先帝在位时,那苏贵妃仗着一张楚楚可怜的脸迷惑先帝对她言听计从,奉为掌珠,纵的那苏贵妃嚣张跋扈,不止敢与皇后叫嚣,甚至敢坐上先帝的御辇,同帝王同辇,公然插手朝堂之事,扶植苏派党羽,其家人更是仗势欺人,当街纵马。便是苏贵妃入宫之初,也从没有这样狼狈的时候。
至于这钟氏…
这已经是闻衍第二次看见这钟氏被欺负了。上次在太湖被嫔妃欺负,这一回却连一个奴才都欺负到她头上了。空有那苏贵妃一样无辜可怜的样貌,却当真只有这点本事。
浣洗处的宫人动作太快,钟萃根本来不及反应就摔了,脑子里一片懵,全然是下意识跟着宫人们一起动作行礼口呼,直到现在跪伏于地,手肘手心火辣辣,钟萃才彻底清醒过来。想起先前抬眼的大胆动作,钟萃咬着嘴,头往下低了低,露出藏在半旧衣裳下的一截脖颈,纤细修长,又带着几分脆弱。
她是怕陛下的。当今比她大,天子位多年,气势浑厚,掌控生死,自古便有天子之怒,浮尸百万的说法,钟萃虽还不曾从书上看到这句话,但千字文上却有一句资父事君,日严与敬。孝当竭力,忠则尽命。
侍奉君王,需得严肃恭敬,忠心以尽性命。
陛下说了“你们”,钟萃只轻轻疑惑了一瞬,她能听出来陛下口中这个“们”是一位女子,但钟萃在宫中待了两辈子,却从没见过与她长相相似的妃嫔。满宫上下都知道陛下喜那等明艳大方的,送进宫的嫔妃也多是端庄长相一类。
钟萃想,想必这是一位令陛下难以忘怀的宫妃吧,只是不知为何无人知。但钟萃不敢深想,更不敢问这个人是谁。就像之前在侯府教导她学规矩的两位宫中嬷嬷,也是提到了前朝便瞬间住口,模样惊惧,钟萃便知道自己不能问,如今也是同样。
闻衍目光在那颈窝的一抹白上瞥上一眼,随即抬开目光,眼眸越发深邃。
这钟氏与那苏贵妃却都极擅利用外表。
他收回审视的目光,只能见到她低下的发旋,钟萃头上就带了一支玉钗,还摔在地上碎了,她连头都不敢抬,看起来倒是个怯懦的性子。随即,闻衍心里又不由得有些恼怒。堂堂宫妃,岂能这样小家子气,不说与淑妃、贤妃等一样端庄大方,便是像那周常在一样也是好的,她这样,莫非还是朕给了她气受不成?他沉声开口:“怎么,那地上可有甚吸引了才人的?”
钟萃不知他这层意思,连忙端正了身子,细声细气的回道:“没有。”
闻衍往常说话,下边人虽不能在明面上揣测他的意思,但在宫里生活的人,谁不是心里弯弯绕绕的,尤其是伺候御前的,经常一个眼神就能领会其中意思,极擅长揣度人心,若是换了薛淑妃、董贤妃等人在,只这一句便能分辨出其他的意思来,偏偏这钟氏,当真老老实实的按话回答。闻衍反倒被她一噎。
闻衍一顿,心里生出几分复杂,脑子里第一个念头便是这钟氏在装傻,心中不悦,正要开口,可偏偏钟萃说完后还悄悄的抬头瞥了他一眼。
那一眼极快,她自以为自己隐藏得好,当他不曾发现,却不知闻衍身为习武之人,对视觉自是灵敏的,闻衍看到她眼眸水盈盈的,里边清澈橙静,还倒影着他的身影。
他居高临下的站立着,缀霞宫一行人跪伏在地上。
闻衍压下思绪,平淡的抬了抬手:“起吧。”
钟萃带着人朝他福礼:“谢陛下。”
闻衍目光移到她方才擦伤的手上,朝杨培说了声:“唤太医来。”
杨培朝钟萃看了看,弓了弓身子:“是。”很快便吩咐了随行的宫人前去。杨培上前一步,笑眯眯的:“那浣洗处的宫人已去抓了,小主不妨先进去换身衣裳。”
钟萃下意识往身上看了看,顿时脸一红。钟萃再是庶女,但侯府也是有规矩的,姑娘们的衣裳必须要衣着整洁,便是上辈子在美人宫那样艰难时,她也常洗常换,却没有这样满身灰尘就见人的。钟萃往闻衍那边看了看,见他没说话,朝他福了个礼,提着裙摆就往偏殿走。这也太失礼了。
芸香跟在后边进了房间,先是去打了水来给钟萃擦过了,开了好几个钟萃不常开的箱子,里边装的是江陵侯府请人裁制好的华服,除开裁制好的衣裳,还有好几箱布匹,与其他的嫁妆箱子放一处。钟萃平时在缀霞宫穿的都是旧衣,这些箱拢极少开。芸香把每个箱子都开了,拿了好几件庄重贵气的衣裳出来,“姑娘,你想挑哪个颜色?”她手上有橙的、紫的。
钟萃模样楚楚动人,她穿素衣越发凸显她的楚楚可怜,世人皆知当今的喜好,这与第一次陪钟蓉进宫不同,钟萃第一次进宫是给钟蓉当陪衬的,江陵侯府自然不能让她抢了钟蓉的风头,现在是钟萃进宫就不同了,侯府给她备下的衣裳全都是端庄艳丽的,正好能压一压钟萃的纤弱之态。
江陵侯府为钟萃准备的衣裳华丽,金丝宽袖,层层叠叠,行动间极为不便。钟萃最后挑了一件淡紫色的裙子,做的是半窄袖款式,应该是侯府为她做的常服,衣裳不华丽,恰到好处。
芸香替她换上衣裳,坐在镜前挽着发,忍不住说:“其实方才那件橙色的挺好,金线勾得正好,上边绣着好多花呢,就跟外边开的一样,可好看了,姑娘你要穿了肯定好看。”
她还知道现在陛下在宫中,也没大刺刺的在嘴上说,钟萃从昏黄的铜镜里看,就见她的嘴一张一合的,顿时,耳边就传来了念叨声:“要真穿了那件,我再给姑娘挽个漂亮的发,鬓发发簪,在抹点粉,肯定连陛下都要惊叹的。我们姑娘是不端庄,但长得好啊,以前三姑娘她们谁不嫉妒姑娘生了好模样的…”
钟萃赶紧移开目光。
钟萃挑的是简单的衣裳,只能挽个简单的发,芸香叹息了一声儿,很快退开了:“姑娘好了。”
钟萃看了眼,确定没出错,这才带着芸香转身从里间出去。刚转出去,过了屏风,只见高大的人站在窗前,他身材高大,身上骇人的气势卸下,带着几分闲逸,几乎把窗口的光尽数遮住了,手上还拿着一张钟萃上午刚写的大字似在鉴赏。
钟萃捏了捏衣摆,慢慢走上前,乖巧福了个礼:“陛下。”
闻衍转头看她,手上还拿着她的大字:“这是你写的?”
钟萃轻轻点头。
闻衍没说好还是不好,只是朝她抬了抬:“太医来了,去上药吧。”
太医已经到了好一会了,御前的宫人亲自去请,太医哪里敢耽搁的,叫了太医院的侍箱宫人就过来复命。太医朝钟萃伸了伸手:“娘娘请。”
“不敢,劳驾太医了。”钟萃伸出手心,擦伤处被擦破了皮,需要清理一番,手肘处也是,好在伤口不重,只看着有些触目惊心的,好好将养几日也就够了。太医替她包扎好,交代:“娘娘这几日伤口处尽量避开水,吃些清淡的,也不要用力,养几日就够了。”
钟萃摔到的是右手,她有些为难的瞥了眼窗边。不能用力就表示她这几日都不能写字了。三哥跟她说过,练字是持续的,若是一日不练,便一日要退步两分,数日不练,那字的风骨便没了。她上次落水才将养了好几日,这字才堪堪练回来。现在…
但钟萃还是认真朝太医道谢:“多谢太医走一趟,我知道了。”
太医朝钟萃点点头,朝闻衍福了礼,这才带着宫人离开。
钟萃收回目光,小脸顿时垮下来,她转身,闻衍正靠在椅子上,手上已经从大字换成了她平时读的书。
“你也读增广贤文。”闻衍用了个“又”字。
钟萃不明所以,老老实实的回道:“回陛下,嫔妾才读增广没几日。”
上一个与他说读增广没几日的已经读到东海去了,闻衍挑了挑眉:“你又读到哪里了?”
说到学问上,钟萃端正了身子,小脸也没了之前的小心乖巧,宛若一个学生一般,双手至于膝上:“嫔妾读到了奈五行,不是这般题目。”
“何意?”
“意思是谁都想有好命,只是八字五行注定没有的。”钟萃回道。钟萃读这句话的时候,还延申了出去,比如说这话的意思也可以表达在不般配,不适合,妄求的时候。
比如从前三姐姐钟蓉说她定给穆家大公子穆文高,说她癞蛤蟆想吃天鹅肉,便可以用这话来回。
闻衍又问:“你就没有不懂的?”
钟萃点头又摇头,如实说道:“嫔妾之前读到东海的时候想知道东海在哪里,还曾问过周常在,不过后来嫔妾知道了。”
东海,以东的海便是东海。
杨培站在门外,朝里边说:“陛下,才人娘娘,那浣洗处的宫人已经抓回来了,正在外边候着呢。”
闻衍沉声道:“压进来。”
被压进来的浣洗处宫人见了闻衍在,进门便朝他们叩头:“陛下,才人娘娘,奴婢有罪,奴婢罪该万死,奴婢以后定然洗心革面,还请陛下宽恕这一回。”
之前宫人高高在上,便是钟萃在也毫不畏惧,现在却跪在地上,额头叩得通红一片。
闻衍朝钟萃看:“你怎么看?”便是交由钟萃发落的意思。
钟萃目光有些呆滞,她对这场转变还有些没反应过来。这是钟萃第一次惩罚下人。
那宫人也知道现在钟萃定话,忙朝她喊叫。
良久,钟萃回过神,她咬了咬嘴儿,认真说道:“我、我给你一次机会。”
“你要把我的衣裳缝好,要赔我的玉钗,还要给彩云她们道歉。”
宫人连忙点头:“愿意愿意,奴婢愿意的。”
钟萃小心朝闻衍看去,他冷着脸看过来:“看我作何,既然钟才人已经处置完了,杨培,把她带下去。”
宫人一脸惨白。钟萃惊呼一声:“陛下。”
杨培招了人进来,朝钟萃解释:“才人娘娘,这些犯事的宫婢还要送去玉芙宫,交由淑妃娘娘发落的。”
玉芙宫知道她这个主事人不追究,其实也不会过多惩处的。
闻衍站起身,负手而立:“国有国法,宫有宫规。”他抛下一句:“才人既有伤,便好好养着吧。”转身出了缀霞宫。
他原本以为这钟氏装傻,言谈间便有试探之意,却不料她非装傻,是真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