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十二章

随着夜色加深, 街上的人逐渐多了起来。

殷予怀一手提着花灯,一手拿着桃树纸鸢,站在约定的长廊之下。

看了看天色, 快到约定的时间了。

不知为何,殷予怀有些紧张, 这种紧张,同往日那种剑拔弩张不同, 是恍若他的心中, 住了一只小鹿, 小鹿用他的角, 轻轻地顶着他的心脏。

一下,又一下,在呼吸声逐渐停下来的瞬间,全世界都寂静了一瞬。

殷予怀甚至不用摸着自己的脉搏, 就能感受到自己的心跳。

这是一种很新奇的体验,那小鹿的角是尖的, 是硬的,但是顶他的心的力道,却是轻的,最后落在他的心上,却是软的。

殷予怀眼眸怔了一瞬,随后在呼吸恢复平静地那一瞬,向前方望去。

月色正好, 廊外喧闹,已经到了他们约定的时间了。

殷予怀捏紧手中的灯柄, 那只桃木纸鸢, 早已被他放到了身后的长廊之中。在姣好的月色之下, 他长身玉立,眸中满是温柔地望向来赴约的人——

原本,应该是这样的。

如若真的有人的话。

如若那个本应该来赴约的人,此刻真的来了的话。

可哪里有人呢?

殷予怀怔然,看着空荡一片的长亭,那颗他们约定好的树,就那样,在月光的荡漾中,洒下斑驳的影。

周围的一切喧嚣,在这一刻,都失去了意义。

殷予怀看着月色,很快恢复过来。

那时他想,只是会迟一些。

那时他安慰自己,没关系的,他为她准备的烟火,一个时辰后才会开始燃放。

那时他甚至有些清醒,最开始柳愔愔那边同他商量时间时,他特意把时间推迟了半个时辰。

他最了解她了,受尽宠爱的小娘子,拥有迟到的权利。

只要...她来。

殷予怀从阴暗的长廊之中走出来,花灯中微弱的灯火,在喧嚣一片的世界中,恍若萤火虫,仿佛下一瞬,就要消散。

殷予怀静静地坐在长廊尽头,他望着大街上热闹来往的男女,唇角轻轻地扬起一些笑。

待到她来了之后,他们应该也会这样吧。

低头轻声笑出声的时候,殷予怀松开了手中的灯。

殷予怀不知道自己等了多久,但在那满是光的街角,始终没有一个提着花灯,前来赴约的梁鹂。

殷予怀有些怔然,他在想,她是不是遇见什么事情呢?

如若这是在汴京,殷予怀还能用这句话搪塞自己,但...这是在幽州。

殷予怀其实想不出,身边有青鸾,有护卫,有暗卫的梁鹂,能够出什么事情。

或许...是她忘了吗?

殷予怀想了好多好多,但是每当他想到什么,又自己将那些心思按捺下去。

他望向漆黑的天空。

突然,在满城的喧嚣之下,天空中突然绽开了雪白的光亮。

烟火开始了。

那盏小小的莲花灯,在这一刻,彻底黯淡下去。

殷予怀看着天空被放白的一瞬,他脑中,也有什么东西,恍若炸开。

随着天空被雪白的光映亮,整个幽州城都静止都一瞬,随后,是巨大的喧嚣声。

殷予怀听见了欢呼,听见了笑声,听见了无数的惊讶与赞叹。

但他唯独,没有听见,他该听见的那一句。

她应该会说...

“殷予怀,你看,是烟火耶!”

她可能还会牵着他的手,扑进他的怀中,笑颜比天空中盛大的烟火还要灿烂。

殷予怀怔了一瞬,随后抬头,望向天空。

静下来的那一瞬,他在心中默默数数,随着他手指骤停的那一瞬。

天空再次被烟火映亮——

随着一声又一声,在长达一个时辰的等待中,殷予怀终于明白了。

她不会来了。

或许是忘了。

或许是不在意。

或许她正同她要余生相伴的人,走在人潮拥挤的大街之上。

他们像寻常人一样,寻觅,轻笑,牵手,拥抱。

他只是,被遗忘了。

殷予怀望着天空,在数次盛大的烟火之后,它已经渐渐沉寂了下来。

所有人都应该觉得,这场烟火,应该结束了吧。

来往的嘈杂喧闹声又响起,少男少女们轻笑着接过彼此的香囊。

可这一切,都与殷予怀无关。

殷予怀望着寂静的夜空,他知晓,在这还未落幕的花灯节的展台中,还有最后一道,最为盛大的烟火。

那道烟火,名为——“桃花”。

但殷予怀没有再看了。

若是她不在他身旁,他精心为今天准备的一切,都失去了意义。

殷予怀垂头,静静地坐在长廊之中。

黑暗寂静的角落,一盏已经熄灭的灯,一只再也放不起来的纸鸢,一个同黑暗融为一体的人。

殷予怀睁着眼睛,在这黑暗之中,他的眸,被天空最后一道盛大的烟火映亮。

幽州城前所未有地喧嚣起来,万人空巷,天空星星点点的红,随后绽开,成为漫天的桃花,像是要落下,却在半空之中,陡然消散。

这样的盛景,一直持续了半刻钟。

在这半刻钟之中,殷予怀的眸,被映亮了十七次。

在最后被映亮的瞬间,身后传来了喧嚣声。

是她来了。

殷予怀那颗已经死寂的心,陡然泛起涟漪,他忍不住含着笑,望向长廊的尽头。

可在那尽头之中,是一对身披华服的人,在月光之下拥吻。

不是她。

殷予怀静静地看着,随后垂下眸,轻声笑了起来。

他都不知道要如何责怪自己了。

在这漫天的烟火谢幕之后,他居然仍旧会因为一声响动,而燃起满心的期望。

殷予怀笑着,突然就笑不出来了,他的眸,在寂静长廊的茫茫黑暗之中,有着一种烟花谢幕的落寞与黯淡。

那些他不曾看见的泪痕,顺着他的脸,划过他的下颚。

殷予怀又轻声笑起来,那些曾经泛滥的欲望,在这一刻,开始从未有过的喧嚣,也开始,从未有过的寂静。

他望着前方茫茫的黑,颤抖着闭上眼。

他真的,已经很努力了。

他已经放弃了一切,为什么,连这么一点,都不愿意施舍给他呢?

殷予怀想着这一月以来的一切,忍不住跪坐下来,不住地干呕。

这是他第一次觉得...

真恶心。

那是他的心间月,是他的心上霜

他还能怎么做呢?

她还要他如何呢?

殷予怀忍不住自己眸中的笑意,在寂静的长廊之中,他看不见其中透骨的悲凉。

他干呕着,直到一口血喷涌而出,殷予怀的唇、下颚都是血,但他还是忍不住地笑。一边笑,一边干呕,那些泛滥的血丝,开始蔓延。

殷予怀的眸,也泛满了血丝。

他踉跄着从地上起来,望向不知何时已经褪去热闹的街。

他静而沉默地,走入那片黑暗。

这世间或许有一种错,叫做,原来,他还心存了一分奢望。

殷予怀闭上眸,盖上那方银质的面具。

他像是黑夜中幽静的影,却偏偏,白衣染着血痕,惹来别人注意。

被人拦下时,殷予怀轻声笑了笑。

他望向对面的杨三,嘶哑着笑:“杨三,怎么办呢?”

杨三眸中泛着血丝,他握着拳头,看着面前的殷予怀。

殷予怀嘶哑的笑声,在这寂静的夜中,恍若轻而浅的道道悲鸣。他抬起手腕,衣袖上的血痕,在微弱的烛光下,恍若落在殷予怀身上。

殷予怀跪坐在地上,仰头望着天。

他嘶哑地笑起来,曾经在他身上,萦绕不散的矜贵,开始一点一点,被撕裂和血痕缠绕。他恍若一株盛满恶意的花,还来不及绽开,就被腐蚀,烂在泥中。

那些汹涌的恶意,就那样,同他一起,烂在了泥中。

生生世世,都和他,混在一起。

在殷予怀垂眸的那一刹那,血泪从眼尾,缓缓地成了血痕。

殷予怀的脸上,鲜血淋漓。

他的眸同唇,一切在鲜血的赞礼中,绽开弧度。

最后,他缓缓从地上起来,但他没有向前走,只是抬眸,认真地看着天边的月亮。

可真可笑啊,月亮不见了。

取而代之的,是落在他眉间的雨。

雨染着血,蔓延开来。

殷予怀在漫天的大雨之中,轻笑出声,他拂开杨三递过来的伞。

终于说了一句杨三,能够听懂的话。

他说:“若是,当初是在下,死在那场大火之中,该有多好啊。”

殷予怀含着笑,踉跄着向雨中走去。

他身形颓唐,泛着刺骨的绝望。

殷予怀从未有一刻,像现在这般厌恶,他还活在这世间,这个无法改变的事实。

最后倒在雨中的那一刻,他衣袍上的血,已经尽然被雨淋开了。

那一身玉白的衣裳,变成了淡而浅的红。

而殷予怀,在这漫天的雨中,终于闭上了眸。

对他而言,连昏过去,都变成了一种解脱。

*

杨三被殷予怀拂开几次,最后只能默默随在殷予怀身后,担心地看着他。

每次看见殷予怀踉跄,杨三拿着伞的手都一顿,但最后还是没有上前。

即便迟钝如他,也知道,现在的殿下,不需要他的任何言语。

他不止一次在殿下身上看到过刻骨的绝望,但是这一刻,杨三形容不出了...因为,已经,不像是绝望了。

殿下像是腐烂的一切,他是腐烂本身。

那些曾经被殿下压抑的一切,在这漫天的雨水之中,开始变得泛滥。

但这种泛滥,不是欲望,而是绝望。

杨三握紧拳头,等到回去了,他就告诉殿下,之前发生的一切。

可杨三等不到了。

殷予怀倒在了那片宁静的黑暗之中,淅沥的雨,将他脸上的血,身上的血,衣上的血,冲淡,泛滥。

他平静地垂上眸,雨水毫不留情地冲刷着他身上的一切。

杨三本就隔了远远的一段,一时间看见了,竟然有些反应不过来。

像是一切轰然倒塌,杨三忙脱下身上的衣服,向殷予怀昏倒的地方而去。

用衣服盖住,将人抗在肩上,杨三看了幽王府的方向一眼,最后敲响了一旁客栈的门。

开门的小侍有些惊讶,但还是说道:“两位公子,请...”

杨三点头,声音很急:“能否去为我家公子唤个大夫,再准备些热水,越多越好。我这里还有药,能够麻烦厨房先煎一副,银钱...”杨三从怀中掏出一袋子白银,直接塞入小侍手中:“不够的,等到我安置好公子,立刻补上...”

小侍怔了一瞬,随后连忙说道:“不用的,公子,公子直接吩咐就好。主人上次就吩咐了,无论何时,两位公子都是我们的贵客。请随我来,公子说的那些,我现在就去安排...”