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月,临近科举,前朝的紧滞氛围一路从前朝弥漫到了后宫里。偶尔只见御前的宫人形色匆匆的往永寿宫走了几趟,是专门替陛下来给高太后送礼的,余下淑、贤二妃处各送了一回,往下的嫔妃们处都是没有的。
钟萃怕惹了事,平时缀霞宫大门都是紧闭着的,也拘着不让芸香她们时常出去。
钟萃在宫中除了抄写大字,还专门给三哥钟云辉抄了一卷佛经。三哥教她启蒙读书,传授她知识,按书上讲的,他也算是她的“夫子”了,钟萃抄的这卷佛经就是图个安心,希望他能过院试,考上秀才。
大越沿袭前朝,只有考上秀才的学子才有功名,入府学,免赋税,钟云辉只要过了院试,往后即便分家,也能凭着学识功名自给自足了。除了佛经,钟萃还给钟云辉写了封信,讲述自己在宫里的生活。
科举前,钟萃有很多话要讲,有许多学问上的事情要问,要向他请教,但现在开始写信,钟萃大半话都写不出来了。学问上的事情她已经得了陛下“传授”了,增广上的注释很明朗,每一句都有自己的讲解,尤其在许多钟萃觉得困惑矛盾的地方,陛下的启蒙书上也有辩驳反对。他不信命。
如果命是注定的,又岂有他今日的稳坐皇位。
闻衍对书中阴暗描绘人性,处世之道都保持着赞同和自己的见解,对其中些许的命运之谈不认同,他对读书一事十分赞同。正如那句“积金千两,不如明解经书”,“人不通今古,马牛如襟裾”,闻衍是提倡勤学之人。
钟萃读完增广,从他字里行间的见解中明白了他的想法。陛下喜好读书之人,正因如此,上行下效之下,在文武百官家中,才有许多的姑娘开始读书认字,送里宫中的娘娘们才通读诗书。当今并非是认为女子只能读诗经女戒,他只是认为女子也应该读书认字,所以,知道她向男子一样学了三百千启蒙,也没有严厉喝止,反而给他送了启蒙书来。最后,钟萃的书信上通篇问过了一些家常。
科举试后,钟萃把信给了玉贵,叫他请人送了出去。
会试后,今年新科进士赴文山宫参加殿试。
科举由礼部主持,正式由吏部交由礼部负责,天子一锤定音,压下吏部奏折,朝堂上下尽知陛下对科举慎重,礼部更是半点不敢懈怠,整个礼部上下为会试严密查核,录二百进士,赴文山宫殿试。
密密的桌案整齐的摆在殿中,从殿里一路排到殿外的玉石阶上。新科进士们在皇宫庄重之下,皆低眉垂眼,顺着前头带路的侍监一路走到文山宫,早有礼部之人身着朝服,威严赫赫的立在殿中,叫他们一一入座。
殿试之上不考文章,只论策问,分三甲,一甲三人称“进士及第”,二甲数人称“进士出身”,三甲数人称“同进士出身”,得中一甲三人为状元、榜眼、探花,打马游街,身披朝服,过殿试后才能为官。
案前笔墨纸砚均在,文山宫进士们端正伏于案前,埋头书写,行置一半,一抹明黄的衣摆踏入殿中,见到来人的礼部官员还未行礼,闻衍先抬手拒了。天子驾临殿试,足以说明对科举的郑重。
闻衍负手,穿行在小道上,或停下驻足看进士们的策论,他留在殿中的时间不短,新科进士们也发觉了,胆子小的,吓得连笔都不敢动,闻衍眼眸幽深,面上丝毫看不出情绪,他并未收敛身上的威压,身材挺拔修长,涓涓迫人的气势流出,直到待了小半个时辰方才带着杨培离去。
他一走,殿里顿时松了口气。
闻衍带着杨培出了殿,杨培问道:“陛下,可要招了御辇来?”
宫中庄重肃穆,充斥的是正经严肃,闻衍虚虚遥看一眼高高的宫墙,摇摇头:“不必,难得今日闲逸,到处走走吧。”
杨培低了低头:“是。”
闻衍身边只带了他一人,说是随意走走,闻衍也当真是随意走,沿着宫墙沿阶而下,走到一处宫门前,两个躲躲藏藏的侍监不料遇上了陛下,吓得止不住颤了起来。闻衍停下脚步,杨培几个大步上前,不一会返身回来,手上捧了个包袱,里边装了几件珠宝,一只玉碗,还有几包银子,甚至一本佛经,一封信。
杨培双手捧着包袱,小声交代:“陛下,这两人已经交代了,他们是内务处的,跟着上边的大侍监专门去宫外采买,顺便帮着宫中的宫婢,娘娘们办点事。”
内务处每天都要出宫采买,也因此他们挟带极为便利,宫中虽有规定,但只要无人追究,这条路子就留了下来,他们帮着带东西,嫔妃宫人给银子,两边都满意。直到现在遇上了成帝。
闻衍目光向下,随手拿起包裹里的佛经,声音里极为不悦:“私自挟带东西出入禁宫,朕记得犯宫规者,当罚去太湖,贤妃掌管宫中采买,竟然连这么大的纰漏都不知。”
闻衍并不觉得此事贤妃知情,董贤妃是太子府旧人,伺候身侧已有十载,这么多年来一直都是温柔小意,贴心解语,从没有逾越过,便是后宫嫔妃们对她也赞不绝口,贤妃虽爱写诗,但处事周到,端庄大方,许就是因着她好说话,以至下边人欺上瞒下,背着贤妃在暗地里私相授受。
现在是帮着夹带珠宝首饰等出入宫中,那若是带那些害人的东西进来呢?闻衍忍不住心下一凝,他翻开这本所谓的佛经,一翻开书,闻衍眉心下意识一皱。
杨培小心的喊了声:“陛下?”
闻衍合上书,把佛经仍回了包裹里,“都带走。”
杨培抱着包裹,一路跟着回了承明殿。其实宫中想往外传递并非不行,只是想光明正大的传递东西出去,如信件,需要一一被登记下来,查验有无违禁。
包裹里除了佛经和信件,最值钱的就是几个珠宝和几包银子了,两个侍监已经老实交代清楚了,那几包银子是好几位嫔妃给的,请他们从宫外带东西进宫,珠宝则是拿出去典当的,“那佛经和信,据他们说,是缀霞宫的钟小主要送出去的。”
杨培没想到,陛下几月处理一回后宫有关的事,竟然又跟这钟小主扯上关系了。想着缀霞宫那位小主回回的礼遇,杨培忍不住为她说了句:“交代的说了,这是钟小主第一回 叫他们帮忙。”
闻衍看他一眼,沉声道:“有了第一回 ,往后还少得了?”
杨培不敢保证,低低弓起身子。
他目光放到案上的信件上,吩咐一声:“送到黄门去,看看有没有什么?”
等杨培拿着信走了,闻衍才拿起桌上的那本佛经,慢慢打开看了起来。佛经里倒是普通,与其他的没甚差别,闻衍看了会就放下了。重新拿了奏折看了起来。
杨培很快回来了,低声在旁边禀报:“信是钟小主写给江陵侯府大房的三少爷钟云辉的,倒是没有出格之处,只讲了一些家常话,提了两句这位三少爷考院试的事,钟小主那启蒙还是这位三少爷教的呢。再便是提了两句贤妃娘娘…”
闻言一边批阅奏折一边分神听着,提及贤妃,闻衍抿了抿唇:“怎么回事?”
杨培忙道:“钟小主也只隐约提了两句,说是去找贤妃问那增广上的学问,贤妃告诫她回去多读几遍就懂了,钟小主就没再提了。”
找贤妃问增广?那她倒是问错人了,贤妃喜读诗书,关于诗书的书倒是读了不少,启蒙只堪堪读了本三字经,后宫中唯有淑妃学过三百千。增广涉及阴暗,后边的书籍诸如幼学、论语和四书五经等讲了许多为官之道,女子不参与科举,是以女子们更喜欢学读诗书,像钟萃这样的才叫意外。
便是宫外普通人家中,也有许多送孩童去书院学个启蒙便不学了的,只等以后找个账房等清闲的工作,钟萃读到了增广,全然是按男子准备科举入仕的顺序在读,现在知道给她启蒙的是江陵侯府正在下场院试的三少爷钟云辉倒是让人理解了。钟云辉是根据自己学的在教。
不过…闻衍想起贤妃的敷衍之词,心中忍不住升出一种贤妃竟如此好大喜功,口中谎言的念头来,她叫钟氏回去多读几遍分明是托词,好借口把自己并不会增广给遮掩。贤妃什么时候这样虚荣了?
闻衍心中不悦,但很快他又下意识给贤妃补了理由。女子总归是心眼小,易生嫉妒,便是如贤妃这样的温柔大方的也不例外,贤妃再是贴心解语,但总归是个女子,她又身居高位,若是在低位嫔妃面前显露自己才学不足,以后还怎的服众?便是一时扯了谎也并非不能理解。
杨培候在一旁,等了半天,忍不住出言:“陛下,那这?”他指了指包裹。
闻衍正要叫他带下去处理了,转念却生出个念头:“按兵不动,把这还回去,叫他们闭上嘴,该如何还如何。”
他倒是想看看这一条采买路上还能牵扯出多少魑魅魍魉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