闻衍在那一瞬间,脑子里如走马灯花一般闪过了许多。出了缀霞宫,头上的星辰漫天,为偏僻的缀霞宫增添了几分温馨。
他踏出了缀霞宫,挺拔的身子似有些摇摇欲坠,杨培在后边忙伸手,眼中满是担忧。
缀霞宫的娘娘…怎的偏生生了这样一副样貌。
闻衍浑浑噩噩的,不自觉走到了永寿宫。
永寿宫,太后居所。
守在永寿宫外的侍监遥遥看到陛下的身影,往里边说了一声,小跑了过来,还未近身就先忙说道:“陛下怎的来了,太后娘娘才用了晚食呢,陛下许久未来,娘娘心中早就惦念了。”
叨叨絮絮中,永寿宫大门近在眼前,灯火通明的大殿上,满头银丝的妇人扶着嬷嬷的手走了出来,她想是得到信儿有些急,从里边小跑着出来的,还喘了喘气,对上那双一如既往,含笑看他的眼,闻衍脑中刹那清明。
他心里正疑为何走到了永寿宫,脚步却下意识跨过门栏,大步向前,从嬷嬷手上接下搀扶,将所有繁杂竭力压下,缓缓开了口:“是儿子不孝,理应拜母,却让母后来迎朕。”
高太后反手搭在他手臂上,一双眼里满是慈爱:“我们母子之间何须如此。”
闻衍扶着她往里走,正是夏季,便是风中都掺了点热气,如淑妃、贤妃等人早就用上了冰盆,一踏进去,身上所有的烦闷燥热便悉数消融,但永寿宫偌大的宫殿,只半开了窗,冰盆也只在角落里放了两盆,远远的离着主子。
高太后跟宫人们早已习惯,但她怕闻衍不习惯,男子本就身体燥热,又未坐御驾,走过来怕是汗衫已湿,叫老嬷嬷去把冰盆端了来,好叫他凉快散热。
老嬷嬷有些迟疑,闻衍已经阻止了:“不必了,朕的身子朕知道,母后的身子要紧。”他扶着高太后落座,自己又坐在下侧。
闻衍决定的事向来说一不二,高太后也只能作罢,叫人去打了水来让他洗漱洗漱,一双眼笑着看向他:“近日可召过太医看过?前朝事多,陛下也要多保重身体才是?你打小不爱喝苦药,每次病了整个宫都哄不住…”
闻衍自幼便是中宫嫡子,幼时更早早被立为皇太子,一人之下,万人之上,从教他读书的太傅到阖宫的宫人们,从来都是敬他、重他,这也养就了闻衍的高高在上,从未吃过苦,自然是不愿吃苦。
那是从前,但后来他学会了吃苦。
连这个皇位,也是他亲自领兵,在战场上杀敌获取声望后一步步稳固下来的,若非在战场上吃苦,受刀剑逼身之痛,又岂有今日黄袍加身。
他压下心里的杂念,一一回话:“看过,御医说朕的身子无恙,倒是母后才要多加小心。”
“母后这里也好着呢。”
高太后是当今心里最记挂的人,永寿宫请了多少次太医,采买了多少次药材,杨培都会一一报至案前,闻衍心里有数。
宫人很快端了水来,闻衍起身去洗漱,等洗漱完,高太太已经坐在桌上,朝他招招手:“来,我已经让膳房给你备食去了,你先吃两口点心垫垫。”
闻衍坐到高太后身侧,在她的催促下,拿了盘里的点心,正要同高太后说话,他坐在高太后身侧,旁边角落烛台灯数盏烛火,高太后背着,往他处看过来时,左脸颊没了烛光照着,一道自下颚的长长的疤痕显露了出来。
闻衍放在膝下的手心骤然握紧。
高太后毫无察觉,还在催他用食:“快先垫垫,今日膳房吊的一道玉竹汤口味正好,清热滋阴,明目补虚,你也喝两口,每日看那么多奏折,实在太费神了,再配上两碟小菜,给你拌个面条如何?”
高太后虽满头银丝,但其实还不到五十,脸部除了那一道被刻意遮掩过的疤痕,经过多年润养,其神态还是康健的。尤其一双含笑的眼,温柔万千,她待后妃宫人多年如一日的温和,是难得的以理服人的中宫,却也正是这份驭下的温和,以致她面部有疾,险被废弃后位…
闻衍眼中利芒闪过,他微微垂下眼,压下心中凸自升起的暴戾之气,帝王之道便是不喜形于色,闻衍自是早便学会,一字一句谨记于心,心里再是翻腾,但表面却是一派温和,笑着附和:“都好,母后吩咐的都是朕爱用的,朕都有些忘了,母后却还曾记得。”
那是他幼时,虽日日由着太傅们教导传授帝王为君之道,习君子六艺,见奏辨明,却偶尔会仗着皇太子的身份避开随从宫人,偷偷溜至凤仪宫,还是皇后的高太后便会无奈的笑笑,悄悄命人给他备上几碟小菜,并着拌上面条,看着他吃完,等他稍作休息,又亲自送他出了宫门。
“你的事母后如何能忘的。”高太后满面笑容。
上给帝王的膳食,是由御厨总管亲自操刀,便是一份简单的拌面条,从色泽到盛入也如画一般,上边各种料码着,焦焦香香的,闻着便食欲大动,闻衍大口吃了面条,喝了汤,等宫人们撤了桌面,收拾完,高太后脸上不由得显露出两分疲态来,她还强撑着,闻衍先一步起了身,朝她行礼:“时候不早了,朕不打扰母后安寝了。”
高太后不大舍得:“倒也算不得晚…”
闻衍没有犹豫:“太医说过,母后应早些安歇。”他并非不知道高太后是舍不得他,顿了顿,承诺下来:“待下回前朝事少一些,朕再来看母后,陪母后多坐坐。”
他这样说,高太后才答应下来,搀着老嬷嬷的手亲自送他到宫门处,就如同幼时他躲避开宫人时的时候一样。
他在门口略微停下:“母后平日带着素平姑姑多出来走走。”
高太后轻轻的应了声,随着他大部踏出往前,身后的宫门缓缓关上,遮掩住里边的灯火通明。高太后每次都应,却不会踏出永寿宫一步。
闻衍带着杨培站在永寿宫门外的池边,池子里摇曳着荷花的清香,天上星子隐匿,黑暗笼罩大地,鼓声已过,各宫都落了锁熄了灯,只有路上几盏灯高高挂着,把他们主仆的影子拖得越发长。
杨培弓身立在身后,万不敢多说一句。
若他早知道缀霞宫的小主娘娘是那样一副样貌,便是被陛下给训斥他也要多嘴劝一劝的。
薛妃、董妃两位娘娘这次办事糊涂啊。陛下一向重嫡,宫中的娘娘们都出自嫡出,偏这回不止选了一位庶女,还偏生挑了这样一个弱质纤纤的出来,后宫轻轧,娘娘们吃醋耍小性子排挤不让那等端庄大方的冒头,换往常也只当成女子间的争风吃醋,但现在,杨培悄悄抬了抬眼皮,黑暗中站立的人巍然不动,她们这次是真的踩到陛下的心里去了。
良久,黑影才动了动,转身甩开了衣袍:“回宫。”
杨培连忙跟上。
出了后宫,承明殿里烛火通明,宫人们脚步轻缓的挑了灯蕊,盈盈隐去身形退下。闻衍大步跨入,宫人们齐齐俯身,他抬了抬手,殿中的宫人便顺从退去。
承明殿历经几代,庄重威严,早在闻衍登基,这承明殿中有关先帝的痕迹便被悉数抹去,唯一不变的,只留下堂中的御案。
闻衍如同往日那般挑灯批阅奏折,但手中奏折数次拿在手中复又放下,召了杨培近前:“缀霞宫…”说罢,他又顿住,脸上难得犹豫起来,最后又朝杨培摆了摆手。
闻衍登基十载,心性早已坚硬,历经各种艰辛,唯独今日却破了功。
先帝在位时,有一爱妃苏贵妃,以庶女之身入宫,长相楚楚可怜,柔弱无辜,最擅梨花带雨,装腔作势,先帝被惑得五迷三道的,最后竟想废除嫡后之位扶苏贵妃上位,高太后脸上的疤痕便是那时候留下的,若不是那时他得了信赶回来,高太后已被废弃。
闻衍天然正统,中宫嫡子,皇太子位,苏贵妃一脉妄想坐上后位,以庶充嫡,篡夺正统,天下文士也不会同意,他们掌控不了后宫,便想直接伸手到闻衍身边,被他反手牵扯出来,诛杀兄弟四人,先帝为保余下子嗣,赐下传位诏书。闻衍登基,改年号,苏贵妃赐三尺白绫。
那个女人临死还力图狡辩,在他面前委屈可怜,梨花带雨,可惜他非先帝,闻衍还记得这个女人如何表里不一,脸上写满了委屈可怜,可论心肠之毒无人能及,高太后被利刃刺脸,鲜血从她指尖滴落,苏贵妃在一旁笑得极为畅快,转瞬她就能楚楚可怜的匍匐于地装着被吓坏的模样。
从册封皇太子起,宫中无人敢对他重话一句,娘娘们在他面前也温和有礼,闻衍嫡子正统,学的是帝王之术,正道阳谋,整个大越,先帝除外便是他生来尊贵,是被群臣们拥护的下一任帝王,这是第一次后宫的肮脏诡计在他面前撕开,叫他知道暗地里还有那等苍蝇之辈在动用阴谋诡谲,妄图窃取他人的地位。
可惜,无论是先帝还是苏贵妃,他们都未能成功。钟萃的样貌与苏贵妃极其相似,都生了一张叫人怜惜的面容,尤其钟萃钟氏抬眼无辜看向他时,只是微微蹙了个眉,眼眸流转间的神态更像了,同样的柔弱无依,怯懦委屈,只是对比苏贵妃,钟氏还少了那一份扶风弱柳之态。
苏贵妃与钟萃,闻衍还是分得清。
烛火微弱的打在他脸上,显得他越发冷凝。
闻衍走后,缀霞宫宛若被冰封了一般。
良久,钟萃终于回神,身子撑不住往后退了两步,慌乱间一手抓住了墙沿,芸香几个反应过来,想要扶她:“主子。”
钟萃抬起眼,刚刚下巴被捏住动弹不得,现在一个指印在她雪白的肌肤上清晰可见,显得十分可怖,女子肌肤娇嫩,钟萃甚至能感觉到些微的痛楚,她看向他们:“是我脸上有甚?”
芸香几个看了看,微微摇头。
钟萃压了压嘴,垂下眼眸。
这一夜,缀霞宫人人辗转难眠。他们缀霞宫原就不受宠,若是再惹了陛下厌弃,在宫中的日子便会越发艰难。
翌日起身,钟萃在芸香伺候她洗漱后照旧先捡了千字文先看,千字文是四字句,约有千字,钟萃已经学习到尾部了,正读到指薪修祜,永绥吉劭,这两句意思是顺应自然,修德积福,永远安泰。
芸香泡好了茶水,先给钟萃倒了杯,又从她们在宫外带进来的箱拢里翻了翻,找了瓶药膏来给她涂上,眼里满是心疼:“都紫了,这陛下力气也太大了,幸好姑娘请三少爷采买了好些伤药,正好能用上,要不然去太医院里,怕是不好求药。”
太医院院判是专为帝王皇后看诊,余下的太医们要为宫中的娘娘们诊脉、外边勋贵们得了允许也能请上太医家去诊治,留在太医院的太医不过一二,剩下药童子们只负责捡药、切药,并不会看诊,不受宠的嫔妃们要是病了,极难请到他们。
怎么这样呢,姑娘在府上时就被欺负,到宫里来还要被欺负。
钟萃朝她笑笑:“我没事的。”
只是一个指印而已,这样的疼痛钟萃早就忍惯了的。
钟萃不怪任何人,谁叫她只是个小小的低等嫔妃。
连书上都说了要顺应自然,钟萃昨日夜里仔细推断过,陛下看她那那模样像是在审视,透过她看别人一般,到底是在审视什么,她心里并没有数。钟萃与陛下只有过短暂的几回接触,再听到有关陛下的,便是偶尔听到的三言两语,以及上辈子她随着皇子,听太傅与他提及先帝的生平。
陛下在位三十年,崩时年不到五十,远不如早前景帝在位年岁。
正想着,耳边传来芸香的声音:【什么没事,是人就知道疼呢,王嬷嬷要是在肯定要心疼坏了,也不知王嬷嬷跟张嬷嬷现在如何了,这宫里的人比府上的还凶,侯府的厨房也克扣我们的吃食,但也比宫里吃得好,每日还得给留几个菜呢,这当宫里的娘娘,还不如侯府的姑娘呢…】
顾全跟彩云去膳房领食盒,本以为陛下勃然大怒离开后,缀霞宫的待遇会更差了,没料膳房的人待他们跟之前一般,只阴阳怪气了几句,便给了又小又扁的盒子。临走,还有人悄悄问了句:“你们小主还给你们讲什么典故了没?”
八十二的老头考状元虽叫人发笑,好歹也能当个故事听听,像这类野史杂闻他们听着才有趣儿呢。
顾全两个回宫,一扫脸上的愁容,高高兴兴的,回来就给钟萃讲了御膳房的事。像御膳房这等地方消息灵通,他们要是态度如常,那便足以说明他们缀霞宫没事儿,许是陛下当时心情不佳,过了也便后悔了。
钟萃看他们高兴,心里也高兴。芸香跟着她好几年,却没过上过几日好日子,在府上时如此,进宫后也这般,钟萃心里有些过意不去,只是她又难免束手无策。宫廷森严,她一无家世,二无靠山,连模样都非是陛下喜欢的端庄大方,在这宫廷中便犹如浮萍一样,唯一能抓住的只有多读书,学知识,希望通过读完书懂完道理,能改变处境。
钟萃在他们身上看过,模样郑重:“取我的笔墨来,今日多练一个时辰。”
只有学到脑子里的知识永远不会改变!
钟萃下颔有伤,这几日便足不出户,连院子都鲜少出,多依在窗前读书练字,比之从前更刻苦几分,期间严才人还特意来了一趟,想要与钟萃说说话,被拦下后在外边坐了坐就走了,还留了话叫钟萃得空去她的长定殿坐坐。
秀女们进宫满了一月,得宠的如周常在、杨美人几个都是见过圣颜的,闻衍鲜少踏入后宫,便是踏入也只是坐坐便走,或前朝事多,烦闷时招嫔妃前去说话解解闷。
杨美人是御史女,听闻陛下喜欢听她背诵条律,还称赞她有乃父之风。周常在擅琴,陛下虽没夸,却招了周常在去弹了几次琴,听闻那琴如今都被供起来了,非陛下传召时不取下来。严才人便想到了钟萃,想请钟萃传她几个典故,等她被召见时,还能在陛下面前逗逗趣儿。
平心而论,严才人是看不上钟萃的,钟萃虽是侯府庶女,父亲是勋贵,而她出身小官之家,认字读书不多,但却是嫡女出身,临走,拉了拉芸香的说,叮嘱她:“记得同你主子说说,我与她同侍奉陛下,亲如姐妹,我若是在陛下面前有头有脸了,定能把你主子也推一推。”
严才人说得热情周到,仿佛是个爽利人一般,甚么都摊开了说,进宫一月,已经有了好几位亲近的小主,面对严才人的示好,在她走后,芸香转身进了房中,等钟萃把一篇大字写完,这才上前细细说了。
钟萃想起那日在薛淑妃玉芙宫中听到的心声,垂下眼眸:“多谢严才人的这番好意了,出头不易,她要是往上走我也是为她高兴的,再带一个人就不容易了,我们自己的事这样麻烦别人不好。”
芸香有些失望:“姑娘说的是。”
过了午后,钟萃小憩了片刻,下晌后又捡了书看。她最近学得快,千字文已经学完了,钟萃把增广贤文和幼学琼林拿了出来,最后决定先读增广贤文,三哥说的,这一本无需讲解便能通读。
钟萃打开书,渐渐的皱了眉。
京城北衙军营,隶属禁卫军,分两支,羽林、虎贲,羽林军负责皇宫守卫,虎贲军驻扎营地,闻衍照旧巡逻虎贲军营。褪去了华服,闻衍披着轻甲,手持长枪,在擂台上跟将士们较量。
三场,闻衍胜,他把长枪递给身侧侍卫,带着杨培往下,营地里都是虎飙大汉们,哼哧的打着拳,肌肉颤动,每出拳一次都是分外有力,路过士兵身侧,一道“哼”声随着拳头而来,杨培吓了一跳,往一边倒。
闻衍一把拉了他回来,交代:“小心些。”
杨培心惊肉颤,弓身福礼:“奴才谢过陛下。”
闻衍负手继续往前,待巡视完整个军营,这才随着去了统领的帐篷。禁卫军属帝王亲兵,周统领正是他的心腹之一。周统领引着他进了帐,里边还有几位下属,等闻衍入了上首,行完礼后,方说起正事。
左右不过是往常的事,闻衍很快出了帐子,带着杨培出了营地,外边早已停靠了马车,随侍的宫人搬了踩凳,杨培伸手,闻衍搭上他的手,踩着凳子便上了马车,临进去,他侧了侧脸,看向杨培露出来的青了一圈的手腕。“这是?”
杨培放下袖子,忙道:“是奴才方才不小心给擦伤了。”
闻衍面上看不出情绪,进了马车里,随后侍卫们上了马,护着中间的马车往皇宫方向驶去。一路进宫到了承明殿,闻衍下了御辇,看了眼跟在身侧的杨培:“自去太医院领药。”
杨培手腕本就隐隐作痛,闻言笑着退下:“老奴谢陛下。”刚走了两步——“等等。”
杨培转身,弓着身子:“陛下?”
闻衍站在承明殿门口,向来没有情绪的脸上露出几分纠结,四处的宫人们规规矩矩,杨培低着头,闻衍抿了抿嘴儿,良久才说了句:“去请个太医。”
杨培微楞。
王太医今儿当值,身后跟着个提箱的宫侍,从太医院走了足足小半个时辰才到了西六宫最末。到了宫门,便有守门儿的宫人问:“你们是?”
宫侍问:“可是缀霞宫?王太医来看诊来了。”
钟萃身份低微,按规矩只有四人伺候,缀霞宫大,只能把顾全两个分来守门。玉贵在他们身上看,福了个礼:“王太医,你里边请。”
玉贵把人请到偏殿,给芸香说了声儿,钟萃很快迎了出来,她下颚的指印这几天涂了药膏已经快好了,现在只有一层淡淡的红,到偏殿里,钟萃客客气气给王太医问了个好,便由着王太医给她看诊。
其实钟萃也有些奇怪,她并没请太医,太医怎会主动登门看诊。但很快钟萃又想通了,许王太医是来给宫妃们请平安脉的。
小半刻钟后,王太医收了绣帕,缓缓开口:“小主的身子骨倒是无甚大碍,只平日稍加歇息便是。”
钟萃身体还年轻,身体自然不差,她朝王太医道谢:“多谢王太医。”
王太医很快便带着宫侍走了,临走却留下了一瓶药膏。顾全见多识广,他仔细看了会:“是玉蓉膏。”
玉蓉膏对瘀伤有奇效,只有宫中才有,年末宫中宴上,也会赐下几瓶给各官家,江陵侯府先侯爷在世时得过两回赏赐,一瓶存在老太太那儿,一瓶随着四姑姑钟明兰当了陪嫁。钟正江继任爵位后,老太太把唯一的一瓶赏给了穆氏,这一瓶玉蓉膏最后到了三姑娘钟蓉手上。
那时钟萃育有皇子,得以面见家长长辈,穆氏带着已经出嫁的钟蓉进了宫,跟不得宠的钟萃相比,钟蓉浑身珠钗,绫罗加身,还同她炫耀起了她出嫁时的十里红妆。其中便有这玉蓉膏。
她是想告诉钟萃,她身在宫中又如何,还不是连一瓶玉蓉膏都不曾见过。钟萃那时候确实没见过,但现在见到了。
芸香跟着凑近看:“这王太医可真是个好人啊。”
钟萃不若她高兴,眼里隐隐有些担忧。钟蓉讲过,玉蓉膏珍贵,便是宫中一年所得也不多,除了高位的嫔妃们,往下的嫔妃也是没份的,这样珍贵的东西,王太医非院判,手中如何有这样的东西,还能专门留一瓶给她的。
玉蓉膏钟萃到底没用,只用了从宫外带来的药膏,又涂了个四五日也好全了,她躲在缀霞宫不出去,住在瑶华宫偏殿的周常在却给她下了帖子,邀她去游湖。
严才人跟她同位才人,钟萃可以不理,但周常在的帖子却不能拒绝,钟萃换了件衣裳,带着芸香彩霞两个去了太湖。
太湖在御花园的方向,夏日时嫔妃们最是喜欢在湖上泛舟游玩,赏花看景,斗诗,前几日被训斥后,后宫安静了几日,各宫的娘娘们又忍不住约着出来玩了。
住在瑶华宫偏殿的周常在是这次秀女中位份最高的一位,被赐下封号菀,薛家与国公府的几位嫡女虽也封为常在,但并未被赐下封号。
钟萃到时,周常在几个已经在了,严才人陪在下座,亲亲热热的与周常在说着话。见了钟萃,她还朝她招了招:“钟才人来了,常在都等了好一会了。”
钟萃朝她点点头,对着周常在福了个礼:“周常在。”
周常在是武官之女,生得英气,却弹得一手好琴,她抬了抬手,语气不咸不淡:“起来吧。”
钟萃便起身,坐在凉亭下座,垂着眼眸,只有遇到问才开口回上一句半句。湖中的船准备好了,宫人来请她们上船,周常在被围簇在中间,旁边几位娘娘们陪着,钟萃落在最后跟着,严才人不知何时摸了过来,低声同她抱怨:“钟才人,你这性子也太静了点,周常在难得与我们一处,你怎么都不知道说些好听的。”
钟萃朝她笑笑:“劳严才人费心了。”
严才人见她老实的模样心里就不耐,很快又凑到其他娘娘身边亲亲热热的说起了话。
钟萃微微垂下眼。
太湖风光极好,比钟萃在国公府见过的湖更加波澜,两边垂着杨柳,湖上大片的荷花盛开,粉的白的,在湖上与在岸上全然不同,钟萃是最后一个上的小船,坐在船尾,周常在与另外三个娘娘坐在另一条船上,两条船前后的往湖中划,隐约还能听见两位娘娘在夸周常在琴艺出众。
严才人又凑到了钟萃身边来,“钟才人会哼曲儿吗?”
钟萃微微摇头,抿了抿嘴。
严才人这下才算高兴了:“倒也无碍,钟才人会讲典故,已经比我强太多了,我也就只会哼几首曲儿。”
她往钟萃身侧靠,钟萃下意识防备起来,除了伺候她多年的芸香和王嬷嬷等,钟萃实在不习惯同人这样亲近,她悄悄往旁边靠了靠,正松了口气,就听严才人的声音在耳边响起。与她现在说话的温和高兴不同,语调上扬尖锐,语气浓重,声音里满是嫉妒:【可恨那周常在,不就是会弹个琴么,谁不会弹了,就她得了个好名声?若换做是我被陛下召见,我也可以弹上好几首,我还能哼曲儿呢,她们谁会了,便是这钟才人,也只是会讲几个典故罢了,随口编造的故事,我还能讲出好几个呢。】
严才人在心里编排完周常在,又编排起了钟萃。
钟萃原本以为这严才人只是心眼小了一些,有些嫉妒心,未料她竟然这般毫无容人之心,谁若是比她长得好,比她出众一些,她都看不过,非要处处压别人一头才高兴。
自打拥有了这读心术,钟萃也知道真正表里如一的人太少,大部分人也只是喜欢在心里念叨几句,其实并无恶意,但也有许多人外表温婉热情,在心中却恨得咬牙切齿,人性复杂难测,光凭着外表言语实在难以琢磨。
她轻轻“嗯”了一声,不说话了。
钟萃侧了侧脸,只看从手边顺水飘远的荷花,心思飘得有些远,她不擅长与不熟络的人打交道,虚与委蛇,还不如在宫里看两篇文章,写一篇大字,连夫子都曾说过,她的字不错,要是再勤加练习,假以时日就能练出自己的风骨来了,下次周常在要是下帖子,她就找借口推脱好了…
耳边传来嘈杂的声音,钟萃还没反应过来,两条船就撞在一起了,耳边是贵人娘娘们的尖叫声,钟萃还没反应过来,肩膀被狠狠撞了一下,她下意识伸手,太湖中央却没有支撑,钟萃顺着力道跌落进了太湖里。
钟萃不会水。
随行的宫婢们原本站在岸上说着话,突然就见太湖中央两条船撞在了一起,贵人娘娘们高声尖叫,慌不择路,晃动间只能见到衣摆晃动,须臾就有娘娘落了水。
芸香白着一张脸,她认得落水的那是她们姑娘:“快,快来人救人,我们姑娘她不会水!”
岸上一片慌乱。湖里,钟萃脑子里“轰”的一声,根本来不及反应就掉了下去,她刚准备开口,湖水一下灌进来,呛得她口鼻发疼,钟萃伸出手呼救,脑袋里开始晕乎乎的。
钟萃仿佛回到了上辈子,她犹如一只麻雀闯进了宫中这个凤凰窝里,怯怯的,她不知道该说什么,该做什么,只能看见她们不屑的朝她看过来,低声在旁边嘲笑她上不得台面,贵人们都在赏画品诗,只有她连诗集上的字都认不全,讥讽、嘲笑,不断的围绕着她。
恍惚中,有人拽着她往上。
“救上来了救上来了。”
“太医来了。”
钟萃迷糊间,只瞧见一抹高大的人影立在她面前,那双锐利的眼审视她许久,在钟萃晕过去前,只见他缓缓抬步,衣摆从面前划过,低沉的声音从上传下来:“送回宫中好生修养。”再多的钟萃便不知道了。
她醒来时已经躺在缀霞宫了,芸香守在床前,先喂她喝了口水,替她捏了捏被角:“姑娘再睡睡,彩云去膳房提米粥了,太医已经给姑娘看过了,姑娘身体无事,在床上躺两天就养好了。”
钟萃精力不济,一张脸越发显得娇小无力:“我怎么掉湖里了。”
“都怪那严才人。”严才人跟另一条船的娘娘都想争一朵荷花,两人互不相让,争执间让两条船给撞一起了。太湖中央,娘娘们被惊住了,慌不择路之下就撞上了坐在边上的钟萃,借着那力道,钟萃被撞进了湖里,其他的娘娘们却没事。岸上离得远,她们更是没瞧真切。
钟萃轻轻颔首,突然想起晕过去前那道目光:“陛下?”
江南贡了几筐贡桔来,这是高太后最喜欢吃的,年年都会运进宫来,闻衍批完奏折,正召了学士讲学,听到报,想到太后素来爱贡桔,便撤了召,亲自带着贡桔送入永寿宫,刚踏入后宫,便撞见了钟萃落水之事。
“陛下还特意赏了半筐贡桔来,让姑娘好生养着呢。”除了抬入永寿宫的贡桔,便只有薛、董二妃和几位嫔主子处分了些,往下的主子就只有缀霞宫得了半筐。钟萃落水的事后宫都传遍了,也都知道这半筐贡桔是特意安抚缀霞宫的。
钟萃眼皮往下垂,声音急不可闻:“替我多谢陛下。”
芸香点点头,放下汤匙,等钟萃睡下,才转身出去。
闻衍每日上午批阅奏折,下晌后便召大臣商议朝事,或召学士讲学经筵,待夜里再看奏折,等大臣们散去,杨培才入内,替他重新斟了茶水,秉道:“缀霞宫的钟娘娘已经醒了,方才缀霞宫过来谢恩,陛下正商议国事,奴才便叫他叩个头回去了。”
闻衍点点头,并没有把这件事放心上。反倒是问了句:“这钟萃之父,可是上次崇州粮饷一案被栽赃之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