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8章

自打给缀霞宫把出了喜脉后,周太医几乎成了缀霞宫的常客,隔上几日来缀霞宫问诊都是由他出诊,叫太医院的太医们十分艳羡。只要缀霞宫这胎给稳住了,等贵人诞下皇长子,何愁没有赏赐的。

周太医接了通知,还以为是缀霞宫出了甚事,赶忙提了药箱,连药童都来不及带着,便跟着传话人一路到了缀霞宫。

来的路上,周太医脑子里不断在想着可能出现的情况。缀霞宫这位钟贵人如今有喜还不到三月,胎儿正是不稳之时,若是这时出了点差池,怕是难以保住的,也不知到底是摔了还是滑了,抑或是用了什么不该用的。

按理说连高太后都这般重视钟贵人的肚子,连徐嬷嬷都再三过问,身边还有高太后特意赏下来的两位经验老道的嬷嬷,入口的,身上穿的有她们在,想来是到不了贵人跟前才是,除开这些,便只有不小心摔的了滑了的。

周太医在宫中多年,从先帝时起便一直在太医院里当值,见惯了后宫阴私,宫中的娘娘们有孕后都是极为小心的,若是连这都出了事,只能说明着了道,遇上了更高明的,便是他们太医也多半无能为力的。

可偏僻主子们精贵,若是保证了,自是会赏下来,若是无能为力,头一个被问责的也是他们太医,笃定是他们无能才保不住,因此给后宫嫔妃,尤其是有孕在身的嫔妃看朕,不小心也是有风险的。

眼看快到缀霞宫了,周太医心里更是七上八下,尤其前边传话的太监走得快,又一言不发,越发叫周太医加重了这种猜测,心中实在难熬起来,周太医叫住了前头引路的侍监,一脸认命的问道:“公公,这贵人到底是出了什么事了?”他也好在心里先有个底,哪怕被问责也好过一路忐忑不安的。

引路的公公蹙起眉心,实在不懂太医的意思,想着陛下还等着的,侍监哪里敢耽搁跟他闲谈的,语气不由得加重了些,面上有些着急:“周太医,前边就快到了,可不敢磨蹭,快些走吧。”

周太医见他的反应,心直直的往下沉。他握紧了手里的药箱,深吸了口气,跟着侍监一路往缀霞宫走,走到宫前,却见侍监反倒不进殿,而是转了身。

侍监回头,忍不住再提醒了下:“周太医,你还闷着做何,陛下在前边,还等着问话呢,还不快些的。”

周太医下意识的顺着朝前边看,只抬眼就见前边林子里坐在石桌边的陛下,杨培正弓着身子立在身后,远远见了他们,还朝他们招了招手。

侍监忙带了周太医过来,这才见礼退下,周太医给闻衍行了礼,提了提手中的药箱,正想问可是陛下有哪里不适的,但在心里,周太医却是狠狠松了口气的,原来不是钟贵人有事,他自是不用被问责了,但刚想问,周太医又愣住了。

陛下若是身体不适自有专门的御医来为陛下看朕,哪里用得上他一个太医的。正想着,闻衍的声音沉声在他上方响起:“钟贵人的身子可有大碍?”

周太医下意识便回话:“回陛下,贵人身子并无大碍。”

太医虽这般说,但闻衍还是下意识蹙起了眉,想着钟萃先前的难受,他不由问道:“贵人身子这般,可有什么缓解之法?再过几月,行动不变,周身浮肿,这些可都有应对之法?”

闻衍只在书上见到过形容女子怀孕,说妇人怀胎十月,瓜熟蒂落。也只有在医术中才有详尽的描述了。

周太医呆若木鸡,几乎没有反应过来。世上皆是男主外女主内,女子仰仗着夫君,他从医多年,不知见过多少女子为在夫君面前留个好印象而各种遮掩的,甚至有些女子怕丑,而拒绝夫君入内相见,此等有碍颜容之事莫说提,便是下边人也严禁住嘴的。

待到女子分娩,自古认为这血气与男子冲撞,是污秽,男子都是不入内的,只在外候着,或等生产后再报,等男主子入内了,房中早就被收拾了妥当,自是不知这过程凶险。闻衍身为天子,秉到他面前的自是关乎江山社稷的大事,哪里会拿这种事去烦他的。

周太医脑子里不知想了多少,但所有言语都敌不过他心里的震惊,久久没有回话,杨培小心往陛下的方向看了眼,清了清嗓子,压着声儿:“周太医,陛下还等着回话呢。”不要命了不成,在陛下面前还敢走神。

周太医浑身一抖,刹那脑袋清明起来,他想着陛下提到的贵人身子可有缓解之法,周太医每隔上几日就过来缀霞宫一回,钟贵人的情形他都清楚,想来陛下指的便只有贵人精力不济的问题了,他小心的低着头回话:“陛下,女子有孕各有不同变化,非三言两语能说得清,贵人这般也是女子常态,待过些日子便会渐渐褪去的。”

闻衍听钟萃听过,等过了三月就好了,但现在还不到三月,钟贵人就这般难受了,他哪里还等得到以后的,闻衍语气不由得加重了些:“你们太医院就没有法子?”

俨然是认为太医院的太医们医术尚欠的意思,周太医心里暗暗叫苦:“陛下有所不知,女子有孕自来如此,便是华佗再世也束手难测的,若是贵人是别的情形,还能以酸食压上一压,如今这般却是无法的。”

闻衍定定的看着人,眼中明显带着不悦,但也深知太医是不敢欺瞒于他的,只得摆摆手,叫人退下。

这般,他算是知晓为何太后会叮嘱,叫他时常来缀霞宫坐一坐了。闻衍在后宫耽搁了不断的时辰,他起了身,带着杨培回前殿,临了吩咐了一声宫人:“告诉贵人,朕明日再来看她。”

宫人欢欢喜喜去禀报了,钟萃靠在软榻上,闭着眼昏昏欲睡,秋夏两位嬷嬷正指着芸香几个把房里易碎的往外搬,早前她们便叫人在钟萃房里清了一遍,把硬的、尖的都给清了一回,还叫人在地上铺了一层,这回又把房里的瓶给搬了。

听到宫人禀报,秋夏两位嬷嬷倒是高高兴兴的:“这好,陛下来,说明这是惦记着咱们贵人呢。”

陛下性子清冷,威严又重,宫中得宠的娘娘不多,若是被陛下惦记着,在宫中的日子也要好过不少。在深宫中,默默无闻可不行,得争,要叫陛下看到,得出了这个头,这才能在宫中过上好日子。

秋夏两位嬷嬷在缀霞宫多日,又被高太后指派过来,自是为缀霞宫多想一点。钟萃醒着时,她们都不敢叫人搬东西出去,房里有人走动,生怕磕着碰着了,尤其是钟萃在,现在钟萃在榻上安歇,也能安心搬抬了,两位嬷嬷看他们搬,还压着声音交代:“小声点,别把贵人给吵醒了的。”

房中的声音顿时又放轻了两分。

翌日,闻衍将近午时才踏入缀霞宫,陪着用了午食,下边宫人撤了桌,给他上了茶水来,钟萃面前只放了杯温水。

闻衍看过两次她面前都没摆上茶水,下意识认为是跟从前一般,宫中的用度叫内务处给克扣了,给了缀霞宫旧年旧茶以次充好,正想发问,又想着如今内务处已不是废妃董氏时的模样,如今内务处尽归了徐嬷嬷掌管,徐嬷嬷是定然不会做出这等事的。他顿了顿,沉声问道:“怎的不叫宫人上茶水来?”

钟萃摇摇头,老老实实说道:“不行,嬷嬷们说过了,不能喝茶的。”

闻衍有些咂舌:“连茶也不能喝?”

钟萃点点头,掰着手指跟他算起来:“不止茶水,还有好多吃食都是不能用的。”她连着数了十来样出来,从秋夏两位嬷嬷到身边后,钟萃的膳食已经换了好几次了,从前许多用过的吃食现在都不能入口了。

秋夏两位嬷嬷管得严,禁忌多,但钟萃知道这是为了她好。相反她十分感激两位嬷嬷,也感激赏下嬷嬷来的高太后,若非不是这两位嬷嬷在身边,钟萃哪里知道还有这么多忌讳的。便是害人害己了。

闻衍心中听得一叹,目光落在钟萃身上越发深邃,听钟萃讲了两位嬷嬷们给她传授的忌讳,直到钟萃开始犯困,这才起身:“朕走了,你好好歇着。”

钟萃起身朝他行礼:“嫔妾恭送陛下。”

从这日后,每隔上三两日的,闻衍便不时来缀霞宫坐坐,问一问情况,他在后宫待的时间少,除了缀霞宫,便只去永寿宫给高太后请安尽孝,便是来坐坐,也不过是坐上一时半刻的。

倒是禧妃带了嫔妃们来赏了两回花。她事先还专门派了人来同钟萃说了声,生怕钟萃不同意一般,还给缀霞宫送了份礼亲自送了来,禧妃亲自登门,钟萃哪能闭门不见的,过来给禧妃见了礼。

禧妃为人和气,是宫中出了名儿的老好人,早前在宫中便很有美名,只是上头有那贤妃董氏给压着,禧妃又惯是软气,不愿同那贤妃对上,一直多有退让,这才叫那贤妃董氏得了满宫赞誉,拢了不少宫妃过去。如今那贤妃董氏出了事,禧妃便当仁不让的露了出来。

钟萃记得上辈子这禧妃也是一位很低调软和的人,说她对低位嫔妃们也从来爱护有加,当是亲姐妹一般相处,没有高位嫔妃的架子,不过跟现在不同,上辈子禧妃是过了两年才升为妃位的。

钟萃虽没同禧妃相处过,每回也只远远的看过,但心里对这样没架子的宫妃心中却是多有亲近欢喜的。

禧妃为人果然爽朗和气,钟萃刚弯腰,她便忙把钟萃扶起身,上下打量起钟萃来,禧妃也是头一回这样清楚的看清钟萃的样貌,心里一惊,早前便有嫔妃在她耳边说过,说去岁有一位秀女模样长得好,楚楚可怜的,宫中还是头一回挑出这种柔弱纤细的嫔妃来。

女儿家都在乎样貌,对着比自己长得好的总是有两分计较,嫔妃们原本对钟萃的样貌还有些警惕防备,但想着陛下的喜好,对貌美女子的不喜也就散了。陛下的喜好,多年来她们再是清楚不过。便是禧妃初听时也没把这样一位注定不受宠的嫔妃放在眼中的。再是和气,禧妃却也是嫡女出身,注定不会跟庶女交心。

她仔细把人打量过了,嘴角只微微一僵,钟萃脸上脂粉未施,但皮肤除了有点微黄以外,瞧着格外的水嫩光滑,尤其看人时,一双眼眸水盈盈的,换谁看了都忍不住多加几分怜惜,禧妃从前在家中亲眼见到生母有喜,母亲脸色便是这样,等过一些时间自然就恢复往日的白嫩了。这钟氏五官模样本就长得好,若是一身皮相又白白嫩嫩的,不是更添几分光彩。

陛下从前是不爱这种模样招人的,但那也是从前,如今不还是宠信了人,叫她怀上宫中的皇长子?

这些念头在脑子里不过须臾,很快禧妃又恢复平日的爽利,对着钟萃好一顿夸:“瞧瞧妹妹这模样,当真是比姐姐们生得好,也莫怪妹妹一入宫便得了这天大的恩宠了,换作是我,我见了妹妹也是疼的,妹妹快起身,你如今怀着身子呢,咱们姐妹间,不用多礼的。”

钟萃还是朝她福了个礼:“禧妃娘娘客气了,礼不可废。”

禧妃到底没拒绝,等她福完礼,这才朝她嗔道:“你呀,没成想是这么个性子,倒是跟穆妹妹有些相似了,她也是整日规矩,礼仪的挂在嘴上的,为人是看着不苟言笑,有些不好亲近的模样,其实她心肠不坏的,从前我也说过好多回她不听,后来才不这样拘礼了,妹妹下次可别这般客气了。”

闻衍到时,钟萃正在推脱着不肯收礼,禧妃态度自是不强硬,却叫人难以招架,他跨进门,见她们这般模样,沉声问了句:“怎么了?禧妃为何会在缀霞宫。”

钟萃两人朝他见礼,不等钟萃说着,禧妃已经说起来了:“陛下,臣妾是来给钟妹妹道谢的。”

闻衍一愣,禧妃便把这两日带着嫔妃去外边林子里赏花的事说了:“这林子挨着缀霞宫,臣妾便想着先跟妹妹通通气儿的,姐妹们多,难免嘈杂了些,怕影响到了钟妹妹,臣妾心中过意不去,便备了礼过来道个谢。”

她把还提在手中的礼提了提,好叫闻衍看到,事情也确实是像她说的这般,但这林子哪里是钟萃的,禧妃派人来时钟萃便告知了,她们随意便是,虽说林子里赏花的嫔妃多了,嘈杂了些,难免吵得人心烦意乱的,钟萃却也不好说甚,怕人多出门被冲撞了,钟萃连门都没出。

禧妃说完,钟萃倒也点点头:“却如禧妃娘娘所言,只是娘娘严重了,这林子是宫中之物,哪里是嫔妾缀霞宫的,也当不起娘娘这份厚礼,娘娘还是拿回去罢。”

禧妃今日本就专程为此事而来,哪里会这样走了的,她捂嘴笑了笑:“瞧妹妹说的,你怎的当不起了,妹妹要是不收,可是嫌这礼薄了些?妹妹要是不收,下回姐姐哪里好意思再来的,便是这回也深怕扰了妹妹的。”

钟萃有些为难,闻衍听清楚了经过,深深看了禧妃一眼,朝钟萃点头:“既然是禧妃送的,那便收着吧。”

天子发了话,钟萃这才不推拒,接了下礼,又朝禧妃道了谢。她现在却知这禧妃在宫中为何备受赞誉了,为人实在太过热情了些,平白收了人家一份礼,钟萃自觉面上有些过意不去,正想开口叫禧妃在缀霞宫多坐坐,就见禧妃的嘴一张一合的:“一家子姐妹,妹妹可不许再这般客气了。”

于此同时,另一道声音顿时在耳边响起,这声音语调极为平淡,与如今的热情周到宛若天壤之别,细细的还带着些尖锐:【陛下的脚步声本宫可是早就听出来了,本宫先一步开口把事情说了,一则叫陛下看见本宫友善后宫嫔妃,二则提了厚礼,又提到怕影响到了人,这话虽是谦逊之词,但本宫这话深意可不是在自责,林子可是宫中之物,又不是这缀霞宫的,陛下心中自会认定这缀霞宫心眼小。

不就是嫔妃姐妹们赏个花么,赏个宫中之物哪里还要朝缀霞宫送赔礼的,现在叫陛下亲眼所见,依着陛下的脾气,哪里能容忍后宫嫔妃如此恃宠而骄的。】

钟萃瞳孔一缩,下意识抿了抿嘴,往后退了一步。

分明是禧妃非要亲自登门送礼,又是热情周到的劝,又是好一顿夸,怎的还成了她心眼小了?钟萃哪里知道,便是普通一句话,还有几层意思的。便是上回这般的,还是在侯府时听见大夫人同四姑姑过招时的心声时候了。

那时四姑姑钟明兰句句深意,落在老太太耳里却是全然不同,大夫人穆氏暗恨,又被钟明兰抢了先机,在老太太跟前落了好大个没脸。

闻衍先前听了禧妃之言,心中却有些不悦,见钟萃蹙了眉,眉心也不由得一蹙,禧妃见状,心里本是一喜,正等着陛下开口训斥,却见陛下朝她劈头盖脸的:“缀霞宫如今比不得从前,宫中哪里不是赏花的,御花园里还不够你们赏的,非得来此处不可?”

在闻衍心里,禧妃入宫多年,虽是老好人,脾性软,但也不是没有分寸之人,如今缀霞宫有孕,她还带着嫔妃来外边吵闹,实在是有失分寸。但禧妃入宫多年,闻衍觉得,许是禧妃平日太过软和,又叫下边嫔妃缠着,不好回绝,这才往外边林子走了两回,并非有意,倒是情有可原。

何况过后还知道自责,亲自登门赔礼,闻衍这才叫钟萃收下,如今他再训斥两句,叫她不可再犯,这回便给揭过了的。

禧妃入宫多年,从太子府时便跟着,虽在宫中恩宠不多,从前上头又被淑、贤等嫔妃压着,但如今上边几位尽数出事,禧妃便成了宫中位份最高的嫔妃,堪比淑、贤二妃时。陛下众目睽睽之下如此训斥,禧妃脸红了一片,心里又羞又恼,自觉丢尽了脸面,忍不住为自己辩驳起来。

“臣妾有错,是臣妾想着林子里赏花离着缀霞宫宫中还有些路程,也交代了姐妹们要放缓了声的,只是万不知到底嘈杂了些,吵到了钟妹妹。”

还在狡辩!闻衍眸色渐深,浑身气势压下,当真是满口谎言!如禧妃这等早年与他有旧的嫔妃,闻衍待她们都是有几分情面的,禧妃不若早前的淑妃善谈,不若董氏庄重,甚至不若良妃写得一手好字,但闻衍却是记得,禧妃曾亲口说过,她是亲眼见到生母诞下几个弟妹,还帮衬照料生母的,连太后都曾亲口夸她孝顺。

她既见过生母怀孕分娩过程,又如何不知有身孕之人怕这等吵闹的?她不是不知,她是笃定朕不知!

朕若不知,岂不是任由她随意胡扯?帝王多疑,闻衍更想到了禧妃在宫中老好人的性子,若禧妃连此事都胡诌,那她这老好人的性子又有几分为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