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明丽张扬

赵岩听下属回话的时候,连问了两次,这会儿了,还是觉得陆少夫人胆子着实大。

当然,如果不大,也不敢发觉废弃的水道,也敢往里走。

看见国公府密室里的伏虎图,还能立刻权算出利弊,使一出借刀杀人。

要是他出去同人说,近来京城里,朝堂上一大半波诡云谲,起因源于一位后宅女子,肯定也是没有人会相信的。

陆府出事,陆少夫人第一时间先去借钱,就是前后脚的功夫,用同一批铺子、田地田庄抵押,以准备扩开郑记的名义,向大小六家钱庄共借了三十万钱。

借完没多久,钱庄收到平津侯府出事的消息,自然好一场官司,只不过大理寺要查与平津侯共谋的从犯,他们也不敢冒头主动攀扯平津侯府,有气也只能先憋着。

现在平津侯官升三品,又得了圣上嘉奖,要债的人就算上门讨债,约定的日期不到,也不敢掀桌子打砸硬抢。

只不过都死死盯着,十日一到,谁动作快,谁就能抢到抵押的铺子房契。

听下属说,现在每天都有六七波人在郑记外头转悠。

想必陆少夫人被逼得焦头烂额了吧,赵岩心底敬佩这样的女子,但也压根没想过国公府在这件事上会帮忙。

因为压根帮不上。

他官身司马,国公府庶务他不管,但府里的情况他是清楚的,早年太-祖,高祖,中祖确实赐下许多良田山庄,可这七八年国库吃紧,军粮从来都有克扣,国公府的家财能卖的都卖了。

平素除了府里的开销,大半的公府钱也都用在了军需抚恤上,世人都说,国公府世子衣着用度,有圣人遗风,实则是没钱----当然府里两位公子,也不甚在意这些。

三十万钱,可是不小的一笔数目,要知道京城一座朱雀街十三进大宅,带园林景致,也才五万钱。

国公府便是有心想帮陆少夫人,也是有心无力。

马车里气氛凝滞许久,直到世子开口,让他去请沐随令过府一叙,赵岩才精神一振。

是了,国公府没钱,可沐随令家里生意大,三十万虽然多,肯定也拿得出。

可漫说沐公子与世子,更像是友人,哪怕当真是下官,也不好索要这么多钱财吧?

素来心里话多,口里话少的赵岩,忍不住狐疑问了一句,“主上,借这么多,以后咱们拿什么还?”

照国公府几乎赤贫的情况,这辈子是还不上了,总不好赖账罢。

高邵综搁下手里的竹简,缓声道,“你去请来便是。”

赵岩应是,解了一匹马,骑马去了。

沐云生路上就听赵岩隐晦地说起了缘由,他本是促狭的性子,从来也没见好友开口求过人,进了国公府书房,只管当做不知,老神在在摇着山水扇,吃着冰瓜,好不惬意。

直吃到牙齿冻得酥了,口里发麻,自个忍不住了,“好了,三十万钱,我沐家京城商号柜上,调拨调拨,最多五日,也给你凑齐了,那陆少夫人可称一句奇人,待其夫君情深义重,让人感佩,我沐云生,心里敬佩,也愿意出手相帮。”

见好友平淡的视线投来,沐云生挑眉,桃花眼生亮,“不过,这次你去边关前,需得亲自去我福记买三次文思糕,出征前陛下定会为你设送行宴,宴席上,你需得穿我容记制式的衣袍。”

“除此之外,待你这次从边疆回来,一年的时间里,需要按我的要求,在某些人多的场合,吃,或者穿指定的货品。”

沐云生脑子里算盘打得噼里啪啦响,三十万钱是不小数目,但天下多少男子感佩好友才学气度,多少女子倾慕好友兰玠品性,一旦知晓好友的‘喜好’,绝对与多年前一般,洛阳纸贵,眼前时间短不好说,将来所得的利润,可观是必然的。

沐云生展扇,摇得轰隆响,这一招他蓄谋已久,今日终于拿捏到了好友,不出手,更待何时?

高邵综自案桌下取出一卷舆图,推到对面,神情淡淡,“蜀地西南山里,有一片云雾茶,两处山谷共有数十倾。吃食衣着容易被仿制,你是要吃穿,还是要这份舆图。”

沐云生直接从椅子上跳起来,伸手过去就要抢,见那舆图被修长如玉的手压住,忙连声道,“茶,茶,茶——”

许多年前吴越王进贡过一批云雾茶,圣上赏赐到各府,此茶茶香清冽,茶汤清透,煮茶时,雾色如云海,很受人追捧,当时量少,后头在南越竟也绝了踪迹,更是让人追忆叹惋,文人墨客甚至为此茶留下不少诗词绝唱。

沐云生抓起舆图,展开看,想着大把大把的银钱,心潮澎湃,“你怎么知道的。”

高绍综收回手,理齐袖袍的褶皱,去年吴越内乱,他担心有兵祸,差斥候测绘舆图时发现的,只不过他不好茶一道,便也没放在心上。

他提笔沾墨,定下借据,此番沐家若是获利超出三十一万钱,借债消,若获利不足,则另行议定补缺。

写完署名印了私章。

沐云生知好友自小就是死古板条律,也不多废话,“既如此,四日,给我四日的时间凑齐钱,让赵岩给陆家送去。”

高邵综将契书收进书阁里,“你差人去钱庄,把账平了便是,周转得隐蔽些,勿要声张。”

沐云生想了想,也是,让阉党察觉陆府和国公府有牵连,反而不好。

三十万钱搁哪儿都不是小数目,沐云生忙了几天,钱还没筹出,先听容记的掌事火急火燎进门,一见他在,连说了几句不得了不得了了——

大掌事手里有好几笔订单,那都是京里各府年节要用的新衣,老主顾们年年都有定额,用的都是彭冀一带采买的上等生丝,现在库里是足的,可过几个月就不够了。

“彭冀那边商户送的消息,抚州要修水渠,夏汛一过就要动工,动工前要先截流驮水,彭冀一带的桑林,可就靠着驮水浇灌,现下那些个桑民,全都换去码头做工了。”

沐云生知道不得了是什么意思了,别说上等丝,说不定连江淮一带的丝品,也要跟着水涨船高。

沐云生收了散漫,“消息可靠么?”

“老奴打听了一下,是真的,连水渠流道舆图都有了,是官府里流出的东西,看着不像是假的。”

大掌事掏出一张羊皮纸递过去,虽说没有火烧眉毛,听着外头吵吵嚷嚷的议论,也心里急躁,扒着算盘,算接下来几个月缺多少生丝。

“这会儿也想请公子,找朝里的人问问,看消息是不是真的。”

沐云生接过来看了,舆图绘得仔细,山川河道,高低地势,原河道缺口、现河渠引流路径都标注得清晰。

甚至于水渠两旁,还有丹砂小字批注,引流截流会造成的损失,改流以后惠及的州府良田。

这一条水渠修好,几乎可以说是将祸患儋州十六县的水涝水患,引流到抚州,灌溉抚州千倾良田,等停了截流,水渠又连通驮、泾两处水系,这一条水渠修好,可谓神来之笔,造福一方。

坏只坏在,截流改道这一两年,彭冀一带难免干涸,缺了水,就算还能养桑蚕,数量少不说,品质肯定也大不如前了。

沐云生仔仔细细将图看了几遍,心里已经有七分信了,不过稳妥为上,还是准备找些朋友打听打听。

外头奔进来一个小伙计,满脸的欣喜癫狂,手舞足蹈又急切,“大掌事——快去洽谈,郑记原先准备扩开绸缎铺,囤积了好一批彭冀生丝,其他陈记李记都递了帖子,想去寻陆少夫人商量匀出一些——”

沐云生吃惊,差点没撞到门楣上,“你说谁?”

小伙计急得手脚一起比划,“陆少夫人啊,郑记就是陆少夫人名下的,平津侯府陆少夫人——这可轻易不得见,公子还得寻寻朋友牵个线才行。”

“!”

沐云生扇子都掉在了地上,实在是被惊住了。

天降祥瑞,来福又激动又紧张,自从彭冀那边的商户传来消息,短短三日,生丝的价钱翻了三番,现在有人在哄抢,也有人在观望,来福天天都劝夫人,今天也劝夫人,“快卖了吧,夫人——”

偏夫人沉得住气,有人递了帖子,一概是闭门谢客,到了第五日,才开了门市,在郑记门前支起了摊子,摆上上等的生丝。

也不一口气卖,只早晚各放一批,每日售卖的都是定额,比原来的价格翻了五倍,也照旧是供不应求。

毕竟丝织品不是卖进富足之家,就是卖进贵族高门,郑记卖的是上等丝,价钱越高,穿上的荣光也就越多,没得穿,只怕许多人都不好意思出门参宴。

眼看还债是不愁了,来福每日笑呵呵,不睡觉也精神百倍,跟着程老忙进忙出。

宋怜并不出面,在二楼听下头人声鼎沸,算算这几日的进项,稍稍松了口气。

去年赵舆受命去救灾,天子下了令,让他想办法解决儋州水患,赵舆自知愚蠢,不敢往上提他想出来的什么徙民的蠢办法,带着属官又去了一趟儋州。

真正做事的是陆宴,他未成亲前便喜欢地州志,派给赵舆的事多数压在他身上,他做事,凡事必精,书房里与水文山河相关的书卷成山来算,又有许多的经验,在治水上有方略。

那张舆图便是陆宴的成果,只不过所有人里,只有陆宴实地勘察过。

陆宴朝赵舆禀告修建水渠需要截流,统算了会因截流造成的损失,请令商议调拨补偿,赵舆十分不耐烦,连仔细听也不愿意,更不用说补偿了。

赵舆为表功,只照着陆宴画的舆图亲笔描绘了一张,隐匿了需要截流驮水这一节,给天子呈递了[治儋州水患一策],天子看完大喜,诏水工司商议,工期定在今年秋枯水季,那时她料定赵舆为尚书令的职位,必定要促成这一桩官绩,想着余钱放着也是放着,不如搏一搏。

现在简佺期冒头,正需要几把火,这现成的一桩实绩,机会不抓住就是傻了。

生丝的价钱起来,售卖完,再卖掉四间铺子,清了债,手里还有两间当街的,以后慢慢经营,亏空的钱财,总会回来的。

宋怜轻轻放下竹帘,回身见小千正激动掰手算钱,不由莞尔,“走罢,去杏林街。”

这几日有位姓冯的大夫来了京城,在济世堂坐诊,她以前就想请这位大夫,只是苦于没有对方行踪,这回有消息,哪怕那大夫脾气再古怪,也得想办法拜托给小千和母亲看看的。

赵岩亲自到郑记外头看了两回,确定沐随令说的是事实,回国公府呈禀,被太阳晒棕的脸上都是惊叹。

“陆少夫人囤积的生丝数量极大,主上让属下差人暗地里防着有人损毁生丝,也压根用不上,陆少夫人似乎早早就雇佣了镖师,一半守库房,一半扮成了伙计。”

“生丝的价钱暴涨,陆少夫人这会儿应该是不缺钱了,有些商肆着急要上等丝,愿意出十倍的价钱抢,那掌事却说,东家交代了,不可赚不义之财,所有的生丝都以先前定下的价格出售,钱给多了也不会收。”

那些个去买丝的,都连声称赞,赞郑记高义。

高邵综扫了一眼满脸钦佩的属下,到如今,心里竟一点也不意外了。

分明已经赚尽不义之财,却也掌着分寸,如此既赚了钱,也不至于太过分,如此将来开门做生意,也不会受其他商肆排挤记恨。

他这面凶心善的属下若是与她共事,或是给她办事,必是被玩弄于股掌之间而不自知。

高邵综看着案桌上舆图,下颌线微绷。

第几次了。

想助那陆宴平反脱罪,她凭自己谋算,非但让那人脱了罪,还升了官。

愿出资相助,她凭自己,打了漂亮的翻身仗,泄露治水舆图的罪名,也只管推去赵舆身上。

连会有人放火烧库也料到了,提前做了防范。

其人不知是何等明丽张扬。

赵石进来禀报,行了礼回禀了事情,不见主上吩咐,抬头看时,见主上正出神,心里吃惊,不由朝兄长投去询问的目光。

“主上?”

高邵综回神,目光沉敛,“何事?潜入京城的羯族奸细,寻到消息了么?”

赵石回禀,“还没有消息,各处暗哨盯着,应该是还没到京城。”

赵石说着,头埋得低了一些,“是冯老大夫让属下给主上带话,说他去平津侯府外头转了两圈,那平津侯好得很,没伤筋动骨,根本用不上他出手,冯老大夫发了火,让主上今晚上过去烹茶请罪。”

把人大老远从洛阳请来,白跑一趟,加上那两尊玉麒麟,是御赐之物,只借给老大夫看看,赵石不好意思地摸摸后脑勺,“属下找大理寺的人打听了一下,原来陆少夫人花了大价钱,上下买通许多的狱卒,平津侯受的伤,只是看起来吓人,没有大碍。”

赵岩张了张口,又闭上。

高邵综静默片刻,平心静气起身,“走罢,去济世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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