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4章

良嫔走后,先前的引路宫人随后赶了来,朝钟萃抬手:“小主,陛下召见。”

钟萃把香枝的事在心里压了压,乖巧的点了点头,随着宫人往正殿去。芸香两个不能进殿,只能在偏殿里等着。

承明殿里青烟袅袅,殿里寂静可闻,跟皇子登基后的承明殿不同,当今的承明殿里肃穆冷淡,里边充斥着男子常年留下的威严气势,叫人不敢生出半点反抗之心来。钟萃头不敢抬头,到了御前,便垂着眉行礼。

闻衍靠在御椅上,一双眼眸幽深,看着人半晌,才淡淡的说了声儿:“起吧。”

钟萃起身,垂着眼。

闻衍也不发话,钟萃低头看了看自己手上的匣子,小声说道:“嫔妾是来送大字的。”

后宫嫔妃要进前朝,早就有人报到御前了,钟萃为何而来,闻衍之前就知道的,他目光放到她手上捧着的匣子上:“拿来看看。”

杨培上前接了匣子打开,把里边的大字取出来,又看到底下那边启蒙书,犹豫了片刻,还是一同拿了出来送到了闻衍手上。

闻衍随手从杨培手上挑了几张来,仔细看过了。大越女子大都写小楷,钟氏的字迹也是如此,但她的字迹比起其他的女子来又多了几分游刃和兼任,颇有一些风骨出来,每一个大字抄得都规矩整齐,没有唬弄,闻衍心里升了几分满意,随后想着之前对钟氏“大字不识”的误解,身为帝王的天颜又叫他不能出尔反尔,那帝王的威仪又该如何维护,只勉强的说了句:“差强人意,还需再练练。”

钟萃对比过大家们的字迹,跟她的字迹比实在差得太远,她很是认真的点了个头:“嗯。”

钟萃心里不委屈,她才读书练字半载有余,确实比不上那些读了多年书的,陛下能把自己的启蒙书借她观看,已经让钟萃十分感激了。

闻衍把大字放置一旁,瞥过增广这本启蒙书,随口问了句:“书看完了?”

说道读书,钟萃整个人都认真起来,她在杨培替她搬来一张凳子时小声道了谢,坐在御案之下,双手放在膝下,乖巧的回道:“回陛下,看完了。”

钟萃下一本学幼学琼林,这一本也是三哥钟云辉从外边书铺里买回来的,钟萃进宫时间急,钟云辉只来得及抄录下论语,来不及抄录幼学琼林,只能挑了信誉好的书铺买了一本,里边的注释自是比不得侯府收藏的。不过钟萃也不挑,有书读就可以了。

“读幼学。”闻衍随口一问,说得肯定。

钟萃惊讶的抬起眼,又很快垂下,好一会,轻轻点了个头。

闻衍忍不住皱眉,声音沉下来:“抬起头来。”

钟萃心里一跳,微微抬了抬眼皮。

闻衍自幼接受的是最正规的礼仪规矩,从来人在他面前或是毕恭毕敬,或是游刃有余,或是规矩礼仪尚好,第一次有宫妃在他面前缩着身子的,这样上不得台面的小家子气模样,换做往常早就叫闻衍打发了出去,他从御案上下来,走到了钟萃身边,手指在她背脊上两处地方点了点:“这里,挺直了。身为宫妃,堂堂贵人,怎能这般小家子气。”

要叫满朝文武看了,岂不是以为他后宫的嫔妃都是这副规矩了。连那大臣家中都不如了。

钟萃只感觉到温热的指腹贴在她背上,如今天气转凉,也不过多添了一件衣裳,指腹的温热力度如同当今的气势一般都叫人不敢忽视,钟萃僵着身子,心下狂跳。

跟嫔妃一处时,钟萃还能维持,但当今气势浑厚,叫钟萃下意识不敢造次,身子先低了半截儿下来。她有些怕,怕要是惹了人不高兴,她在宫中的日子连上辈子那几年安稳日子都没有了。钟萃不想出风头,她只想跟上辈子一样在宫殿里好好活下去,以后带着皇子一起活下去,读书启蒙也不打紧,她现在读书认字了,她以后可以教。

杨培站在一边脸色都变了。他跟随陛下二十载,还是第一回 见陛下亲自教人规矩的。杨培看向钟萃的目光顿时变了。

闻衍继续在她肩上点了点:“这里往后,不要往前。把我刚才说的做一遍。”他抽了手,负手在一旁。

钟萃下意识端正了身子,肩膀往后压,背脊挺了起来,虽然还是不敢看人,但闻衍点点头,倒是满意了两分,他重新坐到御案前,手中拿起一方折子,杨培立时上前替他续了茶。

钟萃见他似要处置公务,不敢多加打扰,起了身正要告辞,却听他问了句:“会研磨吗?”

杨培朝她使了使眼色。

钟萃点点头:“会的。”

闻衍便不说话了,杨培往御案前看了看,也是给钟萃提个醒。后宫嫔妃们来这承明殿,可是从来没有在这御前多加逗留的,都是去了后边坐下,喝喝茶水,温柔小意说着话儿的,讲着些后宫的趣事儿。

他都会讲了的,比如贤妃娘娘最喜欢跟陛下讲后宫的其他妃子们,什么今儿哪位嫔妃去后花园玩了,明儿哪位嫔妃去了太湖边赏景,吟诗作画的。

再比如之前那杨美人和周常在,一个会背几条律令,一个会弹琴,杨美人口里的那些律令杨培都记下来了,什么侵占地者刑几年,偷盗刑几年,都是京兆尹们办案用上的,杨培都会背那几条了。

闻衍正要继续看折子,突然抬了抬眼,果然钟萃站在下边全然没听出来他话中暗藏的意思,老老实实的站着。宫中若其他的嫔妃听到这话,早就顺着杆子的过来研磨了,便如那周常在,想法设法的就为了在这承明殿里多待上一时半刻的,闻衍忍不住笑了声儿,她以为当真只是问她会不会研磨呢。随即敛了笑意,天子之威泊泊而出,“磨蹭什么,过来研磨。”

钟萃抿了抿嘴儿,上了台阶,轻轻拿起御案上的磨墨放在砚上磨了起来。

钟萃不知道怎么就变成了她在为陛下研磨了,她还有些恍惚,上辈子她死前从没来过这承明殿,更不提为陛下研磨了,还有那启蒙书也完全跟上辈子不一样了,甚至从她入宫之后,从入住的宫殿,新的伺候宫人,甚至还有御医登门送药,到她现在身处在承明殿中,从她进宫开始,她曾经记忆中的许多事情就已经变了。钟萃有些恍惚,也有些忐忑。

“手拿墨要直,轻重、快慢要适中,身子要直,墨在砚上用圆慢慢墨,戒分心。”钟萃抬眼,闻衍一双幽深的眸子定定的看着她,钟萃心中一跳,放下墨,福了个礼:“嫔妾知错。”

闻衍从她身上移开目光:“时候不早了,送才人回去。”

杨培上前朝钟萃伸了伸手,钟萃又给闻衍福了个礼,这才跟着杨培离开承明殿。杨培把她送到偏殿,抬了手:“小主快些回去吧。”

钟萃朝他点头:“多谢公公。”

杨培一转身回正殿,钟萃一直紧绷的心一松,脚下一软,芸香从偏殿出来扶着她:“姑娘没事吧。”

钟萃摇摇头:“我没事。”她只是从来没有这样跟陛下相处过,还不习惯。

钟萃几个回了缀霞宫,没多久承明殿那边又派人送了本书过来,钟萃打开看,是一本幼学琼林。

上边的字迹她也熟悉,跟之前那本增广一样,都出自同一个人的手,这一本也是陛下的启蒙书。

杨培吩咐人送了书,捧了黄门那边的册子进了殿里。等陛下看完了折子,才搁下笔看了过来,闻衍语气没有意外:“查到了?”

杨培弓了弓身子,把册子送了上去:“是。”

内务处大笔的支出后,闻衍就叫人去查了,内务处由贤妃掌管多年,闻衍又要求不惊动了贤妃,杨培派出去的人查的时间久了些,到现在才彻查清楚。

黄门处查过来的册子厚厚一叠,上边详细的记录了这些年内务处的各种开销,给各宫分发的定例。自贤妃掌管内务处后,前三年册子里的记载并没有不同,从第四年起,内务处分给各宫中的定例开始减少,以旧充新,到后边开始减少月例、定例,从中贪下了数额巨大的银两。到现在,后宫中不得宠的嫔妃各宫都被克扣,位份越是低微的嫔妃处被克扣得越加严重,从妃嫔到宫人身上。

也有几处宫殿是没有动过的,像淑妃的玉芙宫,下边几位嫔的宫中,也只是暗中少量的克扣一些。许是内务处的人也知道,嫔主子往上都是太子府的旧人,在闻衍面前也都有些旧年情分,动了她们极容易捅到闻衍面前。

就靠着数年的克扣贪腐,在内务处已经有了一个庞大的数字,连闻衍都倒吸了一口凉气,长此下去,怕是连国库都赶不上了,册子仍在桌上,他大为愤怒:“放肆!”

穷泰极奢!酌金馔玉!内务处那些庞大的数字最终都以各种巧目雅物流入到了甘泉宫中,专供了一人奢靡无度。

宫人们立时跪伏一片。

闻衍八岁被立为皇太子,一十八登基为帝,十载天子坐拥天下,他自觉这前朝后宫早已尽数在他的掌握之中,不会出任何差池,更掀不起风浪,却不料在他的眼皮子底下就已然卧着这样一只“蛀虫”,蒙蔽了他的双眼。

这就是他端庄大方,不争不抢的贤妃啊。

闻衍当即就要处置,目光瞥见案前的一摞大字上缓了下来。良嫔今日送经文来才令闻衍恍然,再过些日子就是太后的生辰了,良嫔最是善心,十年如一日的为他缝制香囊鞋袜,处处为他,更是每年太后生辰都专门抄写佛经为太后祈福,一片孝心感人。与良嫔十年不断的体贴真心相比,贤妃这等蛀虫恶妇实在可笑。

罢了,太后生辰将之,待太后生辰后再来论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