓缓沉声:“你可知你在说甚?”
钟萃轻轻点了个头。
“放肆!你好大的胆子!”闻衍扔下书,断然起身,脸色一片沉怒。没有区别,没有区别,如果没有区别,那这皇位便人人皆可得知,如何还有妄图染指,如何还有伦理纲常,长幼有序,嫡为先,庶为次!
范太傅的话犹言再耳,仿佛印证了他的话,帝王的恩宠,到底是叫她生出了过多的心思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