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章 凝结

宋怜趴在榻上,手臂垂在榻边,阖着的眼睑轻颤,脸颊被潮意的发丝粘得微痒,也不伸手去拢,只微微偏头,用脸颊蹭后背拥着她的胸膛。

听得外头沉冽冷淡的声音,一时惊得以为生了幻觉,这几日她对这样的声音记忆深刻,对方又自称高某。

点了名要见她。

宋怜一时拿不准他来是想做什么,一名男子,夜半三更到别人的府上,要见府上的少夫人。

且假若走的是正门,也早有下人来禀报了。

宋怜庆幸她是背对着陆宴的,定了定神,薄被拥到身前,转身惊问,“是谁?”

陆宴目光自她脸上扫过,起身穿衣,收拾停当开门出去。

男子青衣广袖,墨冠玉带,皎洁俊美,气质却挺拔寒冽,不怒自威。

陆宴正欲行礼相询,目光落在对方腰间悬挂的玉玦上,霎时变了色,放下了揖礼的手,瞳眸里透出冰冷来。

古玉玉质上乘,瑞兽首尾相衔,剔透晶莹,月辉里越加流光溢彩。

高邵综本是淡漠之至的神情,察觉到陆宴的视线落在玉玦上,乍然惊愕。

听得开门的声音,目光射过去,只见浓黑的夜色里,女子云鬓华颜,肤白如雪,眉目潋滟浓秩,绝无在外清丽温婉的模样,是明艳瑰丽的长相。

空气似凝结了一般,又冷又沉,直让人全身发寒,透不过气来。

宋怜先前笃定了高邵综不会提温泉山庄,因着对方做出半夜登门这般失礼的事,也不敢确定了,外面寂静无声,她收拾好衣衫发髻出来,抬眸时却对上对方沉冷结冰的视线。

那目光起先是惊愕,不可置信,接着像是冬夜里薄刃上的寒光,最后汇集成了鄙薄厌恶。

不似医馆那日沉压着,需要揣测的鄙薄,而是明显的厌恶,仿佛她身上有泔水一样。

不,国公府世子不会鄙薄泔水。

宋怜袖中的手指攥紧,几乎用了所有的力气才没有质问出口,偎靠去陆宴身边,略服了服身体,“妾身并不认识您。”

却见那人朝她正礼一拜,声音淡漠听不出一丝情绪,仿佛方才的厌恶是错觉,“万菊图一事,夫人救我国公府三百一十二人性命,国公府铭感于心,已同家中祖母道明夫人恩义,它日平津侯府遇上灭门之祸,可差人送信至国公府,国公府必报恩情。”

语毕,折身便走,大步离去时,青衣广袖劲风里微扬,身形如松岩孤桦,宋怜竟也从那背影步伐里看出多看一眼也污了眼的嫌恶来。

宋怜心口起伏,立了半响,实在平不了心里堵着的火气,朝陆宴说了声,提着拖迤的裙摆追了出去。

未看见陆宴讥讽冰冷的神情。

那背影挺拔伟岸,行走并不算多急,只不过是对她请等一等的喊声充耳不闻罢了。

似乎连气息都散出了勿要靠近的疏冷和厌恶来。

宋怜无法,跑上前扯住对方广袖,正待放开退到一边时,对方用力摆袖,扯出了袖子,避退往一边,目光冰冷。

宋怜本是想问他何时何处得罪了他,这会儿被他扯袖的力道甩得后退,软鞋踩进青石块外的泥地里,哪里还有不明白的。

温泉山庄里的事,她曾侥幸于池边离得远,又是夜里,便是看了,也看不清她的容貌。

但他听过她的声音,今日来时,恐怕也听见了她屋子里与陆宴恩爱时发出的声音,等她出来,又认出了她的样貌。

她一边在外与陌生男子搂搂抱抱处处留情,一边与夫君恩爱欢好,山野池子里更是浮浪出格,在对方心里,只怕她已不是有夫之妇不安于室这几个字能形容的了。

但凡是要点脸皮的女子,此时只怕自尽沉塘了。

宋怜指甲几乎掐进手心里,“世子觉得我是浪荡成性,淫9乱嗜瘾么。”

她看着对方冷峻的眉眼,正想说你猜的对,便见他声音冷锐沉冽,“夫人如何,与某无关,平津侯清举才子,可为国之栋梁,夫人担当夫人二字,莫要污了他的清名。”

说罢,折身离去,很快消失在了夜幕里。

留下宋怜在原地,怒火和被羞辱的热意涌上头顶,揪着身侧的柳叶,手唰得通红刺痛,心里翻覆的愤怒才平息了一些。

其实她没有必要生气,只不过是她掩藏得不够好,或者运气不够好,叫人识破了本性,既然本性如此,再多羞辱也就受着。

宋怜转身回房,方才好似崴到了脚,脚踝下有些刺痛,不过并不严重,并不影响什么。

宋怜扶着围栏往回走,心里依旧是那挥之不去的二十四字箴言,纵然告诉自己对方说的是事实,心口堵着的火气也难平,直至听见陆宴温泰的声音。

“听见你我欢情,竟气怒到追不回来了么?”

白寒的月光下,如墨画的眉眼里,尽是似笑非笑。

宋怜讶然,松开了握着栏杆的手,“阿宴你误会了,他只是来说万菊图的事,想必是明日清晨便要出征,固而深夜来此。”

陆宴一笑,几分嘲讽,“便是昨夜才得知此事真相,择日差人过府一趟并非难事。”

“吾妻可知,晚间天子赐宴辞行,赏镇国大将军鹿血三碗,凤鸣公主想成一桩婚事,酒里加了烈药,太后乐见其成,并未阻拦,大将军却看也未看一眼,出宫回府了。”

“沐浴更衣,玉带锦袍,夜半至此,饮过三碗鹿血的将军,阿怜想必很欢喜。”

陆宴也在骂她水性杨花,淫1乱成性。

鲜血再次翻涌上头顶,宋怜头晕目眩,身形几不可觉地晃了晃,又还剩一丝理智,知道争吵无益,努力平心静气,“阿宴,你真的误会了,我与他并不相识。”

陆宴冷了神情,“莫要跟我说,你那枚与他一模一样的玉玦,是路上捡来的。”

宋怜一惊,脱口道,“你翻我东西!”

陆宴眸中蓄出风暴,“是你在书房受不住力,胡乱抓出来的,我陆宴虽不是什么正人君子,却也不会随意翻妻子的箱奁,你掩藏的秘密还少么?”

宋怜惊疑噤声,想说那玉玦并非是高邵综的,却也知说了更是添乱,并且陆宴是什么意思,什么叫她掩藏的秘密。

见她竟不语,亦不辩驳,陆宴眉间浮起戾气,袖子一摆,手臂挡在栏杆上,只听砰的一声裂响,木制的栏杆断成了两截,竖着的短杆砸落开,一时惊起飞鸟啼鸣,四散而去。

宋怜立在原地,唇动了动,看着他眉间带着厌色地离去,再想解释的话也说不出口了。

知道他今夜不会回房,自己慢慢挪回去,想起他厌恶失望的目光,也不想回卧房和书房。

自己去偏院,叫醒千柏,让他带了伤药去寻陆宴,方才那么大力,恐怕手臂已经受了伤。

千柏素来不是会多问的性子,立时去办了。

先前走了许多的婢女奴仆,后来也没再补,偏房里许多的房间都空着,宋怜随意选了一间,也不想看脚上的伤,靠在榻边,累,但是一闭上眼,眼前就是那双厌恶鄙薄的眼。

那浓深的鄙薄和厌恶,好似化成了火,烧着她五脏六腑,陆宴眉间的厌色,浇灌一盆油,烧得她五内俱焚。

她不好,却也不愿旁人来品评她的好与不好。

宋怜深吸了口气,拖着腿去书房,点亮油灯,排着书架找与酒相关的书籍。

平津侯府毕竟是侯府,几代平津侯有做官的,也有喜欢云游山河的,到了陆宴这一代,积攒下的书籍数万册,宋怜这几年每天有三分之一的时间都在书房,却也还没读完一半,但不管怎么说,先把与酒有关的找出来。

要跨过差距接近一个人,从对方喜好入手不失为一个好办法,但对方已然看见过高山,她拿出来的东西,必须是要顶级且稀有的。

先寻到一卷《酒经》,一卷《歌酒志》,宋怜拿着书回到案桌前,看到乱糟糟昭示着情-欢激烈的案桌,心情也并没有太大波动,捡起地上的舆图拍去灰尘收好,拾捡出一片干净的地,坐下来翻阅。

瞥见地上的古玉玉玦,捡起来时,心里不可控制地浮起愤恨,不是恨二公子,而是恨高邵综。

宋怜将玉玦收好,沉下心来翻看《酒经》。

“夫人去了书房。”

千柏回禀。

陆宴不必去看,也知道她不肯睡觉去书房做什么。

她十分喜欢读书,什么都读,只要是能汲取到知识的,尽管暂时没什么用,她也会认真去看,仿佛那里面有能给她支撑的力气。

千柏收了药酒,知道大人与夫人是吵架了,沉默一会儿说,“这几月来,夫人为府里的事,为铺子的事奔波,很是劳累。”

陆宴面容隐在阴影里,半明半灭,手掌抚上案桌上放着的骷髅骨,所以赵舆才该死,让他栽进牢狱,成了需要她斡旋相救的夫君,哪怕他说要辞官,也不肯将秘密告知他。

陆宴淡敛的墨眸浮出戾鸷,又尽数沉凝,恢复了宁和,“事情查得怎么样了。”

千柏压低声回禀,“当年宋母的案子,夫人找出了铁证,物证人证一应都是全的,但李莲当庭要判宋母恶逆罪,府官不敢拦,后来夫人把案情送去了廷尉,又不知用了什么办法,让平阳侯出面,宋母才平的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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