送回去?送还给周常在?杨培站在旁边伺候,也不知陛下怎的突然就变了脸色,要他说这字儿写得还算不错,杨培身为御前总管,过手的折子都不知道多少,朝中的大臣们甭管能力多少,至少呈上来的折子上那字却是各有风骨,端的是龙章凤姿一般。这字虽比不上,却依旧能看出来有几分底子了。
不过陛下的心思自不是他这等奴才能猜到的,杨培略微弓了弓身:“是,奴才这就送到瑶华宫去。”
他朝外退,闻衍看过去:“谁叫你送去瑶华宫的。”
杨培捧着大字,御前总管脸上难得有些无措。
不是送到瑶华宫是送到哪里的?
闻衍看他一头雾水的模样,脸上些微不自在,他重重强调了一遍:“缀霞宫。”
杨培恍然大悟,他下意识低头看了眼大字。难怪陛下如此生气,这大字竟然是缀霞宫那位小主写的?杨培不敢多问,低了低头:“奴才这就送过去。”
闻衍已起身朝御案走去。
杨培不敢耽搁,也没派人送过去,而是亲自送了大字过去。已快到酉时了,杨培身为陛下身边的大总管亲入后宫,不少宫人还当杨培是来传旨的,却见他并未进各宫里,而是一路往偏僻走,过了西六宫末进了缀霞宫里。
现在还不到用晚食的时辰,钟萃下晌在林子里坐了好久的秋千,难得“不学无术”了一回,没有手不离书,现在看时辰不早了,钟萃收了心,正抓紧读书,顾全站在院子里秉说杨公公来了,钟萃一惊,放下书,虽不知杨公公怎的来了,但还是理了理衣摆往偏殿去。
彩云已经给杨培上了一杯清茶:“公公稍坐坐。”
杨培倒是笑得客气:“劳烦姑娘了。”杨培只喝了一口茶便不动了,眉心微微蹙起,朝那茶水看去,上等香茶本应该茶汤光亮,但这茶却稍显浑浊,喝到嘴还有一点陈味。杨培身为当今身边的大总管,闻衍的一应用度都要过他的手,喝过上等的茶不计其数,他只砸砸嘴就品出来了。缀霞宫这茶是陈茶。
内务处那边竟然克扣娘娘们的用度了,杨培转念就想把事情给理清了,也十分看不上眼,宫人收好处的事其实也算不得什么,走人情还需要带点礼,给点好处呢,但本份可不能给忘了。宫中的娘娘们便是再不受宠,但主子就是主子,奴才就是奴才,哪有奴才越界去克扣主子的用度的。陛下重规矩,最厌恶这种欺上瞒下的事,又岂有叫娘娘们被下人克扣的理,知道了那是要掉脑袋的事,贪来又有什么用,能花出去不成?
钟萃跨过门栏入了殿里,杨培胡思乱想一顿,忙起身恭敬的朝她福了个礼,钟萃哪敢受他结结实实一礼,避开了些,朝他轻轻颔首:“杨公公来可有要事?”
杨培点点头:“正有一桩事。”
钟萃心里一紧,就见杨培从袖子里拿出一张大字来,递到她面前:“这是陛下叫奴才送过来的,小主可以先瞧瞧。”
钟萃提起的心莫名一松,从他手里接了大字揭开,面上微微有些惊讶。这一张大字正是被周常在用厚礼给换走的那一张,周常在说的是在练字,拿去对着练练,钟萃一直觉得她这礼太厚重了些,一张大字而已,根本就不值的,只是不知道为何竟然到了陛下手上去,她点点头:“这是我的。”
下一刻,就听杨公公的声音在耳边响起:【陛下说得没错,这大字果然是钟小主的。也不怪陛下这般生气了,陛下最讨厌那等品行不佳之人,不好好勤奋偏要去钻营,肖想不是自己的东西,这周常在分明有一手琴艺在,陛下也记得她,也不知她好好的路不走,怎的拿钟小主的大字来糊弄陛下。现在好了,惹得陛下龙颜大怒,什么都想拔尖,这怎的可能。】
钟萃小声的抽了口气,她连忙垂下眼,轻声解释起来:“上回周常在来过,说正在练字,见我这里有大字,便同我说过,拿了一张回去做比对,我便给了。”
杨培面上带笑,心里却是可惜了一声儿:“陛下叫奴才把小主的大字给送回来,还交代了,叫小主按这字抄上百遍。”
钟萃看着那字,神色微敛,世人讲究连罚,便跟以前在侯府时候一样,姐妹犯了错,其他姐妹要是在一处也是要一同挨罚的,以告诫犯事者要顾忌亲从,下不为例,雷霆雨露俱是天恩,钟萃只能谢恩,轻轻点了个头:“多谢公公走这一趟。”
杨培笑笑,朝她福了礼:“奴才话已带到,便回去复命了。”
钟萃叫顾全送了他出门,垂着眼看着那一张大字。等玉贵跟彩霞提了晚食回来,用了几口饭,就开始关上门抄起了大字。
杨培引着膳房的宫人候在殿外,等里边传来动静,他朝膳房的宫人招了招手,带着他们进了殿,把膳食安置在偏殿中。闻衍坐在桌前,帝王一日膳食也有定数,这是大越开祖皇帝定下的,先帝时期一餐约有二十四道,闻衍登基后提倡俭以养德,从二十四道裁掉十道,每餐不过十五道。
从皇帝开始,后宫嫔妃们每餐定数便也传了下去,皇后为十三道,贵妃为十一道,四妃九嫔为十道、九道,往下贵人常在为七道,美人六道,才人五道。
闻衍进膳不喜围着人,便朝他们摆摆手,叫他们下去。杨培留在身边,一边替他布菜,一边回复:“奴才前儿去了缀霞宫,把大字交给了钟小主。”
闻衍咽下饭食,擦了擦嘴儿,沉吟一声:“她可有讲什么?”
“钟小主未曾说甚。”杨培替他布下一道菜,笑着多说了句:“听说前几日常在去了缀霞宫,见了钟小主练字,恰好常在也在练字,便从钟小主手中拿了一张。”
闻衍哪里不知他的意思:“你的意思,可是朕罚错她了?”
杨培低了低头:“奴才不敢。”
闻衍却尽直说道:“私有之物,于女子而言,绣帕,贴身之物,首饰,字迹皆是头等,若是落入有心谋算,如何能洗清冤屈,人言可畏,女子的名声如何经得考验,罚她这一回,她便能长了记性。”
杨培心中一凝,心知陛下这对照的是先帝时期。前朝到争夺到最后时,宫中风声鹤唳,连高太后都有谣言不断传来,陛下当即立断,斩了数十人才压了下去,那时深宫人人自危,生怕下一刻头上的大刀便要落下来,因着这一回,陛下对此更有感触。若是今日不是周常在拿了钟才人的大字来,而是换作别人,小心收集起,只等某个时候出手,钟小主怕是根本招架不了。
闻衍也并非因为钟萃才罚,换做今日是别的嫔妃的大字,他同样会罚。
用了饭食,闻衍摆摆手,他刚在长椅上坐下,便有殿中的宫婢奉了清茶上来,婢子款款的福了个礼:“陛下请用。”
浅浅的馨香袭来,不浓不淡,恰到好处,闻衍抬了抬眼,婢子身段窈窕,一身宫装衬得肤如凝脂一般,灯火通明之下,灯下的婢子便是美极,微微屈礼,露出一截儿雪白的颈项,模样安静,宛若一支含苞待放,正欲让人采摘的花朵。
闻衍眼中一寸寸冷了下来:“出去!”
婢子脸色一白,慌忙抬了衣裙往外走。杨培听到里边的呵斥,吩咐膳房的宫人把碗碟撤下去,进来一看,便见宫婢的动作,心里一凉,不待闻衍冷厉的眼看过来,立时跪伏:“是奴才安排不周,请陛下责罚。”
御前该什么人近前伺候都是杨培一手安排的,只今日他亲自去了缀霞宫,又安排陛下的晚食,走前只吩咐了一声,这便出了岔子。
闻衍冷眼看着,往后一靠,抬手放置一旁,却触碰到一本书。这是上次他在这里看放下的,闻衍拿来一看,正是那启蒙书增广贤文。闻衍眼中不由得幽深起来,在书上看了看,放到手边:“起来吧,下不为例。把这书给送过去。”
杨培起身,这次他不用多问了。
陛下是送给缀霞宫的。
正要应,闻衍往外看了眼,转口道:“天日不早了,明日再送过去吧。”
杨培弓着身子:“欸。”
翌日杨培倒还记着这事儿,一早伺候陛下洗漱,用过早食,等陛下坐到御案上开始看今日送来的折子,杨培亲自端了一回茶水,便去缀霞宫送书了。
顾全客客气气把人引进宫中,赔了礼:“实在是不巧了,一早贤妃娘娘派人来请了小主去,小主走了还不到一刻呢。”
宫中如今只有二妃,董贤妃又掌着宫务,像钟萃这般小小才人原本是进不了贤妃眼的,听到贤妃宫中来人请,钟萃也有些不知所措,心里打鼓。
彩云在旁边安慰她:“贤妃娘娘素有贤明,友善嫔妃,许多嫔妃都喜欢找贤妃娘娘给解决难题,贤妃娘娘才气闻名,通读诗书,可谓是宫中第一人了,不会为难小主的。”
钟萃听见“通读诗书”这几个字,心头一动。
钟萃本该慢慢用过了早食才去的,但实在等不及,只草草用了几口,便捧着本书,带着芸香跟彩云往贤妃的甘泉宫去。
董贤妃娘娘通读诗书,以才气闻名,为人又十分友善,钟萃心里一直很钦佩她,她想读书学知识,便是想同贤妃娘娘一般能出口成章,行云流水。如今科举在即,钟萃在学问上的事不能写信送出宫,但以贤妃娘娘的才学,钟萃相信贤妃娘娘肯定轻易就能解决她的难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