钟萃醒的时候已经晌午了,芸香几个已经进来好几回了,见她睡得正香,到底没打扰她。
钟萃似醒非醒的坐起来,枕边还放着一本书。这是昨晚她跟陛下请教的那本幼学琼林,讲到天快亮时,钟萃硬撑不住了,没来得及说就倒下了。这还是钟萃第一次一夜没睡,她说是请教学问,其实心里也害怕,陛下天子之威,要是发怒了该怎么办?好在陛下虽看着有些不怒自威的模样,瞧着很是不悦,叫钟萃心中忐忑得很,但到底信守承诺,拿着书一字一句的教他。
钟萃读书都是自学,再看注释去理解句子的意思,但书上句子中还伴着许多的典故和词汇,钟萃要读懂需要去翻阅其他的书籍配合着一起,进度就慢了许多,但陛下给她讲就不同了,遇上那些典故和词汇,他信手捏来,言语顺畅的就往下讲,全然不曾有过犹豫,仿佛再轻松不过,比在江陵侯府时请的夫子给她上课时还要游刃有余,行云流水,足以见得陛下心中才学之高。
他便是一板一眼的,靠在床头,脸上不大耐烦,但一字一句被他沉声念出来,那书上的知识便像活了一样。钟萃原本是想“拖”的,但真等陛下给她讲课后,她却完全听入了迷,吸收着知识。
芸香端着饭菜进了门,放桌上,高兴的过来:“姑娘可算是醒了。”
钟萃轻轻颔首,问她:“现在什么时辰了?”她四处看了看,没见到闻衍的身影,又小小的打了个哈欠:“陛下呢,什么时候走的?”
“午时了,陛下天刚亮就走了。”芸香说着,脸上还有些后怕。陛下歇在后宫可是大事,缀霞宫还是头一回接天子,一众人半宿都没睡,只在房中靠着半眯了眯,天子出宫,按规矩嫔妃要携宫人福礼恭送,不能恃宠而骄,但他们都跪一地了,却没见到钟萃人,顾全几个吓得脸都白了,更何况陛下从房中出来时脸色着实难看。
钟萃见她脸色,心头一跳:“怎么了?出什么事了?”莫非是陛下不高兴,发火了?
芸香取了一旁架子上的衣裳过来,摇摇头:“并无甚事,只陛下今日走前,叫我们不要打扰到姑娘了。”
他们没见到钟萃出来恭送,几个人都吓住了,正咬咬牙准备来请钟萃赶快出去,闻衍板着脸从他们身边走过,闻衍这副不悦的模样缀霞宫还是头一回见,吓得腿弯直抖,却不料陛下虽气势威严骇人,但却不如预想一般大发雷霆,还交代了句叫他们不要去搅了小主安歇。陛下一走,顾全几个跌坐在地上,宛若劫后余生一般。
钟萃只听她讲,面前便浮现出陛下那副不悦的样貌来,钟萃见过他发怒的模样,那副威严确实压得人心惊不已,她点点头,很是认同:“是吧,陛下就是很,很是威严。”钟萃本想说凶的,但话到了口才想起这是陛下,谁敢去编排陛下的,可不是旁人,便把凶咽了下去,又想了个词儿给换上。
芸香伺候她穿好衣,端了热水来给她洗漱了,等打理仔细,钟萃这才坐上桌用午食。今日的午食倒是比平日丰盛,连菜色都超过了钟萃才人的规格,多添了两道菜。彩云两个去膳房提食盒的时候膳房给的,摆出来才知道,钟萃又数了数:“确实多了两道,是膳房那边拿错了食盒了吧,这应该是上边美人常在们用的。”
芸香先前去问过了:“彩云说了,没拿错,这就是膳房给姑娘的。”芸香还是个姑娘家,脸上顿时添了抹绯红,凑在钟萃耳边说了句,弄得钟萃也面红耳赤起来,看着面前精致的饭食都不知该不该用了。
芸香说的是,头次侍寝的娘娘会被膳房特殊照顾一回。
别人不知道,但钟萃是知道的。
她没有侍寝。
他们只是一起读了一夜的书。
芸香不懂,但杨培身为陛下身边的大总管,对昨夜陛下在缀霞宫的事也是一头雾水,直到敬事房捧着册子来问他程仪,杨培可不敢随意开口,只能亲自捧了册子进去。
闻衍上午强撑着看了奏折,晌午后撑着身子正闭目小憩,杨培在旁边欲言又止的,他没有抬眼,声音里还带着点沙哑:“有何事就说,扭扭捏捏的像什么样子。”
杨培“欸”了声儿,一脸为难:“这不是敬事房那边来人了么,这上边该怎么写…”敬事房册子是专门用来登记嫔妃侍寝的,用来留根儿,也好凭着上边的时辰推断皇子女们的生辰吉时,几朝都是如此沿用下来的。
说到后边杨培不吭声了,闻衍睁开眼,眼眸锐利的看了过来,说昨夜钟才人并未侍寝,朕同她讲了一夜的课?闻衍哪敢这样说,传出去岂不是叫人笑话,觉得他堂堂天子竟被一妇人左右,大好的夜里竟做这等事,便是事实,又有几人信的?
杨培弓着身子,最后只听得陛下沉声开了口:“此次无需登记在册。下去吧。”
杨培脸上惊愕,但却全然不敢显露出来,只得说了声“是”,捧着册子出去匆匆交代了一番敬事房的宫人,等敬事房的宫人走了,长长的廊上,又有一个窈窕的人影走了过来,等近了才看清是永安宫的良嫔,杨培上前两步福了个礼:“良嫔娘娘吉祥。”
良嫔叫两个宫婢搀着,眉眼间瞧着尽是温良,她不卑不亢的受下了杨培这个礼,等他福完礼后,这才适言出口:“杨公公,本宫亲自做了两道糕点来,不知陛下现在可得了闲?”
杨培面上露出一抹惊,“不巧,陛下正在里边休息,已经吩咐了不见人,娘娘却是有心了,吩咐膳房一声就行。”闻衍除了杨培,余下的宫人也都赶了出来。
良嫔面上有些遗憾,心里却不是没有意料过,但到底有些失落。自贤妃董姝被贬后,她数次借着奉上的小字都能见到陛下,在承明殿里伴驾,她在说些陈年旧事,陛下对她便越发柔和,夸她蕙质兰心,心灵手巧,便是这些恩宠,叫她在后宫中除了那淑妃也是头一份的风光,未料今日连见都不曾见到,叫连日来风光无限,被捧得高高在上的良嫔宛若被当头一棒。
昨日良嫔本以为陛下会点永安宫,谁料陛下却去了那满宫都说不受宠的缀霞宫,她们这些老人进宫多年,如今都不年轻了,若是被这些新进宫的妃子们给把陛下占了,哪里还有她们的位置,于是良嫔便想着今日来伴驾,说说话,叫陛下还记得她的。
她压下心里万般思绪,浅浅露出一抹了然的笑来,陛下都说了,她是蕙质兰心,自然不能在御前闹起来坏了自己在陛下心中的名声,朝正殿微微福了个礼,叫身边的宫婢把食盒送上,柔声说道:“既然陛下在休息,那本宫便回了,这两道点心虽比不得膳房做的,到底是本宫亲自做的,就劳烦杨公公了。”
杨培接了食盒,笑眯眯的:“娘娘放心,奴才定会禀报陛下的。”杨培心中不以为然,他伺候陛下几十年,见过不知道多少娘娘来送糕点,说是亲手做的,不过是站在一边吩咐两声罢了,娘娘们身体娇贵,锦衣玉食的长大,哪里真正见过食材的。良嫔走后,杨培把食盒随后交给御前宫人,叫他们放到隔壁去。
未时,里边传来了动静儿,杨培招呼着御前宫人们进去替闻衍打理好,又上了茶水,这才把良嫔的来意说了:“那两道糕点就在隔壁,陛下可要用两口,奴才叫人去取过来。”
闻衍心中却并未有丁点感动之情,他刹那沉下脸,他堂堂天子,莫非还缺那几块糕点么,嫔妃们若无事,他一向是不喜她们借着各种名义来前朝的,便是淑妃骄纵,却也鲜少来,何况是向来谨慎小心的良嫔,她怎的现在也学起了那矫揉造作的一套来了。但很快闻衍又压下这股不悦,想着良嫔一惯温良妥帖,绝不是这等高调之人,想来她过来却是有事儿罢了,像是之前送了不少字帖等,他脸色缓了缓:“良嫔可有说什么事?”
杨培摇摇头:“奴才瞧着良嫔娘娘并无大事,许是担忧陛下身体,特地做了糕点送了来。”
闻衍顿时不悦起来,正要叫杨培传下话去叫良嫔自省,又想起良嫔十年如一日的贤惠,她抄的小字,做的针线,处处为他,到底不愿跟她过多计较了去,绕了这一回。
钟萃有了当今天子的教导,在学习上突飞猛进,她还是沿用的之前的死记硬背的方式,先背,再写下来温习,把闻衍教的花了写成大字,装进了匣子里。
家宴后,朝堂上的事被安置妥当,宫中举办了宫宴,宴请朝中大臣们,钟萃不巧吹了冷风生了病,给徐嬷嬷告了假,请了太医来,在床上躺了好几日才养好。到腊月她能出门了,前边前朝也封笔了,除了有八百里加急,否则所有上奏都得压下。
闻衍闲了下来,还召了两回嫔妃前去伴驾,召得最频的是良嫔和薛常在,良嫔写得一手好字,如今送了不少来,闻衍还夸了两回,比起之前写的字,良嫔现在的字倒是又进步了两分。练字想要进步,必然是每日勤加练习的结果,一日不练字,笔下就要生疏。
闻衍突然想到了钟萃来,跟练字一个道理,读书也是同样,若不勤加学习,时常温习,学过的也会忘记,只有彻底记在心中,倒背如流一般才能深刻。正想着,杨培走了进来,弓着身子:“陛下,缀霞宫的钟才人来了。”
她来做何?闻衍下意识想起上次在缀霞宫那一夜的事,心里顿时又生出些恼怒出来,敢叫堂堂帝王给她讲一夜课的除了这胆大包天的钟氏还没有旁人过,便是至今都叫他不敢回想,更不敢泄露分毫,闻衍当下便要叫杨培撵她走,但话到了嘴边却是一叹:“算了,叫她进来吧。”
今日天气寒冷,便看在她一个弱女子的份上不与她计较。
钟萃带着芸香站在殿外,手上提着匣子,直到杨培从里边出来,笑盈盈的朝她伸了伸手:“小主,里边请。”要他说,陛下对上这位钟才人倒是有几分心口不一的。
钟萃一直提着心,正要放松下来,与此同时,一道声音传了来,这声音语调不轻不重,带着几分揶揄一般:【要换了之前的像甚周常在惹怒了陛下,便是现在再瞧瞧,哪里还有半分恩宠的?还有那杨美人,早前也叫陛下有几分欣赏的,如今也鲜少被陛下召见了。】
钟萃垂下眼,挂着的笑微微有几分收敛。杨公公的话非但没有叫钟萃生出得意,反倒叫她越发清醒。雷霆雨露俱是天恩,天子的恩宠犹如浮萍一般,随时都有破灭的一日,周常在和杨美人模样出挑,家世上等,识字读书,便是这样也未得几日红花。在深宫中,只有帝王的宠爱才是朝不保夕的,随时能从手上流走的,她的手朝下,轻轻放在腹部。唯一能与她信任的,便只有她的血脉。
钟萃压下思绪,朝杨培轻轻颔首,跟着他进了殿中,她彻底的松了口气,上次讲课的事不知有没有惹怒陛下,他离开缀霞宫时也十分不悦,如今肯见她,想来上次的事已经过了。杨培把她引到殿前,带着御前伺候的退了下去,钟萃提着匣子福了礼:“嫔妾见过陛下。”
闻衍高高的坐在御案后,手中捧着本书,抬了抬眼皮:“起吧。”
钟萃起了身,她嘴笨,提着匣子不知道该说什么,闻衍还记着上次的事呢,冷哼一声,准备晾一晾她,钟萃终于做了决定,她悄悄看了看四周,见矮桌上放着几盘点心,生怕陛下嫌她嘴笨把她撵出去,回想起之前在侯府时姐妹们讨长辈欢心的步骤,大着胆子直视天颜:“陛下,你要吃糕点吗?”
闻衍沉默下来。他定定看着人,眼中突然有了两分兴致,把钟萃看得都十分不自在起来,方才说了句:“你之前在侯府可是不受宠。”
闻衍用的是肯定。钟萃的身家背景宫中早就调查过,闻衍却没有细看过,只知钟萃是江陵侯府大房庶女,行五,宫中选秀,连当时得宠的薛董两家都派的是嫡女进宫,江陵侯府倒是叫庶女进宫,明知他的性子,江陵侯府却敢如此,闻衍想的是这庶女手段不简单,在江陵侯府十分得宠,力压嫡女,若不然却是不能以庶女之身入宫的。是以他从一开始对这位手段了得的庶女便没好印象。现在看来倒是他猜错了,这钟氏长得可怜,却是真可怜,也并非他以为的是个受宠的庶女。
钟萃惊呼一声:“陛下怎么知道。”
闻衍轻笑一声,他之前并未把过多的目光放在这钟氏身上,也并未升起兴趣去了解,现在看来,钟萃身上处处都是违和,她若是真受宠,又如何能叫一个宫人都能欺负,甚至连这等接人待物之事都丝毫不懂,之前便是如此,只那时闻衍并未放在心上,不曾深想。
须臾,闻衍脸色又沉了下来,心中升腾起怒火,好一个江陵侯府,当这后宫是甚洪水猛兽了不成,宫中选秀,竟把家中不受宠的庶女送进宫,这是对朕这个天子有何不满!
钟萃不知道陛下怎的又发怒了,她大着胆子,把矮桌上的一叠点心端了来,递到闻衍面前,从前她便是看到家中姐妹们这般的,把点心往长辈们面前一递,说上两句,长辈们便消气了,她忍着心头惧怕的那份威严,试着跟着学,把点心盘子又往前递了递:“陛下,你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