杏林街虽说开的都是医馆药铺,但平时各府里都有府医,再往上还可以递帖子请太医署御医,是以杏林街上马车少。
这几日却是不同。
各府各家马车排起了长龙,几乎堵住了路口。
不过济世堂门外守着个扎双髻的圆脸青衣小童。
此时站在木板上,恭恭敬敬对着长龙左右施了一礼,声音稚嫩清脆,“今天的号已经排完了,叔叔婶婶阿爷阿奶们还想要看病的,请把带来的宝物装好,压着名帖放在这里,晚上师父会一一拆看……”
“师父要是看上了,小童会差人送信,收到信的,明儿个下午再来。”
不免有人抱怨,这哪里是悬壶济世的大夫,小童却也不生气,只管驱赶人。
求人治病时,再大的官态度也不敢太嚣张,打听两句老大夫的爱好,听小童说要少见的,越闪亮越好,都咂舌去准备了。
街上马车很快散开了,宋怜是最后一号,她没有急着进去,隔着六七丈坐在马车里等。
等济世堂里头,两个嬷嬷搀着一名带斗笠的妇人出来,不自觉屏住了呼吸。
灰色斗笠遮着,看不出容貌,却能看清楚那身形消瘦,微弓着背,行走无力,过来时离马车近了,能听得见间歇的咳嗽声,咳一会儿,歇一会儿又咳起来,一声接一声,咳嗽声也是细弱的。
“大夫说痨病是绝症,跟以前一样,只能用药养着。”
马车窗外是积香低低的声音。
宋怜嗯了一声,“药和用度后日小千会送去,照顾好夫人。”
外头积香脚步没停,快走几步追上前面的人,上了另一辆马车。
宋怜坐在车里,说不失望是假的,毕竟这冯清泉,是鼎鼎有名的大夫了。
“九号——九号看病了。”
宋怜听见小童叫号,推醒正睡得酣香的小千,又强打起了精神,还有小千,这冯清泉名声这样大,要价又那般高,一个看不了,总能看一个吧?
岂料进了内堂,望闻问切一通,头发胡子虚白的老头又说癫病是伤到脑子里了,治不了。
宋怜深吸了两口气,是半点没遮掩眼里的失望,礼仪却是到位的,拉着小千给大夫道谢,起身离开,没看见后面老头忽然胀红的脸,气哼哼胡须翘脚的模样。
出了内堂离人远了,小千偷偷揪了揪姐姐的袖子,“夫人莫气,看小千的鬼脸。”
她说着,自己去挤自己的脸,肉都挤在一起,嘴巴挤得嘟起,宋怜被逗笑,想揉揉小孩的脑袋,因为在外面,恐有疏漏,也就不去做那些多余的动作。
只领着妹妹出去时,心里阴霾少了很多,不试一试怎么知道不行,等试过一万次不行,再难过不迟,“下次——”
掀起竹帘出去时,听得有男子缓步入内,宋怜止了声息,与小千侧身让道。
入眼是兵制官靴,乌棠色绣海东青袍角,宋怜瞥见垂下的苍、玄绀、鸦青、朱檀四色编织琚瑀绶带,知是一品武将四章圭制,不免心惊,拉着小千又退得远了些,低眉屏息垂首立着。
宋怜屏息,思量现下谁是一品大员武将,至少在十日前,朝中并没有镇国大司马一职,这几日她忙着生丝的事,大约朝里出了什么变故。
那玄黑官靴,乌棠色袍角越来越近,近到宋怜垂着的余光能看见那海东青鹰眸威慑,在她以为要过去时,那缓而徐的步伐竟是停住了。
锋锐刮骨的目光落在她脸上,似乎从发顶一路往下,印在额头,眉眼,鼻,口唇,好似山风淬炼的刀刃,寸寸丈量,隼视鹰顾,威慑力浸透整座院子,压得人透不过气来。
时间越久,那视线就越锐冽沉冷。
宋怜压着没抬头,也知六尺之外的身影极为高大挺拔,夕阳斜照下的阴影,相隔六尺,竟将她完全罩在了其中。
光线暗沉,窒息的压迫感扑面而来,好似罩着她的阴影里有千万妖鬼正啃噬她的骨肉,宋怜秉着呼吸,怀疑自己最近的动作没藏好尾巴,在她不知道的时候,开罪了什么人。
一品……
宋怜心凉了一凉,袖中的手紧握着绢帕,打算屈膝行礼,那如同空中压城黑雾俯瞰的视线移开了,那人抬了脚步,上了台阶,往内堂去了。
宋怜抬眸,只看见对方挺拔冷峻的背影,定了定神,轻握了握小千的手,轻声说,“走罢。”
小千心悸到差点没发病,紧挨着姐姐出了济世堂,夕阳的暖光照在身上,才会呼吸了,“夫人你认识那个人么?生得那般俊美,却好吓人——”
宋怜为潜在的隐患恼火,想着方才要被压去地底下的惊惧,更是恼怒,能当官了不起,一品了不起。
看见济世堂旁馄饨摊子上坐着一名武将,袍甲制式与那人身后的随从一模一样,想了想走过去服了服。
柔柔笑问,“见过将军,我是郑记布肆的东家,过几日郑记扩开铺子,开张酬客,免费赠送客人丝帛锦缎一匹,将军战场杀敌,流血流汗,保家卫国,妇人十分钦佩,将军若是不嫌弃,可否给妇人贵府门址,到时差人送上锦缎和成衣,聊表心意。”
赵石听说有这样好运气的事,差点就要答应下来,但他是认识陆少夫人的,刚才就是他认出陆少夫人和她的婢女的,知道陆少夫人赚钱辛苦,他哪里还会要,连连摆手,“夫人不必客气,应该的。”
宋怜哑口了一会儿,一时辨不清面前憨直的士兵是不是在装憨,想要打听出那人的身份一点不难,难的是要打听出她哪里开罪了阎罗王。
宋怜又道,“郑记想捐千双棉鞋,以资将士,将军可否随妇人去郑记取货——”
军里正缺这个!
赵石知道陆少夫人是好女子,就要答应,忽然觉得后背发寒,转头去看,济世堂二楼窗户那,兄长探出头来,目带警告。
赵岩大步出来,躬身行礼,“夫人不必多虑,我家主上……身患恶疾,看见身体康健的人都是那样的冰块脸——”
赵岩说着,后背又一阵发寒,但主上又不说刚才为什么那样失礼地盯着女子看,他也实在不知该如何解释,刚才他都惊呆了,差点以为陆少夫人突然变成了羯人尖细。
如此失礼的打量,真是见鬼了。
宋怜一听便知是托词,但似乎并不是什么要灭平津侯府的仇怨,便也安下了心,行礼道了谢,带着小千上了马车,想着对方一眼勘破她的目的,心里略有些不舒服,虚惊一场,她最近总是睡不好,现下困乏得很,过后再打听这海东青是谁。
赵岩正要回内堂,见主上跨步出来,回禀道,“主上,陆少夫人回去了,应当是无事了。”
高邵综瞥他一眼,接过了弓箭,翻身上马,“去溧阳剿匪。”
赵岩还在想主上方才过于出格的视线,听得要去溧阳,吃惊地啊了一声,溧阳有小股流匪为祸乡里,但也用不着主上亲自出马啊。
高邵综勒马,缰绳收紧于掌心,手背上勒出血痕,目光沉沉,“还不跟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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