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中虽十分恼怒,但闻衍却还是大步向缀霞宫走去。
杨培立时跟在身后,不敢再说什么了。
闻衍走得快,不过一时半刻就见到了缀霞宫。往日林子里清冷的缀霞宫这会人来人往,各宫得宠的宫婢们捧着礼,笑意盈盈的登门道贺,把缀霞宫围得水榭不通。闻衍心中不由得有些烦闷浮躁,不悦的抿了嘴:“怎么回事?”
“奴才这就去瞧瞧。”杨培往前去探听,没一会就回来了,在闻衍面前恭敬的弓着身子:“回陛下,这些都是各宫娘娘们派来送礼的,恭喜钟小主有喜了。”
后宫嫔妃得消息快,何况谁都没瞒着,她们得了信就派人备了礼送了来,指着与缀霞宫交好一番。
她们往常谁也不把这偏僻的缀霞宫放在眼中,陛下留宿缀霞宫那几回,也只是跟心腹说上几句酸言酸语罢了,都认为要不了多久这缀霞宫也要失宠的。去岁新进宫的嫔妃,有好几位都是出身好,又读书认字,还会弹琴背律令呢,年轻貌美的,如今照样失宠了,何况是缀霞宫这位。
果然,陛下去了几回也就不去了,不就说了缀霞宫这位也失宠了么,陛下何等身份,什么美人没见过,又岂会为再而三的去临幸一个美人,后宫嫔妃都已经暗地里笑了好几回了,觉得缀霞宫这位是自不量力,如今想来是知道自己留不住人了,却不料转头缀霞宫爆出了有喜的事。
钟萃出身不高,位份不显,但她肚子里怀的可是陛下的长子女,便是庶子,但占了个长,总归是于其他庶子不同的,庶长子的生母,便是看在子嗣的份上,缀霞宫这位便能跟着母凭子贵。她们不趁着现在缀霞宫这位位份低时与她结交,套上交情,以后哪能攀上去的。
陛下今日脾性阴晴不定,就连杨培都生怕触了霉头,惹了陛下大怒,连回话都小心翼翼的,已经在心里再三斟酌了,杨培想着今日前朝之事叫陛下大发雷霆,前朝那些老臣顽固,非说无后为大,要陛下过继宗室子,陛下被这些顽固老臣惹出的雷霆大怒,如今后宫小主有喜,可是狠狠打了这些老顽固的脸。
再则,前朝过继之事自是没了,陛下心里出了口气,如今到了后宫,又见到后妃们其乐融融,这样和善友好的,陛下指不定心里高兴呢,杨培这样回了,却不料闻衍非但没有高兴,相反脸色却是一沉:“连后宫嫔妃都知道了,朕却不知?”
身为天子,事事都以天子为先,哪有天子被蒙在鼓中,别人却先知道的道理。闻衍勾了勾嘴,生生气笑了。他大步朝缀霞宫去,他倒是要好生瞧瞧,还有什么是这钟氏不会干的!
杨培哪里知道帝心难测,他再三斟酌过的话却反倒叫陛下更生气了些,连忙抽了自己一巴掌,快步跟了上去。
院子里乌泱泱的堆满了各宫送的礼,芸香正叫顾全两个往房里搬,又叫彩云彩霞在外边接见各宫送礼的。天子驾到,只见一抹明黄的衣摆过去,满宫的婢子们跪伏一地,闻衍脚步不停,大步从中穿过,不过须臾就到了偏殿。
钟萃靠坐在软榻上,身边两位太后赏下来的嬷嬷正轻声同她说着话,女子有喜可是大事,高太后那边也不放心,特意叫她们来叮嘱几句,就怕钟萃年轻没有经验,用嬷嬷的话说,“年轻没经验出了岔子,老了可是要受罪的。”
钟萃对高太后赏下来的两位嬷嬷自是敬重的,乖乖听着她们说。
两位嬷嬷还生怕这位怀着庶长子的小主会恃宠而骄,仗着这肚子眼睛长在了头顶上,不把她们放在眼里的,嬷嬷们在宫中多年,不知见过多少表里不一的后妃,当着有长辈身边的嬷嬷在温婉贤淑,背对着又是另一幅面孔的。
好在这位美人小主瞧着倒是好说话的,两位嬷嬷相互看了看,心里也更实诚一些,叮嘱得更细致了一点:“首先就是这汤药了,小主每日可要注意添衣减衣,莫要感冒了,尤其是这前几个月可得注意好了,女人有喜,能不喝汤药便不喝,还得问过太医的。”
钟萃乖乖听着,认真记在心里,首先不能喝汤药,不过钟萃从小底子好,鲜少有头疼脑热的时候,她轻轻颔首:“我知道了。”她小脸上很是认真,“嬷嬷,你们继续说。”
两个嬷嬷也和气,继续同她说起来:“除了这四时添衣,还有这安歇的姿势,洗漱的水温,尤其是要入口的东西,每一样都得谨慎的,稍不注意便会出事的,太后娘娘也是怕小主没经验,这才叫老奴两个来的,特意交代过老奴两个要注意着小主的吃喝和用度。”
钟萃上辈子都是自己摸索着走的,也不知道什么忌口不忌口的,吃了不少的苦头,身边也没人提点她,现在两个嬷嬷细细的叮嘱,钟萃学得十分认真。
钟萃也怕,怕要是太后娘娘把两个嬷嬷给召回去了,或是往后这缀霞宫又像上辈子那般不受宠了,她这里没人提点了又该如何,因此学得十分上心。在钟萃心里,只有把本事学到了才能叫她安心的。
闻衍就是这时大步走了进来,他一进门,两个嬷嬷哪里还敢继续说,纷纷给他见礼。钟萃也从床榻上起身,“嫔妾见过陛下。”
闻衍沉着一张脸,等她正正规规的行完了礼,这才“嗯”了一声,随意挑了张椅坐下,拂了拂衣摆:“在说什么呢?”
天子喜怒无常,钟萃见过不少次,但两个嬷嬷却还是头一回见,吓得身子僵硬,一句话都说不出来,杨培悄悄朝她们招了招手,带着人先出去了。
钟萃跟之前一般,走到他身边候着伺候,老老实实把两位嬷嬷同她说的话给他讲了一遍。
闻衍本也就是随意起了个头,若是其他嫔妃见他不高兴,早就轻言细语起来了,倒是她,虽学会了后宫嫔妃那些知道讨好人,往前殿送吃食的行径,却还没学会其她嫔妃一般有眼色,问她什么答什么,太过老实了些。
闻衍心里虽有些轻嗤,在宫中的哪有什么老实人的,便如之前那几个欺君罔上的一般,心眼子不知多少,能把他都瞒在鼓中数年,表面处处为他,爱慕于他,敬仰于他,却到底都是在骗他,为的不过是那后位。但心底到底却松了下来,他脸色霁了下来,目光扫过去,顿在钟萃的腹部,仿若是血脉相连一般的,闻衍只要一想到这里有一个跟他骨血相连的孩子,心里就蓦然软成了一片。
闻衍有些不知所措,刚开了口,又怕把人吓住一般,压了压声儿:“他多大了?现在好不好的?”
钟萃伸手在肚子上摸了摸,脸上漾着笑,乖巧的回话:“还不到两月,昨日李御医说一切都好的,太后娘娘还叫了太医隔几日就来给嫔妾把脉的,嬷嬷也说了,只要嫔妾好好养着,他就能在肚子里养得好好的。”
闻衍有些怔。他看着钟萃面上的柔和,这份柔和不是刻意装出来的端庄大方,而是一种发自内心的高兴,仿若有光芒一般,叫钟萃整个人都显得有些安详起来。
宫中的女子,要么端庄大度,要么优雅矜持,要么性情活泼,闻衍却还是头一回见这样的,像是对还未出生的孩子已经倾注了满腔的心血,他垂下眼眸,目光落在她的腹部处越发柔软。这是他的长子。
母子情分做不得假,看在她腹中孩子的面下,闻衍之前对钟萃的不悦尽数消散,还下意识为这钟氏补了理由。想来之前她没有往前殿来报信,也是下边奴才宫人没做好,后宫无子嗣,这钟氏尚且年轻,有喜了,难免不知所措了些,便是一时做得不周到也情有可原的。
前朝还有被扔下的一干大臣,闻衍不能在后宫久留,他简单过问了几句,便要回前朝,临了同她说道:“你身边伺候的宫人着实少了些,叫徐嬷嬷再给你安排几位宫人来。”
钟萃位份只是美人,按宫规与才人一般,身边可分得四位宫人伺候,陛下要给她添宫人,便是破格恩典的意思。
钟萃身边顾全两个要守着外边,芸香几个要替她取食盒,要去各处办事,以后宫里还要添小皇子,只有他们几个是断然不够的,钟萃并未拒绝,朝闻衍福了礼:“嫔妾谢过陛下。”
闻衍面上瞧不出表情,正要走,目光环顾到四处,流露出两分诧异,这殿中细看与上回来时一般无二,陈设简单,修葺之后的痕迹十分明显,不止殿里的布置略有些寒酸,闻衍把目光放在钟萃,见她在殿中穿的也是一件半旧的衣裳,哪里像是宫妃,说是落魄人家的女子也是像的,若是叫人知道,还当他堂堂天子克扣嫔妃用度呢,闻衍眉心下意识一皱。
天子一言九鼎,他亲口说过允她去内务处添置一应,便不是口空闲谈,怎的如今这殿中还是这般实朴,帝心多疑,闻衍下意识想着是不是这钟氏故意装作节俭,博取同情,好叫朕怜惜于她。
但不过须臾,闻衍便又否认了这等想法,他虽不时气这钟氏不如其她嫔妃一般有眼色,但也正是因为她这份没眼色才叫他确信,这钟萃却是没有这等心计的。其她嫔妃是装傻充愣,她却是真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