钟萃不是撞在他手上第一个,这两日连御前的宫人伺候起来都越发小心,生怕惹得天子大发雷霆。
良妃的事叫后宫沉寂了好些日子,连在外走动的嫔妃宫人都少了,生怕叫人抓到了把柄,落得跟良妃一样的下场。
天子颜面被损自是不能朝外人道,因此对良妃突然被撤差事,禁足封宫之事宫中扑朔迷离,到如今还没个定数,宫中资历最久的淑妃和禧妃等人都不知个中缘由,只能严加约束宫人,不叫他们惹是生非,下边嫔妃们见她们这般如临大敌的,也有样学样,对良妃之事讳莫如深,渐渐成了个禁忌一般。
淑妃倒是最受益的,但也不敢表露喜色,六位嫔被抬封为妃,原本就威胁到了她的地位,与她平起平坐起来,尤其是最末等的良嫔,眼看资历最浅,却压了余下嫔妃一头,甚至跟她旗鼓相当起来,捡了那董氏的便宜进了内务,几乎可以预料成为下一个贤妃,现在却同样步了那贤妃的后尘。
宫中再没有人能威胁到她的地位了。
薛常在专程过来恭喜她:“堂姐这下可以放心了,这宫里谁也越不过你去。那良妃出身小户,也就别人说她字写得好,谁又当真见过的?凭她的手段怎么可能管内务处,估计是陛下也想到了这点,又把她的差事给撤了,不是谁都跟堂姐一样,在家里是专门学过管家的。”
薛常在是新进秀女,平时仗着有淑妃在,在宫中很是直言直语的。
淑妃长相明艳大方,是地道的娇艳美人,她穿着一身罗衣罗裙,靠在金碧辉煌的宫殿里,便如那千娇百媚,被金尊玉贵养大的一株红色牡丹花,热情浓烈,带着炙热火焰,她勾了勾红唇,靠在软垫上,腿边,宫婢轻轻替她捶着腿。
“少奉承我,本宫也不过学了一点皮毛而已,良妃如何本宫却是不关心的,只要本宫做好自己的本份就行了。”
正因为她一向不多事,不插事,哪怕性子娇蛮了些,陛下也不曾说过什么,反倒对她多加信任。
薛常在撇了撇嘴,她这个堂姐当着她的面还装模做样的,不像她,看不惯一个人便大大方方的承认。
但今天薛常在来玉芙宫还有一件事:“上次那贤妃出事前,她去了一趟,结果她没事,贤妃倒出事了,这回听过两个宫人私下说过两嘴,说这庶女当日也去了前殿,良妃出事了,她还是没事,妹妹是觉得这庶女莫不是有些手段?”
一个庶女,未进宫时大家都有几分了解,据说是性子生性胆怯,便是与她无关,但卷进这种事里,怎的丁点事都没有,反倒是高位嫔妃接连出事。
薛常在往淑妃面前凑了凑,压着声儿:“是不是有些邪性?”
给淑妃捶腿的宫婢身子一抖,淑妃瞪了薛常在一眼,目光带着几分锐利,声音不如之前的娇软起来:“胡说什么!我看你也是想步她们的后尘了!宫中自有真龙之气压制,哪有什么邪不邪的,你最好把这话给我记住了,要是祸从口出,惹了事可别求到本宫头上,你是知道本宫的,薛家也不会叫本宫舍了恩宠去保你。”
这种事哪里能说出来的,蠢货!上一个在宫中说这些邪气诅咒之类的,那坟头草都几尺高了。当今陛下最是厌恶这种巫蛊邪术,尤其是借着在宫中生出事端的。
淑妃的目光太过严厉,薛常在一时被吓住了,好一会才找回声音,结结巴巴的:“我、我知道了。”
淑妃朝她摆摆手:“知道了就先回宫去吧,好好修生养性,别每日叫着人到处顽,若是闲来无事捡上两本书看一看。”
若不是薛家嫡脉中只薛常在合适,哪里能叫她入宫来,这样的性子在宫中,若不是有她护着,怕是怎么死的都不知道。
别人都知道陛下喜欢读书的女子,偏偏她除了几分插科打诨,讨好卖乖什么也不肯学,之前陛下还召她去前殿伴驾,现在也不召了,偏偏她还不学一学。
薛常在当面答应得好好的,转头出了玉芙宫就马了脸,嘀咕道:“学学学,学什么学,不就是自己读了几本书么,那杨美人还会背律令呢,这宫中独一份,还不是说没宠就没宠了。”
有没有恩宠,跟她读不读书有什么关系?
薛常在走后,淑妃想着她之前说的,叫人来召到耳边吩咐了几句,很快就有玉芙宫不打眼的小宫人出去了,不多久淑妃就打听到了消息:“前边的说了,没去过几回,应是谢恩去的,那日跟那永安宫也不是同时去的。”
窥探帝踪此乃大罪,淑妃在宫中多年,自是知道天子忌讳,御前伺候的宫人风险太大,容易发现,这么多年也只收买到前殿非近前伺候的不起眼的小侍监,需要时给卖点消息过来,便是如此都瞒得死死的,只有淑妃与其心腹才知这条线,轻易不动。
淑妃摆摆手,等人走了,这才跟心腹大宫女说起来:“也怪本宫近日被后宫诸事弄得风声鹤唳昏了头,竟听了薛橙的话,她自己都不着四六的,也不知道从哪儿听到些风言风语就往本宫面前传,区区一个庶女还叫她上心了,不过也就运气好两分罢了。”
淑妃对低位嫔妃向来极少关注,除非是那等时常伴驾的才能叫她多关注几分:“这庶女可经常在外走动,与人交好?”
大宫女想了想,摇头:“并不曾听说跟哪位嫔妃交好过,只那周常在与之走动了三两回罢了,而后便一直待在缀霞宫,轻易不踏出宫门。”
便与当时查来的消息对上了,江陵侯府庶女,生性胆小怯懦,连宫门都闭而不出,又谈何有手段?不过是运气好上一二分罢了,淑妃笑了笑,转头把钟萃给抛到脑后去了。
三月初五,是钟萃一十六的生辰。钟萃在宫中没有交好的嫔妃,也只有芸香几个给她庆生,一大早,钟萃刚起身,彩云已经端了热水候在外边了,钟萃身边一惯是芸香在伺候,今日却换成了彩云。
彩云正替她挽着发,钟萃从昏黄的铜镜里朝她看了眼:“芸香呢?”
彩云是宫中最管不住嘴的人,今日却说什么都不肯说,钟萃问急了,她还抛下一句:“芸香姐姐说了,不能告诉主子的。”
钟萃也好说话,她想了想:“那好吧,你不说就不说吧。”
彩云脸上挂满了笑,从首饰匣子里挑了两朵粉色的牡丹真珠绒花给她别上,又挑了几支宝石钗环插上,钟萃平时在宫中穿得素,最多带一朵绒花,插两支钗就行了,稍有这样庄重的时候。
彩云还给她挑了一条杏黄的衣裙,颜色十分鲜艳,钟萃平日穿的大多是白、翠等几种浅色,江陵侯府为她备下的许多鲜艳的衣裳她都没穿过,彩云拿了衣裳要替她穿,钟萃指了指:“会不会太艳了。”这个颜色,需要年纪小才能相衬。
彩云抿着嘴儿笑:“主子也才不过一十六呢。”
钟萃抿了抿嘴儿,她虽然现在一十六,但加上上辈子可是不止了。钟萃性子软,也不忍叫她再去挑几回,到底穿上了这件衣裳。
替她系上腰带,挂上玉佩,彩云往后退了两步:“好了。”
钟萃抬眼,就见镜子里的人今日装扮十分奢华,朱唇粉面,眉眼微微上挑,盈盈秋水里又沾着风情,不若平日一般眉心轻蹙,惹人怜爱。钟萃忍不住抚上脸颊,镜中人同样抬手轻轻在脸上轻触,眼中还带着些诧异。
彩云在身后拍着马屁:“主子长得可真美,就是在后宫里也是数一数二的了。”
钟萃转身,来了两分兴致:“那排第一的是谁?”
彩云一口说道:“淑妃娘娘。”说完,她又替自己找补起来:“淑妃娘娘未进宫便以美貌闻名,自是娇艳,不过主子却也不差,谁见了主子这张脸不盯着主子看的。”
钟萃细细想了,觉得她这话也没说错。
比如陛下。
他还曾两次仔细在她脸上看过,目含打量,钟萃不知他到底在打量什么,只是第一回 听到他说了句“你们”,钟萃当时不敢问,又想着在江陵侯府教导她的那两位嬷嬷提及一言半句时惊惧的模样,便一直压在心里,只隐约猜测宫中曾有一位与她模样相似的妃子。陛下久久念念不忘。
她朝彩云招了招手。
彩云移了两步,见她模样,小声问道:“主子,怎么了?”
钟萃往四处看了看,压着声音问:“彩云,你进宫多年了吧?”
彩云点头:“是,奴婢十岁入宫,已经整整七年了。”
钟萃咬咬嘴,到底问了出来:“那你进宫这么多年,有见过跟我长得相似的嫔妃吗?”
彩云说得极为肯定:“没有。主子这般模样的嫔妃在宫中也是少有的,后宫除了陛下潜邸时的旧人,便只有去岁才选秀了,去岁进宫的娘娘们主子也是认得的。”
陛下不可能见了她这张脸无缘无故的说那样的话,彩云入宫七年都未曾见过与她模样相似之人,若是真有知道几分内情的,想来便只有在宫中伺候多年的那些老嬷嬷了。
宫中老嬷嬷嘴严,钟萃本也是突然好奇,如今兴致散了,便也不打算再去探听徒惹麻烦了。正要带着彩云踏出门,行步间又突然间福至心灵。
陛下借启蒙书给她,亲自教她学知识,钟萃此前一直惊喜又惶恐,心中甚是不安,不知陛下所做为何,天子的启蒙书事关天子学识颜面,从中甚至能窥见天子的政策观念启蒙,并非寻常书籍,但陛下却偏偏借给了她。
如今想来,一切便说得通了…
陛下是把她当成了她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