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里,杨培引着宫人端了参汤来,行到御前,杨培亲手接了过来,稳稳当当的放到闻衍桌前。
闻衍就着喝了一口,问了句:“办好了?”
杨培弓着身子,从窄袖里递出一卷纸,细着声音回:“回陛下,查出来的宫婢名录都在这里了。”
闻衍下晌说要查犯上的宫婢,到夜里杨培就查出来了。
闻衍从奏折中移开目光,放到那卷纸上,从杨培双手上接了过来,缓缓展开。上边仔细登基着以下犯上的宫婢名字和主子宫殿。闻衍抬眼一看,神色如晦,眼中看不出任何情绪,杨培不由得更低下了头。
过了一时半刻,闻衍把纸扔下,简简单单说了两个字:“很好。”
杨培却瞬间听出了其中的冷意。陛下登基快十载,威严越发深重,除了少时还带着几分少年人的鲜气,随着年长,越发叫人捉摸不透。杨培赶忙把掉到地上的纸捡起来,往上放时,不小心瞥见了打头的宫殿。
太子府旧人在大封时都封了位份,除开被册封为妃的薛淑妃和董贤妃,下边还有几位嫔娘娘,位份最低的不过是永安宫的良嫔娘娘,良嫔娘娘刚入太子府时不过是太子府侍妾,待陛下登基大封,册封为贵人,前年按规矩,按年历提拔永安宫良贵人为良嫔,居嫔末,入永安宫主宫。
陛下重规矩,贵人娘娘们的位份不会轻易更改,往上擢升除了宫规规定的年历外,还得观其品行。良嫔娘娘在人前温良恭俭,谦逊礼让,擅写一手小字,文采不比贤妃娘娘差几分,只为人温柔,不爱与人争长道短,谁不夸她几句的。
除了良嫔娘娘的永安宫,往下还有禧嫔的瑶华宫等几处。
闻衍今日心中着实有些恼怒,一则是驭下不严,宫妃只知玩乐,以致宫人敢肆意狂妄的在背后议论宫妃,二则这典故不过是启蒙书中三字经中所讲,便是入学的懵懂孩童也是该知道的,竟还有宫妃不知,由着宫人大肆宣扬出来当作笑料。
以往耳边不时有文采斐然的字眼跃入耳中,现在却觉得言过其实之感了。闻衍似笑非笑,往后一靠,腰间缀的环佩“叮咚”一声,佩着个香囊流苏。
香囊是良嫔亲手缝制,除开香囊,还有鞋底,腰带等,皆由良嫔一针一线缝制,挑的是他入眼的颜色,夜里挑灯绣花,四季不停,从入太子府便做起。闻衍身为帝王,戴在他身上的物件都是经过再三检查过的,良嫔送来的东西也不例外,会经由数道检验后才会戴在他身上,多年来,从不间断,处处为他。
想到此,闻衍喟叹一声,为良嫔补全了理由。宫中在主子面前挑拨编排的小人不少见,良嫔入宫十年,小心谨慎,闻衍觉得,想来是良嫔为人太过温和,以致下边的宫人生出了二心,这也并非不能理解。至于才学不符之处,良嫔也从未自夸过文采,都是别人捧她,她只笑笑没应,她出身低微,能练就一手叫闻衍也挑不出错的小字已是勤加苦练的结果,倒是情有可原。
闻衍面色稍霁,抬了抬手:“传下去,叫各宫加强约束宫人,朕不希望再次听到这种犯上的话。”
杨培站在一步之遥弓了弓身,正要往后退,大着胆子多嘴问了句:“陛下,那缀霞宫处…”
缀霞宫妄受讥讽嘲笑,实在冤枉,但闻衍俊眉一凝,冷笑了一声,缀霞宫是受了嘲讽,但要是没他们把这典故宣扬出来,又岂会惹得后边的事出来,他这小半年忙于前朝,处置后宫相干的事,次次都与这钟萃有关,他没有责罚她没管束好宫人已是开恩,还想赏赐安抚她不成?
闻衍虽然为良嫔补足了理由,但心里到底对这表里不一之处存了几分疙瘩,他压了压嘴角,一锤定音:“功过相抵,不必再提。”
杨培弯腰退了出去。
后宫很快便严禁起来,禁在外交头接耳,胡乱编排,薛淑妃还特意召见了宫中的妃嫔,连还未侍寝的缀霞宫都通知了的。
芸香伺候钟萃,换了一身水蓝的纱裙,头上随意的鬓了两支色淡的绒花,她拿了翠玉簪要往钟萃头上戴,被钟萃拦下了:“就这样就好。”
芸香在她素净的乌发上看过,乌发半挽,两朵绒花只堪堪遮了一个鬓,显得有些空,他们姑娘天生容貌惹人怜爱,其实不适合往头上身上艳了的抹,但芸香进宫的时候府上给她交代了,说要给姑娘好好打扮,把她的容貌往秀气,往大方的压。姑娘越是穿得素淡,她的整个气质就越发显得纤细柔弱。
当今喜欢的是端庄大方的模样。连三姑娘当时进宫选秀都是往这样打扮的。
她迟疑起来:“可、可是这样就不够清秀了。”
钟萃朝她一笑:“这样就足够了,听我的吧。”
薛淑妃的玉芙宫不是这么好进的,在身上打扮浓重了才会后悔。她抬了抬腕,轻轻别了别耳边的发,率先提了裙摆朝外走:“走吧。”缀霞宫离太远了,过去到玉芙宫要走小两刻钟。
芸香只能赶紧跟上,她们主仆这是第一次出缀霞宫往后宫去,怕她们不识路,彩霞特意跟着去。她还低声跟芸香交待,如临大敌一般:“玉芙宫规矩深严,千万不要犯了,哪些嬷嬷们可厉害了。”
芸香出自江陵侯府,也是见识过的,她问:“有多厉害?”
彩霞比划了两下,悄悄在芸香耳边说了句,见芸香小脸刷一下白了,身子抖了抖,忍不住说:“你别怕,其实我也只是听说的,没有见过呢,指不定是假的呢。”在来缀霞宫前,彩霞几个都是司造处打杂的,也只是听司造处的宫人们说的。
缀霞宫距离远,她们到时,玉芙宫已经到了不少妃嫔了,面色严厉的嬷嬷把她们引了进去,钟萃的位份是才人,只在门口小角里分到个位置。钟萃先给里边的贵人娘娘们福了个礼,这才落座。
坐在椅子上的嫔妃们只往她身上看了眼,又自故小声的说起了话。像钟萃这样的低等妃嫔有不少,连名儿都叫不出,根本落不到贵人们眼里的。
玉芙宫是薛淑妃的宫殿,里边自然是富丽堂皇,各处摆件用度都是宫廷织造,皇家之物,格外气派。钟萃坐在小角里,低眉垂眼,很快她身边便坐了个身着橙衣的女子,是钟萃进宫后被抬进宫的严才人。
严才人是小官之女,轮到她们才人进宫,宫里靠前的宫殿已经被挑了,严才人也只分到个偏僻的居所,住在云影殿附近的长定殿里,今日淑妃召见,严才人多加打扮,因此才晚到了一些。严才人穿着薄薄的橙缎,头上鬓了发,簪了好几个金钗绒花,手上还戴了几个大金镯子,沉甸甸的,通身十分富贵气派,第一次见主宫娘娘,严才人把自己的压箱底都戴上了,以示敬重。
她往钟萃素净的装扮上看了几眼,忍不住说:“今儿可是淑妃娘娘召见呢,你怎么这样打扮。”她往四处指了指,小角里都是些低位嫔妃们,“你看看她们。”
云鬓高耸,满头珠钗,金的银的,各种宝石环佩,脸上画着精致的妆容,钟萃这样素净的与她们似乎格格不入。
钟萃抿了抿唇,低声解释:“我住得远,所以…”
她没说完,严才人却理解了,“你住哪宫啊,往后要是有空,我常来寻你玩。”
“缀霞宫。”钟萃说完,方才还说着要来找她玩的严才人不说了。“是你啊。”前几日宫里传的严才人也知道,她转头跟别的妃子们讲起了话。
钟萃垂下眼眸。
嫔妃们相继进殿后,薛淑妃扶着大宫女的手走了出来。薛淑妃是一等一的明艳美人,保养得宜,瞧着不过二十出头,眉宇张扬傲然,已是一宫之主,深得陛下信任,掌管后宫事务。
淑妃坐上主位,钟萃随着贵人们起身,给淑妃行了礼,等她抬了手后才道谢落座。
淑妃靠在椅上,目光在下边扫过,目光扫到地位嫔妃处,目光有些不悦,她这个人,不喜嫔妃过分浓重装扮,抢她风头,忍不住说了句:“该是什么位份就应该做什么打扮,不要逾越了去。”
下首的妃子们往后一扫。
严才人这等低位嫔妃们被看得面红耳赤的,她们装扮得华贵浓重,真正坐上椅的妃嫔们却是衣着简单,随着她们进门,严才人等也发现了不对。
钟萃随着低头,她身材瘦弱,又有严才人等遮掩,倒是没人看出她的不同。
淑妃说了句,这才开始提及今日的正事:“…本宫最厌恶的便是碎嘴,望你们都管束好奴才们,若是再惹出事端来,别怪本宫不留情面。”
下边嫔妃们小声议论起来,钟萃身边,严才人哼了声,跟人说起来:“也不知道是哪宫惹出的事来。”
耳边,钟萃只听她的语调不若表面那般热情周到,声音尖锐,带着几分刻薄:【要我说,就是旁边这缀霞宫弄出来的,这些生得狐媚的人都喜欢惹事。】
也不知道旁边人说了什么,严才人扭头握住了钟萃的手,跟她又亲亲热热起来,仿佛之前的冷待不存在一般,热情周到的问她:“钟才人,你来说说这事儿。”
钟萃抬起眼,一双眼水盈盈的,越发显得惹人怜爱。
淑妃过午后召见,出来时已到傍晚,妃嫔们出门时都堪堪由宫婢们扶着,尤其是严才人这些浓重装扮的嫔妃,顶着沉甸甸的重量坐了几个时辰,连脚步都是虚的,苍白着脸,嘴唇煞白。
钟萃比她们好不少,但她身子弱,也靠在了芸香身上,一路往缀霞宫回。她们还没到,顾全从宫里跑了出来,福了个礼:“小主,陛下已在里边候着了。”他悄悄示意了下,满脸喜庆。
钟萃愣愣的看着他,就见顾全往前推开门,恭敬的迎她进去,钟萃迈进门栏,心里顿时如擂鼓一般狂跳,手下扶着也跟着抖了抖:“陛、陛下来作何?”
顾全小声回:“杨公公说的,陛下来瞧瞧。”
闻衍已经到了好一会了,他坐在偏殿里,手旁还放着杯未动的茶。哪怕缀霞宫已经被钟萃收拾置办了一番,但与其他宫室相比,仍旧显得落魄。他难得空闲会,在踏入后宫时,下意识想到了钟萃,普天之下都是他的,闻衍便抬步往缀霞宫来了。
现在闻衍却是有些后悔了,来缀霞宫不过是一时念起,但他对钟萃的印象却极为不好,再三抿了抿嘴,闻衍腾的起身,尽直说了句:“回宫。”
他大步朝门外走,杨培连忙跟上,正好与钟萃一行撞上,余光只见到一片明黄的衣摆,钟萃忙朝她行礼:“嫔妾参见陛下。”
撞上了,闻衍也不好走,只神色晦暗的点了点头:“起来吧。”
钟萃心里打鼓:“谢陛下。”
从这几个礼看,她行的倒也不算差,闻衍脸色稍霁,又见她身量弱小,不过到自己肩处,非是以为那种膀大腰圆的粗妇,正要开口,钟萃忍着惧意,微微抬起了眉眼,她一张脸正好落入了闻衍眼中。
他顿时脸色大变,稍霁的脸色一寸寸冷了下来,一只手辖住钟萃的下巴,仔细的在她脸上打量。
钟萃从来没跟陛下这样近距离过,更来不及反应这场变故,眉心微蹙,一张脸顿时委屈,叫人心疼:“陛下?”
闻衍放开她,下意识往后退了两步,长袖一甩,勃然大怒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